“张公子,我家老爷刚才说了,您与琼肜两人兄妹情深,是他无福,不必强求了。”

“这……”

醒言还想说什么,却听那管家说道:

“小人现在来,便是要帮老爷给公子带句话。老爷说,他见公子虽然言辞踊跃,但眉宇深锁,愁气盈目,便不忍给你再添新愁。老爷还说——”

说到这儿,老管家顿了顿,仔细回想一下,接着道:“我家老爷说,即使有天大的事,公子也不必灰心。因为穷途并非末路,绝处亦可逢生!”

说罢,梁府管家便一拱手,说道:

“小人话已带到,不敢耽搁贵客行程。告辞!”

说罢,便见他偏腿上马,“驾”的一声竟自扬鞭催马而去。望着烟尘中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醒言在心中反复掂量管家刚才带到的话。

只不过醒言沉思没多久,便忽听胸前微微有“嘤嘤”声响起。闻声诧异,醒言忙收拢心神,双手按在怀中少女的双肩上,将她稍稍推远——便见身前这个向来活泼喜气的小丫头,此刻却扁着小嘴,哭得泪流满面。

“琼肜,你怎么了?!”

此时小女娃虽然只是静静哭泣,几近无声,但却比以往那一两次啼哭更加厉害。珍珠般的眼泪,顺着粉腮一对一对的不住往下落,转眼就打湿她粉色的衫袖。

忽见琼肜哭得这么厉害,醒言一时慌了神,急忙问她为什么难过。旁边灵漪儿也赶紧过来,连声劝慰。听了他俩的安慰,小琼肜便略略住了哭声,抽抽噎噎的说道:“呜呜,一定是醒言哥哥非常讨厌我了,才想把琼肜丢掉。呜呜呜!”

“……其实不是的!”

见琼肜泪珠子不停扑簌簌往下落,看来真是很难过,到得此刻,醒言也只好跟她说出心里话:“琼肜,不是我想把你丢掉。妹妹你又懂事,又可爱,我怎么会讨厌你?其实这一回,哥哥要去南海给你雪宜姊报仇,但这些天里,我总是想起魔洲凶犁长老那句话,说你们是『两只长离鸟,一树短命花』。现在,你雪宜姊她……”

说到这里,少年一脸痛苦:

“长老那话,已经有一半应验在雪宜身上。我这回去南海,凶多吉少,若是琼肜跟去,真怕会和你长久分离……我想这些都是天命,都是预先注定,谁都改变不了。与其将来不知如何长离,还不如现在把你托到一户好人家,应了诅咒,省得将来……”

说到这里,醒言已说不下去。而原本哭得如小荷带雨的琼肜,却渐渐停下悲泣。过不多会儿,琼肜靥上犹带雨露,却绽开了笑颜:“开心,原来哥哥不是真的讨厌琼肜!”

高兴之时,琼肜却见哥哥仍是一脸痛苦,便愣了愣,用心想了想,忽用少有的严肃口气说道:“哥哥,什么是天命,什么是注定?天命是什么人定的呢?”

小妹妹有些愤然:

“哼!这些定天命的人,都是不懂事!哥哥你放心,如果她们定得坏,只要哥哥不赶琼肜走,琼肜就一定努力,帮哥哥一起把这些天命都改变!”

“嗯……”

听这来历奇特的小女娃,认真说出这番话语,不知怎么,看着她那副坚定的神色,醒言心中却起了一阵奇特的变化。一种非常奇异而古怪的感觉,蓦然升在心头,竟让醒言觉得,眼前这个可爱听话的小女娃,忽变得既熟悉,又陌生。

沉默片刻,熟视琼肜半晌,醒言才悠悠回过神来,心中想道:“嗯,如果有一天,真要与琼肜那样的别离,我便也不惜此命,随她而去,如此长离吧。”

心中主意已定,原本散乱愁苦的心神也彷佛得了片刻的宁静。四海堂主温柔了语气,俯身跟妹妹说道:“对,妹妹说得对,这世上没什么是天注定!即使有人要捉弄我们,我们也不会束手待擒!”

“嗯!”

琼肜听了,高兴的应了一声,转脸对旁边静静相看的龙女开心说道:“灵漪姐姐,哥哥真的不讨厌我,还夸我!”

“嗯,那当然。”

灵漪含笑抚着小女娃柔顺的发丝,说道:

“琼肜这么乖,谁都会疼的!”

到得此时,所有人心中都有了决定,便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气氛,一起往南边罗浮的方向赶去。

大约两三个时辰之后,这三个疾速赶路的少年男女便来到一处集镇。他们这一路上没有停歇,已经赶了上千里路,到这时天色已晚。到了这处大镇上,已见得街上一片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赶了这半天路,也有些倦乏,醒言便提议大家暂在这镇中歇下。此时他是这三人的主心骨,见他提议,灵漪琼肜自无异议,三人便一起在集镇上闲逛起来。

闲言少叙,这夜市逛不多久,醒言便看到远处的街角处,点着几支粗大的牛油明烛,将一大块黄布幡照得一片光明。醒言目力甚佳,虽然离得很远,那黄布幡上的几个大字还是看得一清二楚:“运命无常,前程有数……有趣有趣。”

见这布幡写得有趣,醒言便踱过去,跟那个相士打扮的中年汉子问道:“请教这位神算,为什么不写作『命运』,而要倒过来写成『运命』?”

“……”

见有人上门,却不照顾生意,只顾在那儿问些不相干的事情,这一天都没怎么开张的倒霉相士便有些没好声气,冲醒言翻着白眼叫道:“呸!什么命运运命,只要老子高兴,想颠倒就颠倒!——呃?这位小哥你……”

话刚说到一半,这相士忽见摊前这少年突然手舞足蹈,一副发狂模样!

“晦气!原来遇上个羊癫风!”

算命的暗暗叫苦,但也不能袖手旁观,只好从木板桌后站起,想绕过来将这发病的年轻人按住。谁知,等他刚一站起,却发现这发癫少年已经平复。见相士站起身要过来,少年平静的说了一句:“多谢神算先生,我懂了。”

说罢,快速康复的少年便拱一拱手,转身离去。

“吓!莫名其妙,却原来是个疯子。”

叫了声晦气,这收工前平白受了一场虚惊的相士便恨恨坐下,准备收拢一下桌上的文书签卦,就此收工回去。只是正在此时,他眼前却忽然银光一闪,只听得“砰”的一声,已有一物落在他手按的木板桌上。

“啊,这是?!”

正当他看了眼前之物惊得瞪大眼睛,却听得远处人堆里传来一阵清朗话语:“小小酬银,不成敬意,敬请先生收下。”

这话语虽然隔远,但传入耳中甚是清晰;只不过此刻这相师已经顾不得分辨其中的内容,只顾攫过这一锭大银,在手中不住摩挲:“这、这大概有二十两吧!”

望着手中这一大锭白银,落魄相士欣喜若狂;等乐得片刻,略略恢复了清醒,他便抬眼努力寻找那位恩公的踪迹,却只见得街上人来人往,再也看不见那豪阔少年的身影。

努力找寻一阵,见少年毫无踪迹,激动的相士便只好坐下。将大银小心收入褡裢,又回头仔细研看了一阵身后的招牌布幡,这满腹莫名的相士便从袖中摸出五只铜钱,祷祝几句,将铜钱往木案上一撒,卜一课金钱卦:“呀!”

等看到铜钱在桌上笔筒竹签间排布的模样,一直恍恍惚惚的穷相士便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卦『马得夜草』!”

到得此时,这相士满心庆幸:

“幸好幸好,早说今晚不必急着收工!”

且不说此后这相士一直照顾生意到深夜,再说醒言,等转身从卦案前离开,赠过酬银,便去找自己琼肜灵漪。在人群中张望一阵,却一时没看见二女踪迹;正有些着急,忽听得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稚嫩嗓音顺风传来:“大叔!你的蒸碗糕中嵌的明明是杏仁脯,却骗我说是红枣馅!”

一语未落有人叫屈: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我不是存心骗你,是我忙中出错,拿错碗糕给你。要知道这杏仁糕,比红枣糕还贵上三文!”

“哼~才不信——”

小妹妹争辩道:

“大叔,你可不要欺骗我们无知妇孺!我哥哥很厉害的,他马上就来!”

“……”

两三丈外的人群中,听得小妹妹这番话语,少年脸上,终于露出他十几天来第一缕真正的笑容!

此后醒言再没心思在这小镇停留;招呼过灵漪琼肜,三人便一路疾行,星夜赶往罗浮。

一路飘飞,大约四五个时辰过后,他们便来到一片连绵的山脉上空。此处醒言略有些印象,知道过了这片连绵的山场,再行得一千多里地,便可赶到罗浮。这时候,大约是寅时之初,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一路急赶,在微弱的星光中,醒言看到琼肜额头正沁出几点汗珠,便招呼一声,飞到这片群山中最高的山峰,立在突兀高耸的山头,暂作休息。

此刻夜色正浓,只有借着天上云缝间一点微弱的星光,才能看见脚下的群山万壑间山雾涌动,半灰半白,变幻莫测,环绕着他们脚下这一点突兀出群的山峰,如浪如潮,将他们三人浮在半空。而他们头顶的天空,也汹涌着万里的云霾,遮住天穹,与大地上滚滚的山岚遥相应和,将醒言三个隔离在天地云雾之中。在他们这几个孤独的身影上空,铺盖万里的云阵越到东天越浓,彷佛它们要极力遮住那边可能刺破万里云縠的光华。

而此刻,伫立高峰,强风吹面,仰观天极俯瞰万物,萧索数日的四海堂主,忽觉得一阵心潮涌动,似有一种要仰天长啸的冲动。又过了片刻,面对这眼前上下翻滚无天无地的风岚云雾,傲立峰巅的少年忽然间放声高歌:“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这冲破胸臆发自内心深处的高歌,豪迈壮阔,到后来已听不清具体词句,只变成一串磅礴的啸歌,轰轰滚动在天地苍穹中。而这时,那东天边最浓厚黑暗的云层,忽被这龙吟虎啸般的歌声震动,忽然云开一线,露出一缕冷色的光辉。这点朦朦的曙光,须臾便刺穿浓重的云雾,越照越亮,越亮越开,几乎只在转瞬之后,便将这满天沉沉的云壳撕开一线,照亮整个东天的苍穹。自此之后,那东天的光明就如同决堤的风潮,朝少年这边汹涌而来。明亮绚丽的太阳光辉,与横奔如雷的长啸相对飞驰,不久便在云空中相撞——这之后,原本喧嚣满天的云霾忽然间一扫而空,千山锦照,万壑霞开,转眼间这明丽光辉的朝阳已提前照亮这无尽的云天。

而这时,声震天日的长啸已渐渐停歇。待啸声落定,原本豪情万丈的少年却忽然陷入沉思:那刚才的感觉,是多么的奇妙,这脚下无尽的大地,头顶无垠的虚空,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好似都停留在自己掌握之中;彷佛那一刻,将这无限光明带给沉睡大地的,是自己,而不是朝阳!

“啾啾!——”

正当出身卑微的少年,为刚才那主宰万物的错觉有些惶恐惊慌时,却听得身边也响起一阵乳莺般的啼鸣。听了这稚嫩的嗓音,不用转头,也知道这该是琼肜在学他模样,在这清晨的山巅仰天长鸣。只是学样之时,小琼肜嗓音细声细气,极力呼出的啸鸣并没能传遍万里的长空,而只是撞在眼前的山壑中,引起一阵阵连绵不绝的悦耳回音。

随着她这声初啼,山川中那些震慑于刚才那一阵崩腾咆哮的瑟缩林鸟,也终于平复了心神,一起随着那清灵延绵的空谷回音,叫出各自啁啾的鸟鸣。于是这巍巍群山,莽莽山林,终于在这片明照万里的朝阳中真正苏醒!

第六章 花惊鸟去,纵江湖之旧心

等明亮的阳光普照大地,在万峰之巅小憩的三人都感到身上一阵暖意。

沐浴在万道霞光之中,醒言举目四顾,只觉得远近山川俱明,山林树木间流光点点,彷佛在那万里河山中,有无数双亲切的眼睛,正对自己温柔的笑。

“呼~”

冥冥中感觉出天地万物对自己宽和的微笑,醒言不觉长长舒了口气。刚才那直抒胸臆的长啸声中,那种主宰万物、睥睨万世、几乎与东天的旭日朝阳分庭抗礼的豪情油然而生,但等啸声停歇之后,醒言并没感觉到多少快意,却觉得有些莫名的惊慌惶惑。

只不过虽然山川如常,天日如旧,这位初出茅庐的四海堂主,还是清楚的感觉到,这一刻的自己,彷佛已与前一刻大为不同。察觉出这一点,醒言不禁有些怔怔出神:“这……就是大道有成么?……如此的简单,是不是当年自己在饶州时,哪天起个早,找个马蹄山附近最高的山峰,爬到山顶看看日出,就能成功?”

在万山之巅的山风中,想到这个古怪的问题,竟让这个聪明伶俐的少年出神良久。直等过了许久,醒言才醒悟过来,觉得刚才这想法如此荒诞。想他这离家问道的两三年,学到的,并不仅仅是那些威力强大的法术。

想通这点,正是天风拂面,霞光照耀;一向平淡亲和的少年眼中,竟闪过几分并不常见的神采。

“哥哥~”

正当醒言出神之时,旁边那小妹妹叫道:

“哥哥这几天都很难过,怎么忽然就开心了?”

“琼肜!”

听得这样无忌的童言,灵漪赶忙出声打断。不过醒言倒没觉得有什么。将游弋万里的神思收拢回来,醒言转头看看那个正仰脸望他等他回答的小女娃,见她粉嫩的脸蛋正被朝霞映得红扑扑的,就像涂了一层胭脂,醒言便伸手过去,在她鼻头上刮了一下,笑着回答她:“琼肜,这是因为哥哥马上就要带你们一起去南海找回雪宜姊;南海很大,有本事的人很多,要是你哥哥只顾伤心,整天发愁,就不单救不回你雪宜姊,还会把性命丢掉。”

“喔!”

醒言这番话琼肜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听到哥哥明确说会带自己一起找雪宜姊,她便笑逐颜开,重重点了点头。说来这小琼肜,平生最信醒言;现在听他几次都说“找回雪宜姊”,她便觉得,雪宜姐姐真的没有死,只不过是暂时被坏人带到一个很远的地方。这样只要自己用心去找,总有一天姊姊还会回到自己身边。这么一想,稀里糊涂的小妹妹便觉得自己的小心眼儿里已变得好过了许多。

而这时,站在她身边的四渎龙女,望着霞光中少年乐观坚定的面容,却忽然觉得胸口如被大石堵住。珠唇檀口动了动,灵漪想接着醒言的话头说些什么,却始终什么都没说出口。静默了片刻,灵漪忽然间泪落如雨,哽咽说道:“醒言……这次都是我害了你,害了雪宜……都怪我!呜呜……”

歉然的话语,随着纷落的泪珠说出,断断续续,正是悲不可抑。

“灵漪,这怎么怪你?”

见灵漪忽然泣不成声,醒言叹了口气,安慰道:“这次分明是孟章恶贼蓄意挑衅,罔顾人命,怪不得其他任何人。灵漪——”

醒言停住话语,伸手抚住龙女颤抖的香肩,决然说道:“灵漪这次你也看到,孟章是这样人物。这样凶恶之徒,想雪宜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看到你错付终身,落在他手上!”

“嗯……”

听醒言这么一说,原本悲恸自责的龙女,也渐渐止住哭声。等哭声止住,这四渎龙公主又怒上心头。灵漪本就疾恶如仇,此时更是面若寒霜,愤然怒道:“没想孟章这水族败类这样丧心病狂!终有一天,我要把他送上剐龙台!”

“好!”

醒言闻言,快语说道:

“那我们现在就尽快赶回罗浮,禀过掌门,好早点去找那条恶龙报仇!”

“嗯!”

灵漪答应一声,这三人便腾空而起,宛如星驰雷行,转眼就消失在云空之中。

这一路疾行,只不过在下午未时之初,便赶到罗浮山附近的县城传罗。这时候刚过正午,传罗城中正是阳光灿烂,街道中那些被行人磨得棱角光滑的青石板,正在太阳下闪闪发亮。这日正是醒言几人离开罗浮的第六天。到了传罗县城,醒言并没急着回山,在这之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进了传罗县城,不多久醒言三人便来到县衙前。到了衙前,见到那位当值的皂衣差役正靠在石狮阴影里撮牙花子,醒言走上前去,恭敬一礼,说道:“这位差爷,麻烦您跟李县爷通传一声,就说上清宫张醒言前来求见!”

“上清宫?!”

正当醒言陪着笑脸说话,眼前这位当值的差役,忽然就像被蝎子蛰了一下,猛的往后一跳,退后几步定了定神,才打着官腔不耐烦的说道:“你有什么事?我家老爷日理万机,很忙的!如果没什么事,你这样的杂毛道士就不要来打搅了!”

见他这样反应,话又说得这样不客气,醒言想起刚才一路见到的情景,便不禁有些黯然。不过见衙役推辞,醒言无法,只好亮出自己的另一个官家身份。只见他突然换了一副面皮,一脸怒气,厉声喝道:“好个不开眼的泼徒!难道你家老爷没告诉你,这传罗县境内还有个圣上亲批的中散大夫?赶快去给我通传!”

话音未落,只听“唰唰”两声,身旁琼肜早已亮出那两把流火一样的小刀,身子前倾,一脸愤怒,如同一只出柙乳虎,似乎只等醒言一声令下,就要上前攻击。

“哇呀!我去我去!”

见得这仗阵,这衙役吓得屁滚尿流,一路跌跌撞撞,急忙奔到大堂中跟县太爷禀报。

闲言少叙,等醒言和灵漪琼肜在衙门后府书房中见到传罗县宰李老爷,见过礼之后,便分宾主落座。跟来客劝过茶,又听他们说明来意,这位留着三撇山羊胡的县台爷便将手中茶盏放在一旁茶几上,跟眼前的少年含笑说道:“不错,张中散果然通明时务。上清宫近来遭受天谴,也不知做下什么罪大恶极之事,以至被南海龙王爷降下罪罚。此事民间已传得沸沸扬扬,中散大人您是少年英才,自然爱惜羽毛,今日光临鄙衙,来跟朝廷申告脱离恶教上清宫,那也是十分对的。”

看来这李县爷也是耳目灵通之辈,不知从哪处听说自己辖内这少年散官,在朝中颇有人脉,背后的势力竟是深不可测,于是那说话间便客气非常。揣摩完来人心意,这位李县爷便拍着胸脯,不无谄媚的保证道:“放心,这点小事都包在下官身上!若是老大人您还担心有人说闲话,损了令名,那下官便要自告奋勇,给朝廷写上一份奏折,言明大人的委屈心迹——嗬,下官连奏折名目都拟好了,就叫『深山出清泉,出浊溪而不染』。当然下官文思简陋,终稿还须大人雅正……”

“咳咳!”

见这位热心的父母官大人越扯越远,醒言赶紧打断他的话头,说道:“大人您误会了!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跟朝廷申明脱离上清宫,恰恰相反,我是跟李大人说一声,请您代我启奏朝廷,就说我张醒言后学末进,久冒中散之名,心中时时愧疚,早就有辞官之心。今日得了闲暇,便来跟大人说明。还望大人相助!”

“……”

乍听醒言之言,那李县爷一时怔住,直过了良久才缓过神来。正当醒言见状准备回答他各样疑问,却见眼前这县老爷忽然鼓掌大笑,满口赞道:“好好好!果然不愧是朝廷看重的中散大人,这见识下官望尘莫及!这回上清宫出了这样恶事,若依着下官愚见,一力撇清推辞,就不免让人生疑,还不如婉言辞官,暂时归隐山林,便正好堵了天下悠悠众口,还能全老大人您清高之名!——哎呀!这样深谋远虑,筹划经营,实在常人难及!老大人您真个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

这位五十多岁年纪的李老县爷,对着醒言这个二十未到还没加冠的少年,一口一个“老大人”叫来,竟是极为顺畅,毫不迟疑。

见李县爷曲解了自己意思,醒言却是哭笑不得。不过此时他觉得也不必多言,便只是接着李县爷的话茬说道:“好,那就麻烦县大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望着少年那高深莫测的笑容,李县爷满脸堆笑,在座位上不住躬身点头,态度极为恭敬。望着李县爷恭敬的态度,醒言在心中想道:“如此一来,将来我恶了南海龙族,也不至于连累朝廷吧……”

略过闲言,等从传罗县衙出来,醒言总算是撇去一桩心事,便与灵漪琼肜专心往城外罗浮山行去。在出城门前,见得街上那些百姓,遇着个道士打扮的行人便四散躲开,如避瘟疫,醒言便不禁神色黯然,感叹这世态炎凉。一路看到这样的世情,更加深了他对南海恶龙的愤恨。到得此时,醒言已渐渐感觉到,恐怕这南海报仇,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

等回到罗浮,醒言没先回自己四海堂所在的千鸟崖,而是带着琼肜灵漪两人,径直去了掌门所在的飞云顶。

等到了飞云顶上,醒言看到这占地广阔的飞云顶广场,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那些新补的石砖跟周围颜色不一致,乍看过去彷佛一切如旧。

而广场北端那座被夷平的上清观,现在在原来的废墟上,已耸立起一座新的石砌观堂,形状高大四方,门户森严,就好像一座时刻防范外敌的石城。此时在这座新上清观的四旁,还有不少人忙碌不停,一刻不停的搬运石料,清理废砖。而这些忙碌的人群中,没一个工匠打扮,全都是穿着短襟道服脚踩芒鞋的上清道人。

走过了几支竖着的招魂灵幡,醒言三人便来到上清观内,见到那位上清宫掌门师尊灵虚真人。

等再见到这位上清掌门,虽然看他样貌似乎依旧精神十足,但思觉敏锐的少年,已感觉到掌门真人好像已苍老了十年。

见过掌门,醒言略略禀明来意,便见灵虚拈须沉吟道:“你是说想要脱离上清门,自己去那南海找孟章报仇?”

“正是!”

醒言沉声回答:

“禀掌门,无论如何,上清宫这回祸从天降,死伤惨重,都与我脱不了干系。我便想以此待罪之身,去南海中斩杀一二龙蛇,也好赎了这身罪责。”

“哦。”

灵虚闻言,略一沉吟,不动声色的问道:

“醒言,你加入我上清门,虽然时日不长,但也算修行有成。你难道不知道,那祸福由天,生死有命,我道家求仙问道,依的是一个『清静无为』。你现在起了这样报仇之心,岂不是违了自然之道?”

听得掌门此言,醒言几乎想都没想便躬身回答:“请恕弟子愚鲁,出了这事,要我依那清静无为之道,不能。”

虽然醒言这话平静说出,但态度十分坚决。听到这样回答,灵虚半晌无语,良久才说道:“我知你想夺回寇姑娘躯体,只是那南海龙神岂是易与,单凭你三人之力,恐怕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