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后人对于那个时代的记忆是错杂与混乱的。他们只记得那个时代叫做“血葵花王朝”,记得那个时代几乎埋葬了一整个世代青年的血。

  在他们的记忆里,那是政、教、蛮族、与杀手们角力的时代。历史的烟尘混淆了一切,把所有阳刚的,污浊的,澄明的,阴晦的血迹最终混杂在了一起,也最终埋却了那段血色下面所有的生存、寂寞、忠义、相许、不甘、与……爱恋。

  没有人会知道“这一个”。

  天启城外,“这一个”刺客十六岁。

  壹、烤火

  ——浮湿的泥从屋外一直泥泞到屋内。

  天肿了,地也肿了,看得人眼泡都要肿了。

  这是一个茅屋,门外就是被雨水泡胀的天,还有那被雨水泡得更胀的地。天与地挨得如此之近,中间是无边无际绵绵的雨。那雨下了足足有半个多月,泡胀了整个山河,泡得天都发臭了,让人无端联想起多年战乱积下来的浮尸之气。那气息被人一口一口地吸下来,满腑满肺都是阴阴的臭。

  这样的天气,任谁都不会快活。

  卜拙坐在茅屋里,他正烤着火。可他的心里隐隐地不安着,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老天爷正在门外肿胀着一只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活在这个乱世,人总会有这样的不安全感——那心怀叵测的老天盯着自己已不止一天两天了,似乎一直在不停地算计着:你怎么还没死?你怎么就还没死呢?

  本来这感觉卜拙已经习已为常,习惯到想都不去想它。但今天不成。今天,就在门外,老天爷那肿胀得一塌胡涂的眼睑中间,还夹着一个人。

  密刷刷的雨是老天爷眼睑上的睫毛,它密密地刷着一个人。那个人仰面躺在门外。从自己回来起,他已这么躺了有好半天。

  那是一个少年人,乱七八糟的头发纠结在一起,似乎已成年累月地没洗了。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条犊鼻裤,露出一双光溜的小腿,可上身却是一件重重的褐裘。不过此刻,无论是犊鼻裤、还是褐裘,都湿湿地滚在泥地里。

  他就躺在屋檐下面,那破败的屋檐早已遮不住什么雨,更遮不住他一双冻得发青的的小腿。他整个人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不、小猫远没有他这样的野性,卜拙看到过他一开即合的眼,那分明像一只被雨水淋透,淋得已毛发耸乱的狐狸。

  “何不进来烤烤火?”

  沉吟了良久,卜拙终于开口道。

  那少年人却摇摇头:“不敢。”

  “怕什么?”

  “怕你杀了我。”

  卜拙不由一笑,他有着一双世人少有的洞明一切的眼。

  “你不就是刺客?还怕别人杀了你?如果连你们都担心,那这天底下没有谁能不担心的了。”

  那少年没说话,好半晌,才听他阴郁着声音道:“这么大的雨,而你这屋里,除了一堆火,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吃的。我虽然瘦,但在饿极了的人眼睛里,只怕多少还是一块肉的。”

  卜拙的喉咙就不由一阵发紧。

  ——从胤武帝登基以来,准确地说,从古伦俄踏入天启城以来,人吃人这样的事,就已不再只是传说。

  门里门外,一时不由都陷入了沉默。那沉默里包含着对这世道最深刻的诅咒,诅咒着这个乱世与自己的生命。

  好半晌,那少年依旧仰面躺在雨里,却重又拣起了话头。

  “何况,你刚刚还杀过人。”

  卜拙不由一惊。

  “三十里外,三十里铺。”

  少年挑衅似的道。

  “七个老人,和十三个追杀他们的杀手。七个老人,加在一起年纪不知有没有七百岁,只怕还只多不少。他们佝偻着腰,穿着黑黑的衣服,看着像古书里断句的逗点,等到他们的头忍不住佝到地上,佝成句点,他们想来也就完了。而那十三个杀手,加在一起年纪只怕也没他们一半大。十三个年轻的杀手,年轻得跟十三根竹竿子似的。我到时,杀手已经死了三个,而老人只剩下三个。然后,我看到你出手了,最后,那些老人就只剩了一个,可杀手一个也没剩。你用左手刀,你可是我见过的武功最高的护院了……现在,你是不是想把我也一起杀了?”

  卜拙沉默地望着他。

  只听那少年继续道:“而我一直看着。你到时,剩下的三个老人本已笈笈可危,但你没有出手。你悄悄隐住身形,布置好埋伏。然后,你才出手,一出手,就一举干掉了十个杀手。这还不出奇……”

  他顿了顿。

  “出奇的是:我知道,你本是定城侯的护院;而更出奇的是,我还知道,那十三个杀手,本就是定城侯请来的!”

  “定城侯家里的护院为什么会杀定城侯请来的杀手?”

  “而且他们个个都是天罗。”

  “这些天罗,为了钱,他们什么都干得出的。”

  只听那少年讥诮道:“我想,你这么干一定算是违命,说得严重点,就是典型的吃里扒外。你就算不怕你的主人定城侯,也一定该害怕天罗。”

  “所以你做得格外小心,分明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可现在,我知道了。”

  “那么,现在,为什么不杀了我?”

  卜拙半天没有说话,只听到那堆火噼噼叭叭地响着。

  最后,还是那少年道:“也许,你害怕。怕我是一个刺客,你轻易杀不了我。”

  “可你放心,最好的刺客现在都在天启城呢!只有最没出息的才会在这穷乡僻壤里厮混。如果讲暗中刺杀,你一定不是我对手。但现在当面锣对面鼓,你一定杀得了我。”

  卜拙静静地望着那少年,半晌才问:

  “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找上门来让我杀掉你?”

  那少年望了会儿天,他的声音厌厌的,“因为我活厌了。”

  卜拙微微一笑:“那为什么不自杀?”

  这回,轮到那少年沉默,很久很久,才听他轻轻地说道:“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

  “……在她临死前。我答应了我的妈妈,不管这世道多乱,不管自己多么不开心,不管最后怎么样,一定不自己动手了结自己的。”

  “她算是为我而死的。她受不了这个世道。可她却要我活下来……”

  卜拙忍不住心头微微地一颤。

  这世上,再怎么修来的定力,也忍不住那一霎那间不由自主的一颤。不为别的,就为那少年说及妈妈时脸上的神色。

  那神色,仿佛这一天黄浊的雨中,忽然有一双手哀怜地伸了过来,苍白的、忍着生活折磨的,却不改柔弱、也不改坚强的手。

  卜拙像看着那双手颤微微地伸到了那少年的鬓角边,不忍一拂又不忍不拂地伸向她遗失在乱世里的儿子……那简直像普天下所有的母性一齐怯怯地凝成了一只手,好伸向躺在雨中,躺在泥地里的那个孩子。

  感动只有一霎。但卜拙已明显感到,那也是对方出手的最好的一霎。

  ——原来这也是计!

  想像中,卜拙已看到那少年此时出招。

  他眯缝着眼,像看到那少年忽然哗然大笑,长身而起!本来仰卧在雨中的他,一头乱发这时抖出了一门脸的雨珠。在一门溅雨里,刀光映亮了所有的雨珠。而那少年披唇露齿,露出一口皎洁的牙,映着他那毕竟年轻,毕竟还薄红着的嘴唇,攸忽一笑,狐狸似的一跃而出,一招即出,那刀就已扎入了自己的心口。

  可那少年没动。

  ——刚刚,他分明已有了要动的意思。

  可他选择没动。

  卜拙不由长嘘了一口气。嘘过之后,他忽然一笑,这一笑,竟爽朗得是他数年来久违的了。

  “好高明的攻心术。”

  他忍不住称赞道。

  可他还微有些疑惑。

  “刚刚,为什么不出手?”

  那少年的身子已经僵住,不为别的,只为他还在勉力控制着,好消化掉适才那已一触即发的杀机。

  照理,他刚才没有出手,这时,要勉力住控制那本已绷紧的肌肉,卸去那引而未发带来的反噬之力,实在要更难过索性适才出手的。

  何况,这也是给了敌人最好的可乘之机。

  可他竟像不怕。

  他也没什么别的可以倚仗的,但他那神色中,竟露出一点顽劣的表情,真的看淡生死一般,戏谑着生命的样子。

  ——他知道自己在犯错,可他就是不怕。

  好久,他终于收拾好了那点杀意涌起的躁动,缓缓地向天嘘了一口气。

  那口气薄白薄白的。那白气下面,是他略显顽皮的嘴唇。嘴唇边是少年初生的胡须,微光下毛葺葺着。

  因为他刚刚玩弄过自己的生死,所以颊上带出一点激动的绯色来。他仰卧的五官这时看来,竟显得如此青春韶秀,混杂了少年人性格未定局时那种稚拙的妩媚。

  只听他轻轻一叹,“因为,我还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卜拙含笑点头。

  “说来听听。”

  “这该是,你的家吧?”

  “嗯。”

  “可这个市集,好久都没有人了,好像现在也只剩下你这一户。除了你这房子,剩下的都早已毁于兵火。你在定城侯府邸值班,平时休假想来也难。即然难得休假,何不去城里窑子中找个姐儿乐乐,为什么还要回来?回来面对这片一见伤心的残残破破?\"

  卜拙被问得一时怔住。

  他用手搓着自己的腿,一时不由也讷讷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即知道这是家,那该知道,家……是说搬就能搬得动的吗?”

  那少年的双眼望着下得越来越稀暗的雨天。

  这个乱世……

  ……家?

  只听少年声音低了下去,“我还看到,你回来时,这破茅草房,房顶上已漏了好大两个洞。那时,你刚杀完人,神情满是疲惫——像你那么杀人,也真是个体力活。你分明很饿,却没找东西吃,而是去低湿的地里……”

  他侧过头,望向不远处街外没两年时间就已丛生的茅草。

  “……不厌劳烦地割了好多草回来,把那屋顶的洞补住了。然后,居然还扫地。这么泞湿的地,你还把它归拢平整了。直到最后,你劈了些柴,用来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