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像我小时隐约的记忆。记忆里村中的那些男人就是这样的。可这已是个乱世。这样的乱世,你怎么还有这份耐心呢?”

  那少年喃喃地问着。

  他不像在问人,而像在问自己。

  卜拙的眼也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只见,淫淫不止的雨中,小街外那一块空地上的茅草已长得老高了。虽说枯着,虽说有雨,可还是那么的黄。

  那黄黄的枯草似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沾泥带雨的,还是用它那容华褪尽后的枯黄把两人的眼底焦黄地濡暖了。

  卜拙近乎被那颜色催眠,近乎是无意识地开口道:

  “因为,我总要活下去。”

  “不管怎么,我也该尽量像个人样的活下去。”

  这句话说完,好久后,他才惊觉自己的口气里居然充满了那样一种饱胀的、而又满是沧凉的温柔。

  门口,那小刺客久久没说话,好久才道:“杀人也是为了像个人样的活下去?”

  卜拙艰难地道:“杀人也是。”

  那少年静静地躺着,突然,他一怒而起,伸手抓了一大把泥,就向卜拙烤着的火中掷了过去。他这下的手法,全不像什么职业的刺客,而只是一个小孩子在赌气。

  只听他怒骂道:“好,你像个人,你他妈的比谁都高明。只有我他妈的不像个人,杀人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更他妈的觉得自己不像个人!我要当个人干嘛?当人给人吃吗?还是当人来吃人?我他妈的就是一只小兽,他妈的就情愿当那么一只小兽!你是人,人不是要打兽的吗?你他妈的为什么不过来杀了我?”

  卜拙惊愕地望着他。

  望到后来,那少年简直忍受不住他目光中无原则的善意,忽然一跺脚,转身就走了。

  贰、沉香

  这一年,是天启七年。

  ——七年前,大教宗古伦俄以十二匹银白鬃毛的马拉着一辆银色长车,威临天启城。

  从他入城之日起,辰月教徒就此遍布了整个大陆。

  据说,那年,只有一个瞎老头看出了那十二匹银白色的马蹄下即将扬起的血色烟尘。他唯一的反应就是,用锥子再一次刺向自己已盲的双眼,他在刺目时立誓:“我知道我还活得到剩下的那些恐怖的年头。但苍天,请由此一刺,不要让我再见到那即将到来的刺客们掀起的无边血色!”

  他盲目里流下的两滴血从此成为大教宗古伦俄踏入天启城后最先滴落的两滴血。

  而那以后的鲜血,浸泡了整个帝国……古伦俄借蛮族“逊王”阿堪提之手,冤杀了唐国公百里冀。百里冀临终立誓:“即使百里氏只剩下最后一个子孙,这最后一个子孙手里也只剩下最后一枚钉子,他也要用这枚钉子把古伦俄钉杀在天启城的城头!”

  百里氏的子孙百里恬后来果然不负父望,唤起了天罗之助。从此,胤帝国境内掀起了针对辰月教的刺杀,还有辰月教反刺杀的狂潮。

  ——这些该都是留给史学家们去考证的资料。

  后人们说起那些英风伟迹,料来一定会津津有味。可当时,当时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就在距天启城不算远、却很便僻的小国定国之内,这些遥远的英雄们与他们听来英风豪气的传说却几乎要整个掀翻了这个一向安宁的僻壤之国。

  定国在胤帝国庞大的版图上简直不值得一提。它的面积很小,但它也有一样值得夸耀的地方,那就是它的财富。

  它的财富来自于它的香料业。在定国境内,传承数百年的“沉香府”几乎比定城侯还要来得著名。整个定国的人都知道:“先有沉香府,后有定城侯”。无论渔樵农商,也几乎人人都能明白,他们生活的安稳不是来自于只有区区八百骑的定城侯麾下的铁骑,而是来自于“沉香府”。

  “沉香府”的香料生意几乎遍布整个胤帝国。从天启城深宫内的妃子,到楚卫、唐、淳国这些列国的室女,无一不向往着沉香府出产的味道。它就是整个定国的财富之源。难得的是,沉香府不只聚敛了无数的钱财,它还成为了定国唯一的财赋供给者。定国的小民们,无论农人渔夫,还是寻常商贾,几乎都不用交税,还享受着沉香府补贴的格外廉价的货物。

  那时的定国……卜拙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时的定国,跟如今,是完全两样的。

  所以,今天他才会破坏了自己的规矩,冒然出手。

  ——不过他知道,自己就算出手,其实也拯救不了什么。沉香府与大教宗古伦俄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那远非他一个小民所能揣测。而沉香府跟定城侯之间的恩恩怨怨,却是整个定国之人没有不知道的。

  那恩怨的由来其实也只为短短的两句话:

  先有沉香府,

  后有定国侯。

  现任的定城侯曲靖,人人都知道他的脾气,也人人都知道他心中的隐痛。他贵为一方之侯,本来在他辖境之内,也算从心所欲。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更让沉香府更重地压在他心头上,成为他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如果没有大教宗古伦俄踏入天启城,没有此后的沧桑巨变,定国侯再怎么恨,也不会拿沉香府有什么办法的。

  可辰月教入主中州后,一切就不同了。

  辰月教需要钱,而沉香府有钱。

  小小的一个定州城,古伦俄居然派来了他手下最受重用的长老之一禅上人进驻。

  禅上人一到,一切就不一样了。

  他一到,即与定城侯结盟。

  这一切为了什么,不说明眼人也会知道:他们嫉恨着沉香府的声名,且觊觎着它的财富。

  据说,在禅上人进驻定州城时,那是曲侯爷有生以来最快活的一天。

  他没有宴请禅上人,因为,禅上人不爱吃,不爱穿,不近女色。

  他只是点燃了一只线香。那线香很细很细,是定国侯府内数代精研的密制香料。他们这府里,除了这支香,再没有什么能胜过沉香府的香料了。

  他叫人把那支细得几如发丝的线香送去了沉香府,并叫人附上了一句话:“好大的一蓬火。”

  ——是好大的一蓬火!

  这蓬火烧得时间也足够长。整整六年。

  沉香府生意遍及整个胤帝国,他们潜隐的实力也非常人所能及。所以,那一根线香带来的火头也要烧得相当持久。直到不久以前,据说,沉香府终于要熬不住了。他们在整个大陆上的实力已被摧毁得所剩无几,唯余的一点力量几乎都缩回了定州城老家的沉香府。

  曲侯爷已开始准备庆祝。

  可就在他下令动手前的那一刻,沉香府忽然自燃了。

  没有一点火苗,但沉香府已经开始燃烧。

  整个沉香府动用了无数海外异木才得以建成,它一旦开始燃烧,那香熏的气息,就阻隔得最强悍的杀手也不敢轻易靠近。

  据说,在这场阴燃里,沉香府中所余的所有“玉碎”子弟,不惜一拚,拚却燃起了他们身体里的根基:沉骨之香,也不愿定国侯可以对沉香府轻易染指。

  那香味很淡,却历久弥醇。

  沉香府的这一场阴燃足足烧了有十有七日,十七日后,为了那留存的香气,又足足有近一个月,无论是禅上人手下的刺客,还是定州侯手下的杀手们,心中还是提不起足够的杀气。

  ——如果,不是这场该死的雨。

  这场雨来得很突然。但一下上,就淫淫不止。

  说起来,卜拙该感谢这么一场雨,如果不是这么一场雨,他只怕还望不到自己轮休的日子。他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他只是定国侯府里位置最低的一级护院。因为位置最低,所以干活儿的时间也最长,工钱最低,工作也最烦重。

  雨一下起,他就开始想家。

  望着那没完没了的、针脚一样细密的雨,不知怎么,总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他出身乡户人家,那雨,就像妈妈手里原来那些缝缝补补的日子,妈妈过世后,那日子就轮到了妻子手里……

  他开始无端地想家,也终于请准了假。

  可他一路急赶,赶到三十里铺时,就遭逢了那场博杀。

  ——七个老人,十三个杀手。

  七个老人都穿着黑衣,他们押着一辆车,哪怕是在雨中,凭着卜拙久经训练的鼻子,还是隐隐闻出了一点檀香的味道。

  那车是檀木做的,雨水冲刷掉了它的伪装,让它露出本来的味道来。

  ——沉香府!

  当时他的心里就是一惊!

  难道说沉香府剩下的还有人?

  可他把那七个老人一个一个看下来,心里就灰了。

  那是七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刚才那小刺客说得不错,他们加起来,怕最少也有七百岁。

  那辆车像是一辆灵车。灵车里装的是什么?难道是整个沉香府如今仅余的骨殖吗?

  可卜拙却清楚的知道,他们走不远的。

  三十里铺一带虽已将出定国之界,可在这边界一带,定国侯早密布了手下的杀手,严令追杀沉香府的余孽。

  ——果然,就有杀手!

  十三个杀手,十三个杀手加在一起,只怕也没那些老人的年纪一半大。可他们杀气腾腾。

  这样的事,卜拙本来不能管,不敢管,也不想管。

  可小时从村里孩子们口中听来的童谣却一直在他耳中回响着:

  苦不苦,

  数一数,

  天下饥民二万五。

  于今哪里最安逸?

  定州有个沉香府……

  那儿歌里满是一种童稚的自豪。卜拙一时只觉得自己的口里极苦极苦。沉香府带给定国百姓们那安稳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眼前,是沉香府仅余的七个百岁老人在勉力自卫着,可一转眼间,他们就只剩下了三个,可对面的杀手,还一共有十个。

  卜拙是个本份的人,他自小就是个小民,从没敢奢望过自己也能卷入到什么台面上重要的搏杀里——如果不是这样的乱世,他情愿在家里呆一辈子,种种田,修修犁,过上一世,也不会去定国侯府里当什么护院。

  可现在,眼前遭到屠戳的,是三个老人。

  还是沉香府仅余的三个老人!

  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出手。

  可就算出手,也已无及。

  当他终于斩杀了那十名杀手后,沉香府的老人,也只剩下了一个。

  停下手后,卜拙不免悲伤地看向倒在地上的六个老人。六个老人都穿着黑衣,那是丧服。他们一个比一个要老,等他看向唯余下来活着的那个时,却惊讶地发现,那个老人居然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