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苏津皖一顿,说:“沈西淮,你想清楚了么?”

  苏津皖作为当事人自然也出席了刚才的视频会议,早在两周之前关雨濛就给她打过电话,直截了当地问她是否想要澄清跟沈西淮的绯闻,她直接回绝了。同样的问题她在几年前就听过,问她的人是沈西淮。那时他刚从加州毕业回来,她的电影刚拿奖不久,却始终接不到工作,离“封杀”不过咫尺,媒体倒大着胆子拿她的感情状况做文章,标题无一不跟“触动接班人”挂钩,骂她的网友也层出不穷。沈西淮问她是否需要澄清,那时她几乎身处最低谷,前途一片迷茫,无心应对这些,沈西淮便尊重她的想法。

  她知道他本人也并不在乎,早在高中时期他们就达成默契,解释无果那就作罢,相信的人自然会相信。

  关雨濛给她电话时她仍这样想,但很快又接到沈西淮的电话。她分得清他是在商量抑或是已经做好决定,而这一次显然是后者。她没有询问原因,转而直接跟公司表达了需要公关的意愿。

  她其实隐隐猜到了,那回在街上遇见那辆福特嘉年华,到餐厅后她故意暗示沈西淮,他不久后就出去打电话,随后又提前离了席。他没有透露哪怕一点点的情绪,但她知道他必定正在经历什么。

  而不久前西桐在电话里的试探也印证了她的猜测。

  她觉得沈西淮很傻,甚至比她还要傻。傻到她在高中班主任发下来的班级留言簿上写下《重庆森林》的台词:人是会变的,今天他喜欢凤梨,明天他可以喜欢别的。

  这或许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在那时却只是她的心愿。

  那本留言簿从后传到前,再由第一排的人交还给班主任。她自认遵规守纪,却仍趁着课间操去了办公室,留言簿厚厚一本,她很快看见自己的字迹,随后看见沈西淮的名字后只是一片空白。再往后翻,底下一行有葱茏如草木的字体,名字后跟一句:感谢家人老师同学,感谢郑暮潇。另一人则更加简洁,只写五个字:感谢陶静安。

  她并不是第一个来翻看的,有人比她更早。

  她了解得很有限,所以只能朝电话那头的人问:“你想清楚了么?”

  沈西淮反问:“什么?”

  他不愿意说,她便不再问。

  电话一挂,沈西淮去登机,落地后终于有新消息进来。

  “Paige把你车钥匙给了我,你要让人来把车开走吗?”

  他直接回了电话过去。

  “在公司了?”

  “嗯。”

  “车我晚点让人去开,到时候打你电话。”

  那边默了几秒,语气里透着些小心翼翼,“你占两个车位了。”又说:“你给我一个地址吧,这两天我找时间把你上回那辆开过去。”

  他知道她没用过他的车,连玄关上车钥匙的位置也没变过。

  他脚步稍慢,很快说:“我住处还记得么?地址我发你,你停在车库就好。”

  那边应了声,过会儿说:“昨晚我喝断片了,可能说了些奇怪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沈西淮脚步一顿,在旁边停下。

  如果不是喝醉,陶静安势必不会在他面前哭,也不会说那么多话。她或许在说谎以掩饰尴尬,也可能没有。

  他冲那头说:“你什么也没说。”

  电话里一阵沉默,很快听见那头有人喊她,她解释两句,匆匆收了线。

  喊人的是Leah,提醒静安准时参会。

  化妆品项目的小组会已经在上午结束,最终方案压根没有讨论的余地,也没有讨论的必要,简单粗暴到让忙活了几个月的小组成员频频陷入沉默。

  爱迪生在他的“创意”工厂墙上贴了画家乔舒亚·雷诺兹的话:没有任何权宜之计可以让人逃避真正的劳动——思考。

  这个项目有充足的预算,有流量明星助阵,甚至还要带组南下出外景,唯独没有创意和思考可言,甚至还不正确。

  但必须得做,得把所谓的创意费赚回来。

  小组会间,静安避开了那位男实习生的视线,迈凯伦开过,他又换了辆英菲尼迪超跑。

  工作归工作,下午去买咖啡,静安仍按他口味捎了一杯,大家自觉来领,剩下一杯始终在桌上,她只好送去他工位。

  走时被他喊住,去看他界面上的旅游攻略,地点是他们即将出外景的城市,又听他建议说可以自驾过去。

  静安解释一句“机票公司会报销”,转身回了自己工位。

  她头有点疼,胃也不舒服,边按太阳穴边看桌上那枚夹着银杏叶的书签。沈西淮说她什么也没说,大概是在配合她,或许也恰好符合他个人的意志。

  她记不太全昨晚都说了什么,印象最深的是自己哭了。除去奶奶几次病危,她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她不太习惯将自己极私人的负面情绪展示在其他人面前,她也不认为自己多么脆弱,可以自我消解掉大部分的烦恼,而昨晚是个意外。

  她不用跟Paige求证,Paige的表现就已经告诉她,她昨晚跟她袒露了自己的私事。但她暂时没有勇气跟沈西淮求证,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将想要交往的意愿和盘托出,假若她说了,那么沈西淮配合她的说法则是在间接地拒绝她。

  Paige将车钥匙给她时,斩钉截铁地认定沈西淮不可能对她没有半点想法,她很愿意去相信,却不能将此作为某种充分的证据。

  柠檬水没法让她打起精神,她灌下一杯咖啡,暂时不再想下去。

  下班前收到医生发来的检查报告,报告没大问题,医生只嘱咐她照常带奶奶去医院做例行检查。

  回家前赶的最后一班地铁,到楼下时手机响,一接才知打电话的人就在对面。

  沈西淮的助理不似沈西淮那么冷,年轻又幽默,拿走车钥匙后又给她递来一个有些分量的袋子。

  静安上楼后打开,昨晚被她暂时遗忘的话又找了上来。

  当初为了买Paul的限量彩胶,她劳烦几位朋友一起抢,但统统失败。

  黑胶机是周陶宜送的,价格不算顶昂贵,但音质仍属上乘。黑胶上有繁星在转动,音乐流淌出来,静安坐在沙发上良久没动,试图去回忆昨晚的细节,记忆却总卡在她哭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将彩胶的照片发给周陶宜。

  周陶宜不怎么听唱片,但作为曾经的帮抢失败的朋友之一,她一眼认出了这张唱片。

  静安直接给她解惑:“Mr.Risk.”

  这个称呼是周陶宜喊出来的,后来静安跟她透露了沈西淮的姓氏,她偶尔便又喊他“沈危机”。

  “沈危机”的来由源于静安跟周陶宜的初识。那时静安初入职场,工作上没有太多烦恼,但仍然在同事的推荐下报名参加了一个叫作“解决生活危机”的小组。小组每周一次会面,分享自己正在面临的“危机”,在与其他人的危机对比之下,静安认为自己的实在不足为道,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找理由拒绝分享之后,她没再去参加小组会。

  隔天被同事拉去酒吧,邻座女生不小心撞到她,两人一对视,纷纷认出了对方。起初两人只随口聊几句,无意谈到最近正在上映的电影,周陶宜忽然问她:“你知道我的危机是什么吗?”

  周陶宜是除了静安之外拒绝分享“危机”的另一人,这时却打开话匣,直言自己的苦恼。核心只四个字:“我想转岗。”

  作为Netflix的工程师,周陶宜每天不是在改进推荐引擎的效率,就是在测试页面的分辨率,而在做这些的同时,她习惯在后台放网飞的剧集。

  “一开始我最喜欢看视频里的特效,想着以后可以转岗去做视频后期,后来我开始看故事,看情节,其实我不怎么懂,但就是某个瞬间,有个强烈的声音在一遍遍地告诉我,去拍属于自己的故事。”

  周陶宜想做电影,想做电视剧,在得知静安恰好就在这一行业之后,她要来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然后问:“你的危机呢,是什么?”

  并不仅仅是作为交换,静安很喜欢跟周陶宜聊天,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将自己的困扰告诉给了她。

  “所以你原本就对他有一点好感,现在睡了一觉,他跑了,不想跟你继续联系,可你一时又忘不了,总要想起他。答案很简单呀honey,大千世界,男人真的不要太多!”

  周陶宜为此甚至给静安介绍过不少次朋友,但都被静安委婉拒绝,她意识到了那位Mr.Risk的特别,但静安始终不愿多透露,她也没法给出更多建议。

  而最近的突飞猛进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她直接问:“突破partner的关系了吗?”

  静安回:“没有。”

  “但是你想,对么?”

  她没有犹豫,“对。”

  “好的明白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她无奈地笑,“还在考虑。”

  “放弃吧honey,无论考虑多久,你一旦决定了,最终都会去做不是么?”

  静安并不确定,关掉手机后闭上眼,立即就想起那人的样子。

  她不知他要出差多久,但自己即将南下已是事实。

  出差前一晚,静安将沈西淮那辆宾利开往凌霄路8号,她只需将车停在车库,钥匙放进旁边的置物箱,然后打车离开。

  只是车子还没开进车库,远远就见院子里站着一人。

  静安在网络上看见过柴碧雯的照片,印象算不上深刻,但不难跟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柴碧雯看过来时,静安本能地一脚刹车踩了下去。

第31章

  比柴碧雯先跑出院子的是binbin。

  binbin认车,以为车里的会是他舅舅,前爪子扒拉到窗户上,将里面的人一认,眼睛愈发亮了,这不是总被他那位帅气舅舅抱着亲的美女姐姐么?姐姐来了,他今天大概又可以吃到美味的鸡肉蔬菜丸子了吧。

  只是他拼命向里头耍宝,里头的人也没立刻开门下车。

  车里的静安遇到了世纪难题,这车势必是要下的,但她并不知道该怎么下,也不知道下车后该怎么做。

  抓心挠肺的感受并不好,她紧紧握住方向盘,好一会儿都没动。

  她思考的时候喜欢把人想象成别的事物,好比沈西淮是一颗柠檬,但她此时此刻实在没有想象力将不远处的人和其他事物联系起来。

  静安最终赶在柴碧雯走近前利落下了车,她没有回应binbin的热情,将车门一关,径直看向已经走到院门边的柴碧雯。

  正要开口,柴碧雯先冲她笑:“你好呀,找沈西淮吗?我是他妈妈,他不在呢。”

  她自然认得对面那辆车,她那位儿子几辆车换着开,清一色地冷酷低调,先前她手痒想试一试他那辆柯尼塞格,他却给她送来眼前这辆宾利,说是别的车对她来说太大,就属这辆最小,也最适合她的身形,开着安全。她表面装不乐意,开玩笑说你怎么不把你那辆改装过的福特给我开来,真要对比,没有比那辆更小巧的了。他说车型太老,她又说总比放着吃灰强,而且改装过的性能总归更好,又故意激他,说不能养成挥霍的毛病,既然买都买了,总不能一直闲置,他耐着性子说等有机会一定开出来,他说话时是笑着的,她却觉得她这儿子像是生气了,还是生的自己的气。

  他的车不轻易给别人开,连自己妹妹也不怎么愿意借,现在倒被人开了回来。

  她又往外走了两步,眼前的人愈发清晰了些,她阅人无数,鲜少见着这么干净的人,甚至一开口连嗓音也是干净的。

  “阿姨您好,打扰了,我跟沈西淮提前联系过,这车是他的,他让我帮他停去车库。”

  柴碧雯笑着:“我就说这车眼熟,刚刚还以为是他自己回来了。”

  她不动声色观察着对面的人,见她微张了嘴似要解释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她并不急着聊天,迅速给静安示意了车库的位置,又去开了侧门,等车子停定,人从车上下来,她还没来得及说话,binbin倒先扑了过去。

  她趁机过去制止,“呀!小小bin,咱们要克制,别把姐姐衣服给咬了。”

  静安架不住binbin的热情,轻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瓜,冲柴碧雯说没事。

  柴碧雯笑了笑,也低头去揉binbin,“咱们小小bin这是认识姐姐呢?今天跟了我一天也没见你这么高兴。”

  binbin当然没法回答,但这话不好不接,静安便解释说:“我们之前见过两次。”

  柴碧雯抬头,颇为讶异地说:“咦?原来你就是桐桐那位同学?桐桐说小bin可喜欢你了。”

  静安愣了下,猜测自己大概是被认错了,忙说:“没有,您误会了,我是沈西淮的同学。”

  柴碧雯嘴微张,十分坦然地打量眼前的人,又笑着说:“这可真怪不得我了,沈西淮三十了快,跟个老干部似的,你看着可一点不像,看上去是跟桐桐一个年纪的。”

  柴碧雯并没有把话说下去,静安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应,笑着说:“我们这一届年龄差不多大,都快三十了。”

  她知道对面的人有开玩笑的成分,沈西淮看着并不像快三十的人,反而比同龄人显小,即便网友对他极度刻薄,却也承认他那张脸十分年轻。

  对面的人又说:“那你应该也比沈西淮小,他读书晚了一年。”

  柴碧雯撒了谎,但静安并不知道。

  她有些尴尬地说:“我二十七了。”

  她不觉得自己该继续站着闲聊,忙把手里钥匙递出去,“他让我把车钥匙放柜子里,我直接给您吧。”

  柴碧雯伸手去接,半路上又止住,“我这三天两头见不着他半个影儿,兴许你们见得比我还勤呢,你下回直接给他好了。”

  这话并没有什么问题,静安听着却莫名耳热,她收回手:“那我还是直接放柜子里吧,他到时候方便拿。”

  说完正要转身,面前的人却又开口拦住她:“那直接给他放屋里最显眼的地方吧,他记性不怎么好,说不准就忘了,到时候还得再找你问。”

  静安有些疑惑地收回动作,又要把钥匙递给柴碧雯,柴碧雯却先一步跟着binbin转了身,binbin似乎是因为得不到回馈,耍性子般要往后院跑。

  柴碧雯喊不住,回头似要说些什么,又忽地改口:“你看我这记性也不行,都忘了问怎么称呼你。”

  她语速飞快,静安立即答:“我姓陶,叫静安。”

  “诶,静安呀,小bin这是要去拱后头的树了,果子结了挺大,沈西淮宝贝得很,我得去把他喊回来,你先进屋坐会儿,钥匙放玄关上就成。”

  柴碧雯说完就走,静安压根来不及喊人。她当然不会进屋,跟去后头帮忙喊回binbin也并不合适,可干站着又很傻,踌躇片刻后,她往别墅门口走去。

  柴碧雯带着binbin回来时,见静安默默垂手站门口等着,心里莫名一动,她赶忙说:“我就说我这记性不行,这门还关着呢,真是对不住,”她说着去按密码,伸出去的手又一顿:“糟糕,这密码多少来着?”

  她回头冲静安不好意思地笑,“他先前不愿意告诉我,好不容易说了吧我又记不太清。”

  柴碧雯脸上一副思索状,静安静静看着,脑袋里闪过那几个数字,却没法说出口。

  “哦,想起来了!”柴碧雯拍拍脑袋,按出密码,门总算是开了。

  眼看她又要作出邀请,静安忙抢在前头:“阿姨,我有事得先走,就不进去了,钥匙我给您。”

  柴碧雯这回干脆地接了,又说:“那正好,我也得走了,这里不好打车,我捎你出去。”

  “不会,走几步就能叫到车。”

  “没事的,我真要走,这不是顺路么?”

  柴碧雯不爱勉强别人,也并不是没有眼力见,可没办法,面前的人她已经看过照片,她不能就这么让她走。

第32章

  柴碧雯最近过得不怎么顺心,家里一对儿女不怎么着家,分公司的新项目暂时没能推进下去,好不容易休个假,把攒了一个夏天的木槿花拿出来重新晒一遍,偏被一场雨给浇了个透。

  正心碎呢,西桐来了电话,冷不丁说我刚刚看见你儿子的女朋友了,她立马就想起上回那只被她无中生有的蚊子。

  她年轻时也读过张爱玲,她那儿子的朱砂痣她没见着,“床前明月光”却是听过见过不少回。西桐总给她提供些“情报”,她看着那些视频照片也觉得有那么些个意思,不过当事人不主动提,她也就不问,后来上了几回娱乐版头条,她才忍不住问了句,她那儿子只回两个字,假的,她也就明白了。

  所谓的“明月光”才是真的无中生有,至于眼前的女孩是不是朱砂痣,她有些许答案,但还不足以下定论。

  她今天开一辆白色阿斯顿马丁,车里放Lemon Fish的新专辑。网络上总有人骂她那儿子不务正业,其他的暂且不论,他签的这支乐队听着还是挺新鲜。

  她把音量调低,笑着问副驾上的人:“静安,你要去哪边?”

  “您把我放前面路口就行。”

  “没事儿,说不定我们顺路呢。”

  旁边人顿了顿说:“我去77大厦。”

  柴碧雯听出了妥协的意味,笑了笑说:“还真顺了一段,我在晏清中学那里拐弯,在那儿把你放下,可以吧?”

  柴碧雯又撒了谎,她其实要往西,而77大厦在东,两人压根就不顺路。她原本打算直接把人送到位,可仔细一琢磨认为这样并不妥当,太积极了容易把人吓跑,她得拿捏好分寸。

  旁边人也温声细语地答:“可以的,麻烦您。”

  她笑:“这有什么麻烦的,要不是今天见着你,我还以为沈西淮是个万人嫌,没一个朋友,老同学也不会联系他,以致于除了工作,他压根没其他事情可干。”

  静安听了一怔,沈西淮妈妈嘴里的人似乎跟她认识的不是同一个,她想了想说:“现在工作时间普遍长,大家见面的机会确实少,但有空的时候也会联系。”

  她自动地把自己代入成了程烟,沈西淮先前说过,他跟程烟会联系。她还想多说几句,但没有充分的立场。沈西淮什么样,正在做什么,他妈妈肯定比她清楚。

  柴碧雯听起来十分惊讶:“真会联系呀?那还好,至少不是山顶洞人,他这脾气也得亏你们受得了,不是一般人还扛不住。”

  静安迟疑地说:“他脾气挺好的。”

  柴碧雯又笑了,“我还不知道他么,桐桐说……噢,桐桐是他妹妹,你们应该见过?”

  “……见过一次。”

  “跟沈西淮一起的吧?那你应该知道桐桐不怎么喜欢她这个哥,她总说他性子太冷,偶尔还格外凶,也难怪他处不到对象。”

  静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妈妈并不知道他有位对象,即便这个对象需要打引号,可就是因为这个引号,让静安十分后悔上了车,或许她就不应该走这一趟。

  不知道沈西淮知道她跟他妈妈见了面后会是什么反应,他总是处变不惊,上回两人意外碰见他妹妹,他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这回是他妈妈,他大概仍和往常一样云淡风轻,毕竟他们俩的关系除去同学那一层,再没什么可解释。

  她希望自己可以说点什么,可尴尬的身份让她喉咙很干,心绪很乱,正试图挤出一句,柴碧雯再次开了口。

  “看我,又在给他操这些没用的心,”她开玩笑,“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柴碧雯原意是要试探,可旁边人没接话,她意识到这话题不能继续下去。她也并不意外,先前她就纳闷,两人都发展到一定地步了,怎么她那儿子还是一丁半点儿也不愿意透露,他什么心思她一眼就看得明白,所以想来想去无非两个原因,不是人家女孩子不打算公开,就是人家还没给他名分,结合眼下一看,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她又示意静安喝水,但被客气地拒绝了,她心说不妙,刚才的话果然试探得过于明显。

  早在西桐让她翻出她那儿子的高中毕业照时,她就一直期待着跟照片里气质非凡的女孩子见面,可又没法着急,没成想顺路回来给binbin拿一趟玩具,就这么巧让她把人给见着了。

  静安人如其名,恬静稳重,行事说话大方坦荡,但眼神里那一丝丝的闪躲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西桐已经替她用上了“儿媳妇”这个称呼,可现在她知道还有得等,等不等得来也还是未知数。

  车很快,下个路口就是晏清中学。

  柴碧雯决定抓住最后一次机会,在红灯时看向旁边的人:“聊了这么久,都没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做的同学,研究生?”

  “我们是高中同学。”研究生时候更熟,但静安没有解释。

  她觉得有点奇怪,上回沈西淮的妹妹也执着于这个问题,甚至说在大街上看见过她,当时她没来得及问,现在想起来仍有些困惑。

  柴碧雯已经看过毕业照,当然知道两人是高中同学,“那你们认识好多年了,说起来沈西淮的怪脾气就是高中时候开始的,他那会儿比现在难相处得多吧?”

  她仔细看着旁边的人,不错过一丝一毫表情。

  静安早就试图回忆过高中时候的沈西淮,但细节太少,她压根想不起太多信息,所以并不知道那时候的他好不好相处。

  她实话实说:“那时候都在念书,没怎么说过话,后来才熟悉一点……他挺好相处的。”

  柴碧雯笑了,“他现在性子倒是好了不少,你们肯定是这几年才恢复联系的吧?”

  静安仍旧说了实话:“我在加州读的研究生,不少高中同学都在那边,有时候会一起吃饭。”

  柴碧雯忽地恍悟过来,沉默片刻后说:“怪不得。”

  她没再问下去,下个路口把人放下车,后视镜里的背影转瞬即逝,车子继续往前,她拐进旁边的停车区域,刹车一踩,电话立即拨出去。

  那边没接,很快回消息:“在开会,再五分钟。”

  她看着界面,想起刚才十分礼貌的女孩,道完谢又立即折回来说这边车多,得开慢点儿。她鲜少见年轻人把背挺得那么直,仪态极好,一颦一笑也颇为赏心悦目。

  又想起自己那儿子,人模人样地,从小到大都很讨长辈喜欢,那张脸她当妈的看着也就一般,可就是容易招惹女孩子,除了性子急一些,吃穿用度挑拣些,其他地方也还算凑合。

  到高中性子没怎么变,却总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往年一放假,一伙孩子就嚷着要出门旅游,她这个儿子突然不合群,整一个暑假都留在淮清,白天骑着山地车往外跑,回来后也不大高兴,吃完饭立刻就窝进屋里练琴。要是练别的也就算了,竟然练起他以前不太喜欢的钢琴,到底是没什么天赋,一个暑假过去就只学会那一首曲子。

  大概是高二下学期,突然执意要搬去凌霄路8号,她担心他学坏了,时不时跑过去突袭。除了有一回晚上撞见他晚回来,其他倒没什么异样,反而比以前学得更加认真。他原本不怎么在乎成绩,书桌上却贴起类似“必考第一”这样的字条儿,以前也不爱看书,那会儿倒往图书馆借了不少大部头。还培养了些稀奇古怪的爱好,桌上总堆着些叶子,起初她不明白,给他收拾了扔垃圾桶,他倒还急了,说这东西有用;花也养在立式眼镜盒里,她觉得奇怪,他自己分明不戴眼镜。

  起初她以为是叛逆期,不久后听西桐说她哥在谈恋爱,她见过那位传说中的恋爱对象,是偶尔会来家里排练的女孩儿,长得确实好看,也十分有气质。她没过问,只让他爸去给他旁敲侧击做了些思想工作。

  毕业前他说想出国,一副誓不留下的样子,可没多久又说决定留在国内。一年本科还没读完呢,又冷不丁说要去英国,并且坚持去了。

  本科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家里开家庭会议,他爸建议他再去读个学位,他不太愿意,隔天晚上从外头回来,他爸再找他,他又突然改口说想申请去美国。后来去了,那两年性子倒是好转不少,结果毕业前突然提前回来,连毕业照也没带回来一张。那段时间他脸色就没好过,回家来也不怎么愿意说话。再后来全身心接手家里的事业,几年沉淀下来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既沉稳,也冷漠。

  电话里的声音也没什么情绪,上来便问怎么了。

  她忍不住笑,“没事就不能找?”

  对面拿一个字堵她:“能。”

  她又叹气,“你这么跟人说话,别人能搭理你么?”

  她这才听见笑声,紧跟着那边又问:“怎么了?”

  “没怎么,”她语气如常,“刚刚去你那儿给binbin拿了那只黄色的小鸭子。”

  那边立即没了声儿,她明白过来,直接道:“人我见着了,也不知道被我吓到没,刚我捎了她一段,现在去77大厦了,是在那儿上班?”

  “嗯。”

  “就没了?”柴碧雯又笑了,“沈西淮,你在紧张什么?”

  那边不答反问:“她怎么样?”

  “你这话我听不懂。”

  “她情绪怎么样?”

  “看着挺好。”

  那边没说话,她却知道他急了,忙又问:“你到底在紧张什么?不如你先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那边仍旧不回答,只问:“她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就说你们是同学,读书时候不熟,去加州才联系上的。”她已经猜出了几分,莫名有些来气,“你工作时候知道大刀阔斧,知道放开手脚,知道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到追女孩这事儿上就畏手畏脚了?我猜着既然能跟你在一块儿,总不会对你一点意思也没有。”

  那边没说话,她忽地一愣,“真一点意思也没有?”她多少有些意外,又急忙问:“那刚才这面是见错了?”

  沈西淮不置可否,终于再开口:“我先给她打个电话。”

  柴碧雯又把人喊住,隔会儿才说:“感情这事儿有时候太固执了不好。”

  沈西淮没等来后文,很快挂了电话。

  他最近在试着戒烟,不是什么难事儿,他原本也不怎么喜欢,可出门到露台时又捞上烟跟火。

  夜很凉,像是要落雪,他只穿一件衬衫站风口,望着脚下有些狭仄的曼哈顿街道。

  粮仓口的街道也很窄,有一段路纵横交错仿佛迷宫,他走过不少回,也迷了几回路。那时候觉得糟心,几年前建设部终于负起责任,把那段路重新规划改建,市民再没有迷路的可能,纷纷留言改得好,他却又觉得还是原来的走起来习惯。

  他要去点烟,电话先响。等看清名字,立即把烟掀灭,却又没急着接通。

  好一会儿才按下接听,那边也没立即开口说话。

  他语调还算平稳,“车子停回去了?”

  “嗯,”她声音很轻,隔会儿才说:“我在你家碰见你妈妈了,还有binbin。”

  他停顿两秒,说:“对,binbin这两天是她带。”

  静安想,他果然没有太大反应。

  她喊他:“沈西淮。”

  沈西淮没应,忽然问:“binbin有没有调皮?”

  静安的话被拦了下,很快说:“没有,”她暗吸一口气,继续说:“我有事情想跟你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要一段时间,还不确定。”

  静安以为他会直接问她什么事,她甚至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在电话里说,结果其实无非两种,要么结束,要么更进一步,她仍然有些犹豫,因为她没有把握,而他也并没有问。

  “那你……”

  话没说完,对面忽然打断她,“等我回去再说。”又问:“还有事么?”

  她意识到他现在应该很忙,忙加快了语速,“没事了,我明天也要出差,应该比你早回来,你回来后告诉我。”

  那边并没有回应,她看了眼手机发现电话也并没有挂,只好试探性地喊了句:“沈西淮?”

  “嗯。”

  “我挂了?”

  “好。”

  手机暗下去,沈西淮站着久久没动。

  他想起Paige说的那句“只是跟Joanne预想的不太一样”,有些担心她这一次出差,他也听见她鼻音有些重,像是要感冒,却又不想再把电话打回去。电话一打回去,她就有可能把那些话提前说出来,即使他不确定那些话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又一阵冷风吹过来,他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他想起有一年在伦敦,LSE考试周的图书馆人很多,他待位置上复习,休息时间打开手机。他已经尽量不去看社交平台,那时无意点进去,恰好就看见一条消息,知道有人患上重感冒。后天就有考试,他来回看了几遍,放下手机出去跑了一圈,回来仍旧没有冷静下来,立即收拾了东西赶去机场。落地后车子直接开去她学校,在宿舍楼底下,他看见她被牵着往外走,身上还披着旁边人的外套。他那时候才知道,淮清的冬天可真他妈冷,比任何一个城市都要冷。他当即买了回伦敦的机票,庆幸的是那一门考试没有被他错过,甚至拿了A+。

第33章

  南方热,太阳已经掉到海的后面。

  碧蓝的海水涌上来,打湿了脚,静安坐在沙滩上看远处的渔船靠岸,她手里拿一只鱼干,一点一点撕了吃。

  岛上只能住招待所,每天一结束拍摄,女明星的团队就坐船回市里住酒店。当初的担心一一应验,品牌方不仅认可了这个方案,甚至增加了预算,而方案正在顺利地落地,男实习生也没有如Demy所说的那样“过两天就卷铺盖走人”,加入到项目中来,并且跟着团队住去了酒店。

  鱼干有点咸,静安就着饮料吃掉。

  岛上的信号时好时坏,她这几天一有空就读书,读书可以不让她那么浮躁,可这一次不怎么奏效。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浮躁。

  选择继续跟项目是她自己的决定,事情板上钉钉,她只需要顺水推舟,心里却总是不安。当初一次次改方案,对方始终不满意,奖金想赚赚不到,现在不想要了,却要被迫接下。她没有忠于自己,正如当初她对demy所说,她已经不那么道德,成为自己眼中的“剥削者”。她也预想过这个项目可能会招致的后果,于她而言最坏不过丢掉工作,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她烦恼的是未知的部分,一个不正确的项目必然会带来正确的后果,她担心事情会发展到不可控。

  工作群里Paige发出两个字:收工!紧接着又给她发来私人消息,说她即将去扫货,问要不要给她带。Paige的爱好是买名牌包,静安没有这个爱好,谢绝了她的好意。Leah则跟她求助,发来的截图是她用西语跟客户的交流内容,Leah不仅精通西语,法语跟日语也几乎是母语水平。

  头顶有星粒隐现,脚下的沙粒踩上去细腻柔软。

  静安给沈西淮发过一回消息,上回电话里她就察觉到他很忙,这几天仍然忙到没什么时间回复她,三两句就作罢。

  西边有邮局,她这几天都赶在关门前来,工作人员已经认识她。明信片上是壮阔幽蓝的海,白色浪边翻卷,她在背面写字,一笔一划写得很慢,然后贴上80分一张的邮票寄出去。

  岛上淡水资源有限,供水时间固定,静安迅速洗了澡,躺床上看书。

  隔天继续盯现场,面前忽然多出一杯冒着冷气的果汁,身后的人贴得有些近,浓郁的香水味密密钻进鼻子,她侧开身子,道谢后接住果汁,并没有喝。

  她想起沈西淮,他似乎不用香,身上却总很清爽,大概是洗发水和沐浴液留下的味道。

  “Joanne,”身后的实习生站到了她身侧,“今晚你还住岛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