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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刘本敖用美色拖延,那边厢王廷用偷出成都府的牌票,仔细研读了一下,发现一件怪事:这个牌票上面,陶、陈、刘、王等人俱在其上,可是唯独缺了王廷美的名字。

前面说了,王廷美是王廷用的亲戚,之前借陶、陈之力进了户房,也属于这个小集团成员之一。不过最近几年因为一些琐事,王廷美跟他们的关系并不算和睦。

王廷用一直怀疑,杜山一个泥腿汉子怎么知道去成都府上告,诉状怎么写得如此犀利?一定是有精通刑名之人从中指点。如今看来,八成就是王廷美,不然怎么牌票上没他的名字?

好哇,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别怪我不顾亲戚情面。

王廷用大怒之下,向陶、陈二人说明真相,那两个人又连忙禀明主簿王仲杰。几个人头碰头,想出一个坏主意。在这之前,正好有彭县乡民控诉衙门小吏私收纸罪银五钱四分,王仲杰直接把这个罪过栽到王廷美头上,不容申辩,直接打了他二十大板,投入牢狱里。

这一招釜底抽薪,断绝了杜山的法律咨询之路。没有王廷美支着,一个老百姓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一来二去,时间进入了嘉靖二十九年的十一月份。赵氏再漂亮,刘景高也睡得差不多了,无论如何要提人回成都了。十一月初一,刘本敖在街上溜达,琢磨着该用什么办法继续拖延。他忽然一抬头,看到自家一个亲戚。

这个亲戚叫鄢乾,跟刘本敖是表兄弟,家里尚算殷实。早在嘉靖二十五年九月,家里人出了十五两银子,给鄢乾捐了一个彭州司狱司的候缺吏,那一年他才十二岁。

地方吏员的选拔,一般有三种途径。一是佥充,即选拔有文化的民间百姓,轮候任职,陶成、陈佐、王廷美就是这么进来;二是通过罚充,即把犯了过错的生员、举人、监生等读书人,罚为小吏;从景泰年之后,还多了一个选项,叫作告纳,说白了,就是所谓捐钱买职。

到了嘉靖年间,告纳变得非常泛滥,年龄、能力什么都不考核,交钱就给。当时的价格是,州县典吏二十两,卫所典吏十五两。所以鄢乾捐了十五两银子,遂以十二岁冲龄成了公务员。

鄢乾在彭县候缺了几年,转任成都府,仍为司狱司候缺吏。到了嘉靖二十九年,鄢乾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这一年的十一月,他刚刚轮完值,请假返回彭县,打算问家里要点零花钱。

刘本敖一看是他,大喜过望。这个表弟在成都司狱司,正好能用得上。于是刘本敖热情地拽着鄢乾回到家里,吃喝一通,然后提出了要求。

他希望鄢乾能利用手里的职权,把成都府催问的牌票再拖上一拖。当然,亲兄弟,明算账,陶、陈、王几个人凑了三两七钱银子,给鄢乾作为酬劳。鄢乾却碍不过亲戚面子,自家又有钱拿,便欣然答应下来。

这事果然办得及时。

十一月初三,杜山见久提人犯不到,再次上堂提告。成都府于初四发下第二张牌票,交给一个叫杜廷玉的差役,去彭县拘人。也恰好在同一日,鄢乾匆匆赶回成都府销假。

不过鄢乾是在司狱司,没法直接干预牌票。他走到四川布政司衙门前的洗墨池街,撞见一个老同僚。这同僚叫黄德,在成都府户房做吏,两个人平日关系不错。鄢乾想到,杜山的案子事涉钱粮,一定会落到户房做审验,便问黄德,能不能请他在户房拖延一下。

黄德当时的表情应该很骇异。这个年轻人胆子太大了吧?事涉钱粮,多大干系,他怎么就敢在布政司门口随意谈论?黄德有心推辞,说户房里没看到这件案子的案卷,估计还留在一堂,没有落房。

他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有心劝了鄢乾一句:“本府老爷法度甚严,你年小不知利害,快莫坏事。”

黄德这句话,绝非虚言恫吓。因为此时担任成都知府的官员,叫蒋宗鲁。

蒋宗鲁是贵州人,普安卫军籍出身,是有史以来普安州第一个进士。此人能文能武,行事极端方。驻守成都时,蒋宗鲁每逢初一、十五日,总要焚香起誓,诵读祷词:“贪婪害民,天必谴之;忠君爱民,天必佑之;有利即兴,有弊即革,凡我僚属,相以勉之。”

这个不是政治作秀。蒋宗鲁在成都知府任上一直兢兢业业,做了很多实事。后来他转任云南,严嵩要当地运输大理石入京做屏风,他深感民众负担太重,愤而上了一封《奏罢石屏疏》,冒死直谏。这事终于作罢,他也因为得罪了严嵩,被迫告老回家。

赶上这么一位有风骨的上司,你还想舞弊挑事,疯了吧?

说完这话,黄德便离开成都出差去了。鄢乾对蒋老爷心存忌惮,有心把三两七钱贿款退还刘本敖,可他有本职责工作,不敢擅自回彭县,便把银子留在办公室内,寻思着下次回家捎回。

这边黄德办完差回来,心里可犯了难。按道理,他既然知道了这个行为,应该立刻举报。可这样做,等于跟鄢乾结了仇。可不举报,万一鄢乾真是失心疯,收了钱去拖延了牌票,事发一审,他也会落得一个知情不报。黄德心下犹豫,便去堂前查了一下,看这案子到底办得如何了。

一查才知道,还好,鄢乾没办成这事,黄德也就放下心来。

这时成都府发出了第二张牌票,由杜廷玉前往催促彭县提人。彭县这边一看催票要到,陶、陈、刘几个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久知蒋宗鲁的威名,知道自己若去了成都府,事情怕是要坏。他们商量不出结果,决定去找主簿王仲杰拿主意。

谁知这些人走在街上,无意中被杜山的老婆陈氏看到了。

陈氏对自家丈夫的官司很上心,一看牌票里要提的这些人居然还敢在街上闲逛,上前一把抓住刘本敖去王仲杰那里见官。王仲杰自然是偏袒自家小弟,把陈氏打了一顿,撵出公堂。杜山听说以后,心里更是恼怒,等着第二张牌票到彭县,有你们好看。

说话间,杜廷玉抵达了彭县。代理县事的主簿王仲杰痛快地接了牌票,派出一个叫刘兴二的快手,赶往杜山家里。刘兴二先吆喝杜山请他吃了一顿酒肉,然后将其当场锁拿,送进了县狱里头。

等会儿,牌票上要提的不是陶、陈、刘、王四个人吗?抓杜山干吗?

因为杜山是整个案子的源头,必须先把他控制住,然后才好幕后操作。王仲杰老于宦海,深知关键所在。他明面上催促刘兴二继续去拘拿另外四个人,做做样子,暗地里却安排这四个人尽快脱罪。

怎么脱罪?

陶成、陈佐二人当晚找了本县的三个平头百姓,分别叫高汝冲、赵伟和段自成。陶、陈在赵伟家摆下一桌酒席,请三位吃饱喝足,然后说出了脱罪的计划。

首先陶、陈二人会设法说服杜山承认是诬告。既然是诬告,这个案子自然也就撤销了。

可是撤销之后,杜山所积欠的解粮和罪谷,还得如数交清。杜山显然出不起这个钱,接下来高、赵、段三人会站出来,说我们平日跟杜山关系良好,情愿替他缴纳解粮和罪谷,替他免罪。

这笔粮食,亦不用他们三人真出。陶成、陈佐各出十四石二斗五升,刘本敖、王廷用各出五石,凑出三十八石五斗,恰好可以抵消杜山积欠的二石五斗解粮和三十六石罪谷。

换句话说,这几个人打算花钱免灾,自己掏腰包把缺额补上,换杜山闭嘴。

这个方案代价不菲,可为了避免触怒蒋宗鲁这尊大神,他们也只得忍痛出血了。

杜山被关在彭县监牢里,吃了不少苦头。他听到陶成、陈佐提出的方案之后,虽然心中不爽,可这已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只好点头同意。几方面都疏通好了之后,陶、陈先去禀明主簿王仲杰,说杜山自承诬告,自愿销案。然后段自成出面,把杜山从监狱里保出来,表示愿意交粮赎罪。

这一套手续做得滴水不漏。王仲杰和刘兴二解释了几句,说案子是一场误会,县里已经解决,让他不必提人。一场危机就此弭平。

可让彭县小集团没想到的是,这边刚安排妥当,那边又出事了。

事情出在刘景高身上。

他贪恋赵氏八儿,一直滞留彭县不归,这引起了成都府的关注。当初发下牌票的直堂吏杨汉采一查记录,发现十月二十三日发出的牌票,到十一月中还未缴还,持票人刘景高也一直没回来。杨汉采当即又发出一张牌票,派出成都府直属的快手王童生,去拘刘景高的歇家张万益。

歇家在明代是个特别的职业,营业范围很宽泛,举凡生意买卖、说媒拉纤、荐工借贷、诉讼写状之类的都能做,可以说是一个代办各类业务的公司。尤其在官府事务上,歇家很重要。比如老百姓告状时,得有歇家作保,官府才收你的呈状;比如官府收押犯人,怕监狱条件太差囚犯死掉,就由歇家作保领回去关着;再比如官府要解送或提审人犯,歇家可以包当防夫或解户,为其押送犯人作保。

刘景高和张万益的关系,就是最后一种。张万益是解户歇家,是他推荐的刘景高担任防夫,负责官府的各种解送任务,张万益则为刘作保。现在刘景高迟迟不归,官府自然要找张万益的麻烦。

可惜张万益外出未归,于是成都府派了一个叫刘永敖的水夫,把他母亲章氏锁拿关入府仓。章氏在里头战战兢兢地待了好几天,直到蒋知府清理仓犯才放出来。张万益回来以后,看到母亲如此遭遇,吓得魂飞魄散,只好承诺要亲自去彭县找那个浑蛋。

经过这么一闹,成都府想起来了,怎么彭县要提的犯人还没到?本府第一次发牌票没到,是因为刘景高失踪,情有可原;可本府明明派刘兴二送去了第二道牌票,怎么还是寂静无声?

结果,成都府又发出了第三道牌票,由一个叫齐表的快手持票,会同张万益一起,迅速前往彭县查看刘景高的下落,兼提人犯。

这一次牌票,谁也躲不过去了。

张万益把刘景高从赵氏闺房里拎出来,气哼哼地往成都拽。齐表还要把涉案四人带走,可王仲杰出面解释,说案子已经销了,要不我派他们去成都府解释一下吧。

于是在十一月二十六日,陶成和陈佐分别派了堂侄陶田、父亲陈春,会同张万益、齐表、刘景高先去成都。陶、陈、刘、王四人承诺晚一日即至。

这一行人抵达大安门内,陈春、陶田主动花了六分银子,在一户叫王台的酒家里买了一坛酒,请刘景高、齐表、张万益喝。喝完以后,这一行人来到铁五显庙街,寻了一处旅店投宿。到了二十七日,刘、齐、张三人来到承流坊下,等着陶成他们到来。

这时刘永敖,就是拘捕张万益母亲的那个水夫,跑过来,责问刘景高为何这么晚才回来,从成都到彭县也就一天路程,你拖延了整整一个月。刘景高面不改色地解释,说那些人犯俱各有事,我得等人凑齐了,才好回来缴牌。

刘永敖说我为了你这事,几次被上司责问,你得赔我点人情。刘景高本不想给,可是他的歇家张万益坚持让他给,他只好从陈佐贿赂自己的银两里分出四分,给了刘永敖。张万益表示为了你的事我妈也去牢里待了几天,你看着办。刘景高只好又吐出两钱五分,算是给章氏压惊。

刘景高打点完这些人,继续站在承流坊下等。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陶、陈、刘、王都不见踪影。他起了急,只好再返回彭县,继续催提。那四位却一点不急,反正杜山那边也打点好了,粮食都补缴了,再拖几日,一俟粮食入了府库,账簿一平,这事便能抹个干净。

摆平了刘景高,这几个人松了一口气,觉得有惊无险,这趟麻烦算遮过去了。可陶、陈二人万万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手下那两个闲汉却坏了事。

前面说了,他们四个人合资替杜山还了那笔粮食,其中刘本敖、王廷用各出了五石。这俩货平时只吃不吐,这次被迫割肉,简直心疼到不行,觉得必须从别处找补回来。于是他们俩又跑去恐吓王廷美,说他犯了侵收纸银的重罪,讹了三钱五分银子、价值六钱的十二斤茶叶、价值三钱七分的八斗黄豆。

要说王廷美也挺无辜的,好好在户房干着,只因为被人怀疑是杜山的幕后推手,便被打入监牢,吃了几天牢饭,还被刘本敖、王廷用几个宵小反复敲诈,出血甚多。

泥人也有土性。王廷美愤愤想到,你们不是怀疑我唆使杜山去告状吗?行,爷这次就亲自去告一回!他径直跑来成都府,把陶、陈二人强迫杜山承认诬告,又找了三个人替他补粮的勾当,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这次接状的,仍是直堂吏杨汉采。他一看,咦,这案子有点眼熟,好像是之前那桩久提人犯不到的杜山案后续。杨汉采觉得这事自己没法自专,上报给了知府蒋宗鲁。蒋知府一看,好嘛,钱粮这么大的事,你们都敢肆意篡改挪移,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简直视《大明律》如无物!

蒋知府异常震怒,亲自做了批示。仍由杨汉采写了一张牌票,派人再去彭县提人。这一次成都府派的是正经差吏,而且要即提即走,不得耽搁。

这么大动静,成都府内部先传了遍。鄢乾很快听说蒋知府震怒,非常惊慌。倘若刘本敖把行贿之事说出来,自己必然不保。他猛然想起,刘本敖给自己的贿银三两七钱还扔在办公室,赶紧跑回去拿。

拿到了银子之后,鄢乾不知该怎么处理。他思前想后,居然想出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计策。他趁着晚上公廨无人,偷偷把这封银子扔到户房黄德的桌子上,要行栽赃嫁祸之事。

黄德原本出于好意,没去举报,却没想到农夫碰到了蛇,反而要被鄢乾陷害。好在黄家有一个亲戚黄春童恰在附近,看到有人影扔下银子在老爷桌上就走,心中生疑,紧追过去连问是谁。鄢乾不敢回答,只得闷头跑,跑到库楼下面时,一不小心,自己头上的吏巾掉落在地。

吏巾不是头巾,是吏员专用的软帽,平顶露额,正中一道折,背面一对乌纱帽翅。这种帽子的主体是庶民样式,但又多了一对官员用的帽翅,正好符合吏在官民之间的地位。

黄春童当即把这吏巾捡起来,连同那一封银子送到户房收好,然后把黄德叫过来。黄德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对鄢乾再无什么愧疚之心,把这两样东西直接交到了知府蒋宗鲁手里。

蒋知府闻言,立刻派人将鄢乾收押审问。这个鄢乾别看只有十六岁,心思却颇歹毒,自己都已经陷进来了,还要胡乱攀咬,说陈佐的父亲陈春送了杨汉采白银七钱五分云云,结果这谎话当场被揭穿。

蒋知府把鄢乾收在监狱里,又追了一道牌票到彭县,叮嘱务必拿涉案人员到府。

两道知府亲发牌票相继抵达,在彭县的影响力堪比炸弹。这一次再无侥幸,陶成、陈佐、刘本敖、王廷用以及陶田、陈春等人,乖乖被解到了成都府。

成都府调来杜山、王廷美的诉状,一一审问,很快把所有的事情都审了个清楚。陶、陈、刘、王四人要挟杜山自承诬告之事;刘、王二人诬告讹诈王廷美之事;刘本敖贿赂鄢乾之事;刘本敖等贿赂刘景高阻挠公务之事;陶、陈将四个解户捏成一户欺骗胡知县之事;陶、陈二人敲诈六十二个解户之事;甚至连刘本敖、王廷用两人买闲,王廷美越次争参等旧事也被翻了出来。

蒋知府没想到,区区一件解粮案,牵扯出这么多隐情。若无上官庇护,这些人岂能在彭县如此嚣张?他立刻发下一道措辞严厉的文书,责令彭县主簿王仲杰来府上问话。

其实蒋宗鲁并没打算把案子办到主簿这一级,彭县知县、县丞一直空缺,主簿再落马,县里群龙无首了。所以他在文书里还特意说了一句“如查无干,即放供职”。

可王仲杰的心理素质实在太差了。陶、陈等四人被解往成都府以后,他惶惶不可终日。蒋宗鲁的文书一送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嘉靖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三夜里二更时分,堂堂的彭县主簿王仲杰居然绕过成都府派来的耳目,翻过衙门后墙跑了。

这可真是多少年都没出过的奇闻。

成都府没奈何,只好先把其他相关人等拘押起来,解送府上。

又是一轮审下来,把陶、陈等人多年来敲诈勒索的一桩桩事情全抖搂出来,王仲杰庇护纵容刁吏的事情也被相继揭发。这个彭县小利益集团的积年龌龊,终于被完全掀开。

等到了这桩案子审结之时,一共有十八个人被判刑。除了陶、陈、刘、王四名主犯之外,还有那四个未完解粮的解户,那三个自愿替杜山赎买的百姓,彭县主簿手下的几个小吏,成都府先后派去彭县提人的几个防夫、快手、水夫,包括陪刘景高睡觉的赵氏八儿、受贿栽赃的鄢乾、被刘景高连累的歇家张万益,连苦主杜山与王廷美,都被关起来了——他们俩一个解粮未完,一个当初贿赂主犯越次进入户房,这些罪行不会因为他们是受害者而免除。

所有涉案人犯里,最无辜的要数那位户房老吏黄德。他虽然举报有功,可在审理中发现,他当初听见鄢乾徇私的要求,没有及时报官,也要判罪。

这件案子虽然涉事甚繁,但内情不算复杂。很快成都府推官便宣布了判决结果:陶成、陈佐两人,杖一百,徒三年,而且要先在衙门前站枷号一个月,以儆效尤;刘本敖罪减一等,杖八十,徒两年;王廷用再减一等,杖七十,徒一年半。不过刘、王二人最终免去了杖刑,代价是发配到附近的卫所,终身充军。

赵氏八儿、杜山、刘景高、张万益等十几个人,分别判处杖八十,但允许用钱粮折免。只有王廷美和黄德,他们虽然犯律,但情节轻微,态度又好,蒋知府法外开恩,将他们无罪开释了。

至于鄢乾,他先被判杖八十,然后被褫夺了候缺吏的身份,革役为民,这辈子也别想做官吏了。

这个判决,应该说是很公允的。毕竟案子里没闹出人命,涉案金额也不大。人犯们忙来忙去,都是几分几钱地抠着银子,最大的一笔赃款,也不过陶、陈向那六十二个解户索要的四两九钱六分……

有意思的是,在这份档案后,还附了一份“照出”。

“照出”里开列的,是犯人需要承担的诉讼费用——术语叫纸银——以及各种赃银的最终去向,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比如鄢乾、黄德等人,得掏纸银二钱,其他彭县犯人要掏纸银一钱。“照出”里还特意写明,刘本敖贿赂鄢乾的那三两七钱银子,由黄德上缴,充入府库。

一干费用,算得清清楚楚。

唯一在逃的犯人,只有一个前彭县主簿王仲杰。这位腿脚挺灵便,比香港记者跑得还快,出逃之后,成都府一直没逮住他。蒋知府没办法,给王仲杰的原籍西安府行了一道公文,提请当地有关部门注意,一发现他的踪迹,立刻拘拿。至于后来到底王仲杰有无归案,这个就实在不知道了。

纵观这一桩彭县窝案,案情一点也不曲折离奇,也没什么诡谲凶残的情节,动静只限成都一府一县。但它相当具有代表性,我们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明代胥吏们的日常生态。

从户房的算手到府衙的防夫,从公堂上的皂隶到奔走乡间的快手,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权力在手,他们便会挖空心思,在每一个细处寻租,从每一件政务里讹诈。更可怕的是,这几乎已成为一种不假思索的习惯。陈佐得知胡知县查侵欺案时,第一反应不是惶恐,而是借机敲诈杜山;刘景高奸宿之余,还不忘问刘本敖讨要零花钱;刘本敖、王廷用补交了赔款之后,一定要再勒索王廷美来找补;就连负责催促牌票的小角色刘永敖,见到刘景高回成都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问他讨要辛苦费。

整个案子里,充满了小人物挥舞着小权力的身影。

胥吏之害、之贪,在这么一件普通案子里可谓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种细致无声而又无处躲藏的恐怖,驱之不尽,挥之不去。你的生活,随时可能处于威胁之中;你辛苦积攒的钱粮,随时可能被啃噬。这个案子,被蒋知府雷霆万钧地打灭了,可陶成、陈佐这样的胥吏,在全国每个地方都有。他们密密麻麻地攀附在各地府县的底层,肆无忌惮地剥害生民。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杜山那么好的运气。

所谓青之末,即指于此。

按照惯例,最后还是要说说史料来源。

这个案子,是我在《四川地方司法档案》里翻出来的,编号九十一号。这套资料特别有趣,它以《明嘉靖年钱粮册》和《四川各地勘案及其他事宜档册》为基础合编而成,里面是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至三十年在四川布政司各地办理的案子,一共九十八件。按照规矩,地方办完的每一件案子,都要提交布政司留底,因此得以保存下来。

图六·1 《四川各地勘案及其他事宜档册》书影(藏于国家图书馆)

档案里收录的,全是当时官府判决的司法文书原件。四川的司法官吏们的态度很严谨,每一份案卷记录都非常详尽,细节充实,很多案情经过跟写小说似的。本文里提及的细节,不是笔者脑补,而是皆来自这些记录。比如鄢乾在布政司衙门前的洗墨池街遇到黄德,有地点,有对话,有心理活动,看似小说,其实是出自当时的供状。

这些案子都不是大案,案情也不曲折,但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四川官吏、平民的日常生活、经济物价、风土人情,甚至还能看到很多当时社会上的潜规则。不记得19世纪哪位法国小说家说过,想要了解一个社会的形态,去法院里坐几天就够了,那里是最容易看到人生百态的地方。《四川地方司法档案》也有相同的功效。

感谢那些保留下《四川地方司法档案》并做了点校的学者,大明底层社会的鲜活,就藏在这里。

第七卷

正统年间的四条冤魂

《都公谭纂》里记载了一个司法故事,至今读之,仍叫人心惊。

正统年间,北京有个忠勇前卫的百户,叫杨安。杨安的老婆姓岳,长得很漂亮。有一个锦衣卫校尉垂涎她的美色,想要侵犯,结果没能得逞。半年以后,杨安染疾而死,怀恨在心的校尉跳出来,指控岳氏谋杀亲夫。他有鼻子有眼地编造说,岳氏早和她的女婿邱永有染,杨安得病之后,这一对奸夫淫妇通过邻居郝氏找来术士沈荣,把符纸烧成灰混入汤药中,害死了杨安。

按《大明律》,妻妾谋杀亲夫,要判斩决;如果杀人动机是与人通奸的话,则会被判处凌迟之刑,奸夫一并处斩。比如说湖南曾经有个案子,有一对兄弟袁应春、袁应节,弟弟袁应节和大嫂丘氏通奸,被袁应春撞破了。丘氏大怒,把袁应春灌醉杀死,烧屋掩盖罪行。后来东窗事发,丘氏被判凌迟,袁应节虽然没参与犯罪,但也以奸夫罪名被砍了脑袋……

可见在大明,“伙同奸夫谋杀亲夫”是至为严重的大案。锦衣卫校尉诬告这个罪名,可谓阴毒到了极点,直接要人绝户。

此案事涉人命,顺天府第一时间将岳氏、邱永、郝氏、沈荣四人收押。四个人在牢狱里自然大叫冤屈,可官府偏信了校尉的证词,动了刑,将四人屈打成招。

依律这几人都要判死刑,不过大明对死刑案一向很重视。顺天府虽然受理此案,但无权裁定,得把人犯以及卷宗移交中枢,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轮覆审。三个部门一致同意了,再请皇帝来勾决。有了刑科奉旨签发的驾帖,才能执行死刑。

杨安这个案子,先被移交给都察院,御史覆审之后,认定死刑得当,又交给刑部,也是同样意见。可到了大理寺这儿,却卡住了。

也算岳氏等人运气好,这一年大理寺的主官叫薛瑄。薛瑄这个人来头不小,他上承朱子理学,号称“开明初道学之基”,所开创的河东学派,后来甚至发展到可以与阳明学并称“有明两文脉”。

除了学问,薛瑄做官也颇有手段,以光明俊伟著称。他曾只身前往湖广银场,硬是把当地弊案荡涤一空。总之,这是个正直、靠谱而且颇有手段的官员。

在正统六年(1441年),薛瑄被任命为大理寺少卿,正好接到了杨安案的覆审。他本着负责任的态度,仔细研究了顺天府的审问卷宗,发现岳氏的供词前后不一,也和其他人的供词细节对不上。薛瑄一看就明白了,这显然是屈打成招啊。

大理寺号称慎刑,职责就是要对刑部的判决进行审查,如果有“情词不明或失出入者”,有权驳回刑部要求再议。于是薛瑄立刻将此案驳回,让刑部再琢磨琢磨。刑部很快发回,说覆审没问题。薛瑄一看,不行,又一次驳回,赫然形成了拉锯战。

刑部还没说什么,都察院可不高兴了。这个案子,刑部和都察院都已批准了,你们大理寺不批,那就是说我们两部工作没做好呗?为了这事,都御史王文跑到大理寺拍了好几次桌子,薛瑄却岿然不动,驳回如旧。

王文这么动怒,是有原因的。

当时权倾朝野的,是大明第一位权宦王振。薛瑄刚就任大理寺少卿时,王振想拉拢他,给他送了贺礼,结果被谢绝。杨士奇劝薛瑄好歹登门拜谢。薛瑄眼皮一翻:“我是朝廷授予的官职,谢私人算什么道理?不去!”甚至上朝的时候,别人看见王振都行跪拜礼,薛瑄拱拱手,就走过去了。

都御史王文一直和王振走得很近,从他看来,薛瑄卡这个案子就是为难自己,为难自己显然就是打王公公的脸啊。再者说,这件案子的首告是锦衣卫的校尉,而锦衣卫的头头马顺也是王振的人。薛瑄说这案子有问题,那就是说锦衣卫校尉不靠谱,锦衣卫校尉不靠谱,那自然是说马顺管理不利,也是扫王公公的面子。

说薛瑄有意针对王振,不至于;但说他不肯和阉党沆瀣一气,倒有可能。

反正他连王振都不甩,更不会怕王文。任凭对方如何拍桌子,薛瑄一支大笔,就是不落下去批准。案子陷入僵局。

大理寺一部独扛刑部和都察院的压力,时间久了,也颇有吃力。薛瑄有一个手下的评事,叫张柷,一看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出了一条妙计。

张柷说在宣德年间曾经有一个死刑案,也是大理寺和刑部打拉锯战,谁也不肯松口,最后干脆请出皇上来裁定,结束两部争端。薛瑄觉得不错,立刻上奏正统帝,说这个案子有疑难决,三司意见不同,请皇上您睿断定夺。

正统皇帝一点都不傻。你们底下都弄不清楚的案子,朕怎么“睿断”啊?你们这是把决策责任的大锅甩给朕啊?于是他一脚把锅又踢下去了:“着都察院老成御史一员,体访得实来说。”

朕可不下结论,你们派人去查吧,查明白再上奏。

于是都察院派了一个叫潘洪的御史,重新去查杨安案。潘洪应该和都御史王文不是一路,居然很认真地做了调查。这位“明朝柯南”仔细比对犯人供词,又左邻右舍打听了一圈,还把经手医师找来细细询问,最后得出结论:杨安半年前得了泻痢,久病不愈,就吩咐岳氏通过邻居郝氏找来术士沈荣,在家里作法驱逐邪魔。半年之后,杨安病死。锦衣卫校尉所说通奸、谋害之事,纯属捏造。

潘洪把报告递交朝廷。正统帝一看,事实简单清楚,证据确凿,没有可疑之处,就下旨说既然是冤枉的,就都放了吧。

为这么一件小事,还得劳动皇上下两道旨意,下面都这么办事,皇上还有时间干别的吗?正统帝不大高兴,说这案子最初是谁审的?刑部是吧?经手官员罚俸三个月。

刑部很委屈,说都察院在覆审时是下属的四川道负责审犯人——这个“四川道”只是机构名,不是只负责四川的案子。我们没查明真相,他们也没有啊,要罚大家一起罚。都察院一听,好,这案子首告是谁来着?锦衣卫的校尉,都是他惹出来的事,锦衣卫也得罚。

三四个部门互相攀咬,咬出长长一串责任人来。正统帝觉得这事打击面有点广,把话吞回去了,全数宽宥。

本来到这里,杨安案就算是完满大结局了,可突然平地里又起了一阵大波澜。

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觉得自己真是躺着中枪,明明什么坏事没做,却被牵连进这个案子,还差点被皇上罚了俸禄。

尤其这事还是自己的仇家薛瑄搞的,马顺就更气不过了。

就在前不久,锦衣卫爆出过一件丑闻。有个指挥去世,留下一妻一妾。王振有个干儿子叫王山,在锦衣卫供职。王山想把这个指挥的小妾娶回去,可按礼法,得指挥的正妻贺氏同意才行。贺氏说老公去世不满三年,你孝未服满就想改嫁?不许。这个妾在王山挑唆之下,诬告贺氏用巫术咒死了自己老公——和杨安案如出一辙。

王山是王振的干儿子,这种事打点起来轻而易举,直接把贺氏送进了都察院,很快就审出一个死罪。到了大理寺这儿覆审,薛瑄果然又给拦下来了,认为此案荒唐,予以驳回,还弹劾那些监察御史渎职,搞得都察院和锦衣卫特别被动。

这该死的薛瑄,如今还想再玩一次?

马顺越想越气,派人把那个校尉抓过来,一顿鞭子狠抽。校尉知道,自己若坦白诬告,只怕死无葬身之地,便死死咬住潘洪,说他奏事不实。

马顺一听,意识到这是个打击薛瑄的好机会。他是王振的党羽,稍一运作,就可以把潘洪打成欺君罔上之罪,远远发配到了大同威远卫。然后他又把岳氏等四人拽到午门之外,狠狠拷打。一边打一边审,硬是让他们四人第二次被迫认罪。

得了四人供词,马顺算是拿到了实锤,大理寺这是集体枉法啊。王振一党趁机动手。不到一日,薛瑄、张柷与右少卿顾惟敬、贺祖嗣、寺副费敬、周观等皆被拿下,整个大理寺的高级官员几乎全军覆没。他们被关在都察院台狱之中,由都御史王文负责审问。王文得意扬扬地下令鞭笞这些对头,好好报一下自己受辱之仇。

刑讯之下,饶是大理寺的官员也扛不住。最后被王文审出一个特别荒谬的结果:术士沈荣,是苏州府常熟县人,而顾惟敬、周观、张柷这几个官员也都是苏州人,为了包庇同乡,不惜作弊云云。

皇上一听还有这事,大怒,让锦衣卫把他们分别关押,单独受审。可怜这批大理寺官员才离狼穴,又入虎口。马顺对付他们,比王文更有办法,一边打一边让他们招出更多的人,株连甚广。

最无辜的一个,是大理寺的司丞仰瞻。他当时甚至不在京城,而是去淮上视察当地蝗灾。同僚周观被马顺打得实在挨不过了,把仰瞻也供了出来,说他也是苏州人。可怜仰司丞本来正忙着考察,突然被莫名其妙提回京城,直接下狱,严刑拷打。他熬不过去,只得莫名其妙地招供。

锦衣卫拿到这些供词,交给刑部议罪。刑部战战兢兢,哪里敢不从,很快拿出了判决:岳氏、邱永凌迟处死;郝氏、沈荣绞罪。仰瞻充军去大同,和潘洪一样,顾惟敬等官员连降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