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琼肜那明亮无私的眼神,云中君忽如醍醐灌顶,忽然想起今日一早便有些心绪失常,也不知被什么影响,没来由便变得如此落寞低沉。

察觉这点,老龙君便一边警醒,一边发动掌中神火,点燃香草,开始专心熏烤手中那片青色甲片来。

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卦了。之后他就得点兵派将,做好一切因应大敌的准备!

闲言少叙,只不过一小炷香功夫,寂静无声的大帐中便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裂响:“啪!”

一听响动,所有凝视关注的将领全都定晴朝龙君手中那片龟甲看去——

“这是……”

近水楼台的老龙王,看着手中破裂的甲壳花纹,一时竟有些呆怔。

“老爷爷,你快看看是不是好卦!”

“嗯。看着呐。”

映入龙君眼帘的龟裂图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当中一根长线穿插而过。这是什么?

“是拨浪鼓?”

龙君摇摇头,因为他忽又看到,那裂纹圆圈上面还挨着一个稍微小一些的圆环,只不过纹路比较浅一些,他刚才心神不定便没看清。

“还是竹签串的泥阿福小娃娃?”

走南闯北没少游戏人间的老龙君,竟一时看得出神。

“不对不对。”

再仔细看看,老龙王又摇摇头,否定了刚才的答案。这会儿一阵细看,他发现那长线圆圈上方还套着更多的小圆环。这么一来,老龙王不由脱口叫出答案:“是糖葫芦!”

“答对了!”

老龙君话音刚落,大帐中便应声响起一声清脆而欢快的赞许!

“呃……”

听得这回答,老龙君一时哭笑不得。

“原来是她啊!那这卦……”

原来,这卜卦全凭天意,若掺了人力,便作不得准了。

只是,知道了真相依旧忧心忡忡之际,这乌发苍颜的云中君看了一眼那喜笑颜开的小女娃,心中却想道:“也未必不是吉兆。”

心中找到一点安慰,云中君再也不虑其他,将手中龟甲抛掷于地,大喝一声:“升帐!”

且不说这边如何号令点将,大约就在半柱香之后,这龙域之南的浩瀚烟波中,却有一个灵巧的身影奔飞如电,在骇浪惊涛中飞掷跳跃向南穿梭,如履平地。大约奔出数百里,这闷头赶路的娇娜小少女正自得意,却忽然听到一声喊话:“琼肜?是你吗?”

“嗯!”

小女娃想也不想便回答,也想不到停下,依旧闷头向前,直到一头撞到那个喊话之人身上。

“哎呀,我着急赶路,不要挡我呀!”

埋怨一句,小少女退后两步,揉揉撞痛的额头,抬起头一看,却顿时惊惶失措。

看清这来人,再望见他身后那许多四散的兵马,小琼肜便大惊道:“哥哥啊!我只不过偷偷跟来,怎么就领这么多人回来捉我!”

第七章 云霞争变,尽是血脉朱颜

兵者,凶器也;战者,危事也。兵战之地,立尸之所。

——佚名

琼肜又和往日一样,偷溜去想跟哥哥并肩作战,中途被他撞见,还以为是特地回来抓她。不过等缓过神来,天真的小妹妹也觉出事情有些异常。朝夕相处她自然知道,面前这位堂主哥哥,多少回出生入死都几乎面不改色,但这回脸色却异常的苍白,神情沮丧,口里气喘吁吁,身上盔歪甲斜,狼狈不堪。

“鬼灵渊异变,快跟我回去报信!”

此时此刻,即使撞见琼肜,醒言也只说了一句,便将恰巧入怀的小少女环臂抱住,策动胯下骕骦风神马急急朝北边的四渎大营奔去。在他身后,那些妖兵神将也如风卷残云一般半云半雾朝北面溃回。

区区数百里距离,转瞬即至。但就在他们就差几步奔入四渎连营中时,这天地之间已是风云突变!

说起来,知事至今,多少回风云变色,天地异象,其实也只不过是置身之地方圆十里百里之间的异常。目力不及,便谓天地剧变乾坤倒转。但这回不一样,那烟波万里无边无涯的南海大洋,忽然间仿佛整个海洋和穹庐全都移转,宇宙鸿蒙颠倒了模样,昼夜转移,日月轮换,以往熟悉的世界突然变幻成陌生的模样。原本光线清白的清晨,忽然间变成了阴森的黑夜;原本旭日初升染出的半天丽霞,突然幻成漫天的流火,如炭炉倾泄,烈焰四射,衬上漆黑的背景,显得格外的凶恶。那东天初升的太阳早已隐去,西边残留的月牙也不见踪影,只留下无边的火霾与黑暗。

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发生在同一时刻。一点炽烈的火光,从大海东南那边阴森魔渊中生发,游离过崩腾百丈的惊涛骇浪,在那片金焰百里的浮城大营中肆虐蔓延,顷刻间就将这祸斗火族雄丽的连营化为灰烬。多少壮志满胸神焰熠熠的火族战灵,同他们的族长祸斗神一样,被引发心中那点原本操控自如的火苗,在那新生雄主邪魔一弹指之间,燃起不能自控的熊熊大火,将这身躯化为乌有,变成缕缕的灰烬烟云。而之后这金焰连城的祸斗遗光又同那点魔火燃成更大的火场,越燃越阔,越烧越广,不多时,那广袤的海洋便烧成一锅滚沸的热汤,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两样,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洋。

只不过片刻功夫,这黑空、诡霞、凶焰、祸水,已不动声色地将半个世界吞下。违反常理地静寂之中,只有一声放肆的大笑忽从那海渊前响出。越过烟涛火浪,越响越大,越升越高,最终呼啸成一串滚滚的风雷,震撼乾坤,摇动云空。

到这时候,已不用醒言详细禀告,那些四渎的南海君臣便知道发生何事。虽然不清楚细节,面对这异象,众人全都明白了基本的事实:四渎老龙君千方百计不惜动用刀兵抑制的深渊恶魔淆紊,已经再次降临人世!

天地异变之后明白这点,各种各样的防御便被紧急建立。神力广大的海神灵将们各自施展压箱底的神术,广布防御,风关,雪障,木砦,光幔,极尽所能将自己附近法力低微的战友保护在内。当然,这时醒言跟大家一样运用起本门的护身法术“旭耀煊华诀”,形成一道透明的光膜,如清水般荡漾在那些上清子弟、玄族妖灵之上,协助他们抵御即将到来的未知攻击。

在这大难来临之际,那些没什么法术的战士,这时也各自握紧手中的武器,心情忐忑地等待即将到来的攻击。这样时刻,面对着眼前这样前所未有的诡异天地,除了少数悍勇莽撞到没心没肺的猛兽妖灵,几乎所有法力低微的战士都知道,在这样超越常理的诡变之前,自己很可能连还手的机会都等不到。之后的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

其实,发生这许多变化,也不过只是眨眼的功夫;当诡境降临,面对那蔓延而至的海焰,南海龙域这些人刚刚来得及摆出防御的姿势,那第一轮真正的攻击便接踵而至。伴随着远方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放肆笑声,众人头顶那有如黑炭热火的诡秘云空中,忽然飞来无数巨大的陨石,燃着熊熊的烈焰,带着尖利的啸音,如雨点般落下。恐怖的天外石雨,言语难以描述;只知道身临其境中时,眼见那许多大如山丘小如磨盘的黑红陨石像暴风骤雨般密集落来之时,就好像天下繁星一齐陨落,想将这世界转瞬砸没——面对这样可怖的情景,许多往日厮杀肉搏悍勇无比的水族、妖族战士,还没等陨石真正砸到,肝胆便被吓破,如同面粉口袋般软塌倒下,尸体沉入已渐滚烫的海水中。

不过,天劫来临之时,神怒群礁外这些战士这么主动地死去,暂时却还有些冤枉。出乎众人的意料,这些从天外飞来陨落如雨的巨石,第一回攻击的目标并不是这些仇敌战士,而是那片昨天刚刚浮出水面的南海龙族宫殿群。火云黑空之下,呼啸而来的陨星雨点般落在楼阁连绵的白玉宫殿中,就好像沉重的铁锤一下子砸在精美而脆弱的玉器上,这些美轮美奂的南海宫廷瞬间如同蛋壳般碎裂。费了千百年时间从四海之内不断搜集堆砌的珍奇玉石,不到片刻功夫就被砸成破碎的渣滓,其中更流出殷红的鲜血!

此时此际,那白玉宫殿中,无论是数以千百计的海吏文臣还是成千上万的彩女宫娥,都毫无逃命的机会。对他们中很多人而言,死前甚至连屋外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就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击中,血肉之躯瞬间挤压到废墟之中,无论生前是美貌朱颜还是清灵道德,那骨殖皮肉全都化成浓浓的血水,和那些残砖烂瓦囫囵在一起,变得同样肮脏污秽。至此,这海水终于变成赤红,无数炽热的陨星落在其中,激起冲天的热浪白烟。原本清明澄澈的南海龙域,变成一锅滚烫的热米粥,沸开了锅,翻腾着无数的水泡,咕嘟嘟响着让人惊心动魄的开水沸腾声。

见得这样情景,虽然陨石没落到自己头上,龙域附近这些严阵以待的将帅士兵个个心惊,不知如果这样的攻击再度打来,落到自己头上,还能不能有机会逃过性命。

忐忑的心情没持续多久,那检验的机会马上到来。一轮攻击刚过,又是故伎重演,无数的陨星从天而落。好似烧红的炭石,飞蝗一般朝醒言这边军阵砸来。不过这一回,虽然流星依然迅猛,但有了刚才前车之鉴,醒言他们总算有了些预警反应。在这几乎旋踵而至的攻击中,醒言身边的军阵中飞起无数的光华,不论飞剑飞叉,还是声势煊赫的法术神光,全都飞串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密集的大网,希图阻止那无坚不摧的陨星落下。

于是,就好像火烧山林,风袭沙漠,当这些奋力飞起的武器神华与陨石流星一相交接,这火热而黑暗的云天下便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如许多将士的期待,那天上不少巨大的陨石被击得粉碎,无数的矿石带着火光如扑火飞蛾般落下,被他们轻易抵挡。

只是,头顶上这些不知什么力量驱动、也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陨石星群实在太过密集,即使部分被击碎,其他都还落在下方的军阵中。到了这种时候,哪怕是再骁勇的战士,也没了分毫列阵抵抗的心思:许多心胆俱失却还算敏捷的战士在那陨星落到头顶之前,立即潜入海中,希望能逃过一劫。只是,这样算盘竟也打错;不知何时,那海水已经热得超过身体能够承受的限度,对大多数谙熟水性的战士而言,在潜到冰凉海水的深度之前,身躯早会被煮熟!

于是,在这些人中大部分又被逼回热雾腾腾的海面。一时间,在那雷霆万钧的天外陨石面前,这南海、四渎,还有玄灵的将士仿佛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不过,当这轮攻击过后,虽然伤亡惨重,但云中君他们仍能从这惨况中迅速总结出几点经验。一是这样闪耀着奇异红光的陨星极难击毁,就如刚才那轮抵御,几乎已耗尽了己方几乎全部的神力,却仍只击碎不到百来个陨石。这么看来,要从这几乎无可抵挡的陨星流雨中逃过一劫,只剩下两个办法。一个方法是努力闪避,避免巨石直接砸中自己,这样最多就是被流火溅烫灼伤,并无大碍;但这一点显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剩下一个方法便是,躲到那张醒言发起的光明护膜之下!

原来,就在刚才那天劫一般地攻击之下,云中君等人发现,虽然自己布下的防御也小有作用,便如同以力拒力,面对那些闪着奇光不知加速几千几万里的陨石流星,仍然力不从心。即使勉强挡住,往往也是口吐鲜血,大伤元气。相对他们这般狼狈,那上清少年布展的明色光膜,效果便截然不同!

也不知方圆数里的光膜中蕴含着什么神奇的力量,无论多么凶猛迅速的陨石,碰到这层光膜之上也如同雪沃热汤,无数迅猛的陨星转瞬烟消云散,只在清亮明透的光膜上撞成无数美丽的烟花,爆发出的能量只不过让光膜荡起无数地波动,如春水涟漪一样。

危急时刻,见得这样,也不用多说,顿时大部分将士便朝那片神奇的光盾下聚集;而醒言虽然不明白自己法术为什么会有这样效用,也立即极尽所能,将体内那股修炼多时的“太华流水”驱动得如江河流转,澎湃绵长,尽力将那旭耀煊华诀生成的光盾向八方延展,庇护更多的生灵。

只不过片刻之后,这龙域附近数十里方圆内的海域全都被笼罩在这片水色流波的明光之下!

于是,当那第三次流星火雨铺天盖而来之时,和刚才一样,竟也只在那片云光水波一般荡漾的光膜上绽放成无数的焰火,褪去凶残的颜色,变成五彩缤纷的烟花,将海域照耀得五彩斑斓,却没造成任何伤亡!

“……”

在这样流光耀彩的“海景”之中,张醒言此时心无旁骛,只顾顺心随意,神出阴阳变化之间,思入有为无为之际,将自己迄今所有感悟到的本事发挥到极致,保护着这些与自己并肩作战多时的战友尊长不受荼毒。于是,不知不觉里,这片已是火焰沸腾的海面上出现这样的奇景:如同沙漠里一片绿洲,烈焰飞腾的海水火场中,铺展开一块广阔浩大的明色光膜,方圆数十里,光润滑洁,如水波般清澄明澈,随风起伏。蕴含着无边活力的水色光膜之下,又隐藏着无数的生灵,隐隐绰绰,尽皆看不清面目;平滑的光膜上,只有一位面目清俊的少年突兀其中,于漫天的风火烟光中抱剑闭目,不动声色,仿佛一位正在静室打坐的道子。

话说到了这样时候,虽然张醒言的神色依然亲切,心态仍旧平和,就如同这许多年一路走来,万事随缘,并未强求什么,但那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奇缘,让他在这邪魔当道天翻地覆的时刻当了一回救世主。

于是,当他全神贯注静穆之际,那天外烟焰横流阴云四合的浩渺苍穹中,忽然响起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叹道:“唉,早知此处天地间英雄人物,唯你我二人而已!”

这声音,乍听洪亮浑厚,悠久绵长,但细细回味时却猛觉阴风飒飒,刺耳无比!而当这话音在云空间落定,刹那之后便见那天边云焰流动,顷刻搅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这阴云流火搅成的漩涡,黑红相间,泾渭分明,形色前所未见,从海上仰望看去,就如同传说中魔王的鬼脸!

当云空中的叹息完全消逝,那漩涡的深处忽然飞起无数的黑点,初时只如蚊蝇大小,转瞬越飞越近,渐渐看清之时,却辨出正是无数的恶龙;虽然开关与这片大地海洋中的蛟龙相似,但在那漆黑的鳞甲爪牙间袒露的眼眸,却如同炙热的岩浆红炭一样,冷却着残忍狂暴的眼神。

于是这千百条身形伟巨的猛龙,从穹宇深处升起,如先前流星雨一般,密集着阵形,张牙舞爪,带着前所未知的死亡气息,朝这位孤身在外只顾防守的少年飞来!

第八章 沧海几番覆,人尚醉春风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呢?烟柳茶楼,石桥小巷,似乎自己应该生活在这些地方。即使有人欺压,不过还以同样狡黠的手段,或暗中捣蛋,或明里打架,最多不过是把布衣在烟尘中滚烂。何时竟要自己独当一面?上对着飞龙万条魔氛万丈,下庇着百千妖神亿万生灵。其实自己真不想这样,被杀固非所愿,杀人亦非所乐,那种混迹尘中躲在强力高位者后面混口饭吃,才是自己从未改变的志愿与习惯……

只是一句“情势所逼”,今日自己这胸无大志的四海堂主便被推到众目睽睽下;电光石火间千变万化,自己几乎还来不及清醒过来,便被一人留下独对那漫天的龙蛇。

猛龙飞来,虽然身在数千里外,但那股鳞爪带起的强劲气流已逼到身上。飞龙在天,海上这片水样的“大光明盾”已经被漩流吹得动荡不安,发出“呼呼”的声响。这时候谁也不敢肯定,当这些有灵性的凶物扑到透明光盾上时,会不会也像那些陨石爆成无害的碎片。这问题只有试过才知道,只是有可能付出无法估计的代价。

那蝗灾一样的龙群从南天的深处飞来,越飞越近,当接近到只有几百里的距离时,突然放慢了速度,那些雄硕的龙身开始在天空盘旋。

“云从龙,风从虎”,当凶恶的黑龙蓄势之时,那盘转的龙身带起无数的云朵,随着高速飞旋的龙体洄旋成诡异的漩涡。龙借云势,云助龙威,转眼那狂暴的恶龙便攒起足够的威势,张大的利爪之中闪起各色惊心动魄的光芒。须臾间,天空万龙齐发,从海上看去,竟如那天空突然塌下!

如果以这样的架势扑到近前,已用不着什么试验便能猜到是什么结果。不过,正当众人绝望,光怪陆离的云空之中却突然起了些变化。在那天南的某处,突然闪耀起灿烂的白光;白色的光华之中无数根粗大的水索冲天而起。连通天地,密密匝匝有如栅柱。有许多气势汹汹的猛龙立即一头撞到这雨索之上,就像鱼儿入了网,虽然那些单个的雨线看似柔弱绵软,富有弹性,但聚集在一起却能它们羁縻在内。越是挣扎,雨网勒得越狠。转眼那南边的天空中便凭空吊起千百条恶龙,无论它们怎么在半空扑腾挣扎,却始终不得脱难!

只不过,饶是如此,这突如其来密密匝匝的雨网也只困住少数魔龙。大多数魔龙依旧从天而降,裹挟着万里的风云朝醒言这边扑来。只是这时,几乎就在雨网遍布的同时,那天边更南之处突然有无数的应龙升空,每对龙翼间的龙背上都端坐着一个武士,握斧执锤。

这些跨龙飞腾的武士,服色各异。虽然不少人穿着如血样腥红的精锐盔甲,看起来整齐划一,但更多的却只是穿着简单的皮裙。甚至有少数人赤裸全身,只顾挥舞着巨斧铁锤狂呼乱喝着朝天空恶龙杀去!

战争之事,如火如荼,紧急之时固然敌我间不可能讨敌骂阵,甚至友军之间也没时间互相联络。那些通天达海、暗藏杀机的雨丝,正是冥雨之乡中三千雨师地助力。天地如此异变,这些修炼动辄千百年的雨师云神如何不知发生何事。面对天塌海沸的异状,当然不能置身事外。当即在那雨乡主人的一声号令之下,数百年从没集体出手的三千雨师齐立冥雨乡中,遍身云遮雾绕,衣冠胜雪,口中齐声咏唱兴云布雨的神咒。只不过须臾之间,便布下刚才这锁龙夺魄的冥雨大阵,羁縻那些天外魔龙的攻势。

与此同时,那大海西南专门羁押囚犯的神狱群岛,岛主晦芒见着天地异变情势不妙,当机立断释放岛上所有羁押的囚犯,并给这些昔日的悍勇之徒发放武器皮甲,简单说明一下情况,许下事后自由的丰厚承诺,便让岛上三万血狱军和他们半冲锋半监督着一起冲上云空。

有雨师出手相阻,再加上实力完整的神狱群岛倾巢出动,那气势汹汹的魔龙大阵竟一时被阻住。晦暗沉重的天空上光影幢幢,雨网触及不到的地方,乌合之众们在奋力和巨龙搏斗。只不过片刻的工夫,那挑战者们的尸体就如土圪塔般不停落下,血雨倾盆而下,就好像撕裂的天空在流血一样!

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力量上,这样的混战远谈不上势均力敌。大部分的恶龙绕过喊杀震天的鏖战,继续朝目标飞扑。这时候,虽然天空中不再只有单调黑红两色,已经充斥着恶龙爪中萦绕的魔光、抵抗者们五颜六色的法术刃华。只是,即使所有这些绚烂无比的光辉缭绕在一起,无论是亮蓝还是幽碧,仍显得十分阴郁。这样压抑的斑斓之中,似乎再没有什么能阻挡那些张牙舞爪的巨龙向醒言扑近。

魔龙越来越近,那五爪之中的妖焰越来越红,众人皆见。只是这间隙之中流星火雨依旧袭来,旭耀煊华诀庇佑下的众人依然束手无策。

再说醒言。

当他的脸颊被龙爪魔光映得越来越亮时,他终于在维持法诀之余聚集起足够的力量,开始作法抵御。须臾间,他头顶上那浩大的天空中便有千万条雪亮的冰线纵横交错,如飞蹿的闪电划空而过。冰线顶端的冰尖犀利锋锐,无坚不摧,漫天交织时,在那些飞舞的魔龙鳞甲间钻隙而过,带起一蓬蓬的血肉。而片刻后这笔直交错的雪线冰弦间又飞舞起千百朵晶莹剔透的五瓣梅朵,如能视物一般专朝魔龙要害之处击去。顷刻间,便有许多魔龙眼球被击碎,身体被洞穿,一条条哀鸣着掉落云空。

一时间,飞穿而过的笔直冰弦在空中凝固,朵朵冰梅穿梭其间,如落花般漫天飞舞,似乎以天穹为背景,构筑成一幅优雅无比的天地画图。这样气势磅礴的冰冷画图,不仅魔焰熏天的云空重新冷却,还凝固住魔龙迅雷一般的攻势。

这样法术,其实醒言从没学过;但对他现在而言,随心所欲发出这样交织海天的冰弦雪朵,已是顺理成章之事。

到了此时,在冥雨师、龙狱军和张醒言的三重阻截之下,那些汹汹而来的魔龙飞到目标近前时已所剩无几。而当少数的漏网之鱼刚要冲下攻击,便被醒言祭起的瑶光封神剑斩成漫天的肉段,鳞片血肉四下飞散。也不知是否被天边那股强烈的暴戾之气刺激,这把神机难测的古剑此时显得格外兴奋,如游龙般一闪而过,等下方众人看清时,已是魔氛一扫,一龙皆无。

“哼!”

眼见这情形,天穹外层层乌云背后那人倒十分意外。迟愣了片刻,他心中忖道:“罢了,虽然下面此人跟我多有仇怨,也无暇戏弄了。唉,略去那点微不足道的私怨。此处的大地海洋曾囚过神王,自然需要尽快毁灭的了。嗯,还是早些了事,早些追随神王游历茫茫宇宙去!”

计议已定。如今已是脱胎换骨地孟章立在云端,威风凛凛地大吼一声,如同在半天打下个惊雷,双手一振,便有一个紫电凝成的光团从天而降,直朝那仰面看天的少年击去。

这打下的光团,其中紫电激闪,虽然不大,只有鞠蹴大小,但自孟章手中刚一凝成,却霎时照亮整个苍穹。原本光华缤纷的海天,刹那间,所有景物都被染上一层幽幽的暗紫。

“哈哈!张醒言。接好!”

现在这孟章,继承了淆紊衣钵,已贯通了宇宙混乱本源之理,此时他明白无误地知道张醒言现在的处境。虽然不知为何,张醒言那个奇怪的光气,竟能抵消自己附加在陨石魔龙身上倍增威力的惑乱阴恶之气,但无论如何,到这时候,他也该油枯灯尽,所谓“道消魔长”,当现在这个蕴满惑乱紫气的电球打到他面前之时,即使没有多少力量,也该能将他炸得粉碎。

孟章这如意算盘,打得确实不错。醒言现在的处境,的确和他感应到的差不多。

虽然,这几年来持之以恒地修炼,他体内那四筋八骇中蕴藏的太华流水浩阔空灵,其壮大程度已超过他身边所有人的想像,但这回却已是消耗殆尽。因为,刚才那些陨石砸在太华道力维系的光膜上,虽然看起来如雪遇热汤,澌然而灭,似乎十分轻易,但实际却消耗着大量的道力。每当一只陨星爆裂崩碎之时,便减去醒言体内一分道力,更何况为了抵挡那漫天而来的魔龙,又分出许多力量去催生那横贯天海的梅雪冰弦——可以说,为什么那朵朵击杀魔龙的冰花呈五瓣梅花之形?便是醒言知道大势已去,用这样的方式,为心中那个未了的心愿做一个交待。

到了这样最后的时刻,那只紫电光团如月落九天般从云端飞落,朝醒言电射而至,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它打实之后意味着什么,也有心奉献自己的血肉之躯为那少年阻挡,保留最后的希望,却因那紫色电团来得实在太快,等他们来得及这般决定之前,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轰!”

一声惊天巨响,和预想的一样;眼关的紫光大盛,也和想像的差不多。只是……为什么那紫电爆裂时,耀人眼目的电光中,还有一丝银色的闪光?当许多人还在琢磨这事儿时,那个刚刚化作龙形又瞬即被打回人样的女子,已倒在欲保护之人的怀中……

“不要怪我……”

看着上方爱郎的神色,已是气若游丝的女孩儿挣扎着说道:“醒言……我心中一直有愧……”

“是我第一个同你订下誓言,却不是我第一个替你挡劫……”

说到此处,只听嘤然一声,往日似乎一直大大咧咧的龙女已是双目合瞑,生死不觉。

……

也许真如世间所言,当人死去之前,或是遭逢剧变之际,时间会变慢,那许多年前早已忘记的往事会如潮水般涌到眼前。醒言现在觉得就是如此。鄱阳湖边夺笛,花月楼中初戏,烟湖水底同眠,浈水河中问情,客店之内捉贼,云海之上飞槎,床榻间弄琴助眠,这一桩桩一件件或大或小的往事,瞬间涌到他眼前。

抱着怀中渐冷的女孩儿,醒言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才是天底下第一的坏人;有些事情总也想不明白,直到事情发生才无比地分明。原来……原来她一直都是生死相许;而自己却为什么所谓的出身高低始终迟疑。无论是否出自自己本意,都让自己在两人相处时,固执着某种奇怪的矜持。而当往事在眼前自然呈现,醒言突然看清,原来一直都是这女孩儿在曲意逢迎,处处呵护两人间这份情意。

在这样心慌意乱、浪打心潮之时,眼角的余光又看到远处正发生的事。昏暗云空里,一个烈焰飞腾的火团正如疾兔般扑上云天上那团乱云。只是,只不过这一瞥地功夫,就听得“啪”一声巨响,娇小的身形焰灭烟冷,从云天坠下,落到那火海烟波中无影无形。

“琼肜?”

而这时,那云后的魔王并不待任何喘息,凄厉的呼啸声中,又是一阵光色怪异的流星冷雨如冰雹般落下。看这前后几次攻击的差别,显然孟章已找到了投敌制敌之机。

只是……

“痴哉……”

面对暴雨般须臾即至地攻击,伫立海空的少年忽然叹息一声,将怀里妖躯放下,又撤去保护众人的光膜,转瞬间褪去明光锐甲,身上只留青衫一袭。

纵欲怀情,

如梦如迷。

生来死去,

循环万劫!

在那八方袭来的海风热潮中,醒言只轻轻吟了四句。似乎自言自语地吟诵,却仿佛耳边炸响的惊雷,在此刻天地间所有生灵的心底回荡不绝。而在这句似偈非偈、似咒非咒的吟诵声里,这身外的乾坤忽然起了些奇怪的变化;这变化,所有置身其内的生灵竟毫不知觉。

大约是清晨枝头的露珠从叶边脱落后掉落土中的时间吧,那天地间一切都变得十分奇怪。且不说南天大海深处这片风云异色的修罗杀场,只说那风和日丽的中土大地。在这一瞬间,忽然那枝头掉落的露水重新回到了叶上,地上破碎的瓷盏重新变回了原样;奔驰的骏马朝后倒退,播撒下去的麦种又回到老农的手上;刚被劫匪砍开的伤口瞬间愈合,苦主疼出的眼泪又倒飞回眼眶!如此的奇景境中的人物,只有当冥冥中有个超越时空的眼睛时才能看清,在这一瞬间,时光倒流了!

于是,那孟章手边飞落的光雹又回到云空,刚刚蔑声大笑张开的口又复合上。所有事务都在回转原状,只除了一样。随着光雹幻影逆云而上,那个青衫少年却没留在原处倒着背回那句吟诵。

万丈云空下,醒言手中那把古剑突然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随着醒言轻轻一挥,便将似乎永远不会分离的时空割裂。于是,就在这倒流时光所有人无法自控只能倒回刚才的瞬间,对于少年来说,时和空、宇和宙不再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对于他,这一刻和那一刻再没有先后之分,同样,此处和彼处也没了哪怕分毫的距离。转瞬即逝的片段中,对他而言只剩了因和果,或者果和因。

于是,当他眉毛一扬,想要立在那孟章面前,便立在他面前。而此刻那时光又被切割成无限个微小的片段,对他来说,一刹那已成了永恒。于是,他便慢条斯理地观察了一下对面定格的恶魔,有条不紊地侦测几遍,直到无数个无限小的时光片段最后几个区间,才举起手中那已变得同太阳般灿烂的封神剑,对准这万恶之源的左肩头刺下去——

“%#@ξ$#*”

剑落之时,那孟章肩头覆着的明黄袍甲下突然发出一声无法辨别的尖锐嘶鸣,然后便有一团形状变幻的黑雾从身躯飘离,丧家犬般哀鸣着朝天外飞去。等这如电光般飞蹿的黑雾也不知逃过几百万亿里,黑霾中那迷蒙阴影的核心忽然闪华出一道金色的徽纹,立时将它钉入一颗路过的星辰!

当然对于此刻而言,这些都是后话了。等淆紊神王大人被封神剑封落某个星辰,恐怕也是许多年之后了。

再说现在。当孟章左肩暗藏的神王大人遇着瑶光剑仓惶逃跑,这位一心追随的昔日水侯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失去所有强大的力量,“呼”一声掉落云空,仰面摔在海波之中!

到了这一刻,忽然那满天的阴霾全都散去,所有因孟章而起的一切全都消逝。只不过刹那之后,这海阔天空中便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当然,此事到此并未结束。运用奇法之后,等一切重又恢复正常,看到孟章从云端摔下,醒言当即仗剑追下。只是,等他落到海波之中,立在孟章面前,高举剑器正要一剑刺下,却突然只觉身后的南天忽又起了些连自己也惊讶的变化。

等他转身,醒言便见那万里晴空下的碧波之间,忽然间大放光华。起初时还只是正常的白日之光,到后来却越变越亮。伴随着“哗”一声水响,忽然就如同一轮金色的骄阳从碧波中浴水而出,光芒强烈得让他只能半眯着眼睛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