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系列  铁链拖在冰雪上,“格朗格朗”地直响。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着李寻欢道:“你为什么定要我到你马车上来喝酒?”

 

  李寻欢笑了笑,道:“只因为那客栈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无论谁杀了人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麻烦的,我虽不怕杀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

 

  少年默然半晌,这才又从坛子里舀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李寻欢含笑望着,很欣赏他喝酒的样子。

 

  过了半晌,少年竟也叹了口气,道:“杀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却实在该杀,我非杀他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才杀那白蛇的么?”

 

  少年道:“没有五十两银子,我也要杀他,有了五十两银子更好。”

 

  李寻欢道:“为什么你只要五十两?”

 

  少年道:“因为他只值五十两。”

 

  李寻欢笑了,道:“江湖中该杀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十两的,所以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大富翁,我也常常会有酒喝了。”

 

  少年道:“只可惜我太穷,否则我也该送你五十两的。”

 

  李寻欢道:“为什么?”

 

  少年道:“因为你替我杀了那个人。”

 

  李寻欢大笑道:“你错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两,简直连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么?”

 

  少年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白蛇虽然没有杀他,但却已令他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杀了白蛇,他只有杀了你,以后才可以重新扬眉吐气,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杀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险恶,只怕你是难以想像的。”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时人心的确比虎狼还恶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时候,最少先让你知道。”

 

  他喝下一碗酒后,忽又接道:“但我只听到过人说虎狼恶毒,却从未听过虎狼说人恶毒,其实虎狼只为了生存才吃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而且据我所知,人杀死的人,要比虎狼杀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缓缓道:“所以你就宁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着道:“只可惜它们不会喝酒。”

 

  这是李寻欢第一次见到少年的笑,他从未想到笑容竟会在一个人的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少年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使得李寻欢时常会联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竟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李寻欢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着,他忽又问道:“你是不是个很有名的人?”

 

  李寻欢也笑了,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但我却希望变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又变得孩子般认真。

 

  李寻欢笑道:“每个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别人都诚实得多。”

 

  少年道:“我和别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

 

  李寻欢开始有些吃惊了,忍不住说道:“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之色,李寻欢这才发觉他有时虽然天真坦白得像个孩子,但有时却又似藏着许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谜却又显然充满了悲痛与不幸。

 

  李寻欢柔声道:“你若想成名,至少应该先说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才缓缓道:“认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飞。”

 

  阿飞?!

 

  李寻欢笑道:“你难道姓‘阿’么?世上并没有这个姓呀。”

 

  少年道:“我没有姓!”

 

  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烧起来,李寻欢知道这种火焰连眼泪都无法熄灭,他实在不忍再问下去。

 

  谁知那少年忽又接道: “等到我成名的时候,也许我会说出姓名,但现在……”

 

  李寻欢柔声道:“现在我就叫你阿飞。”

 

  少年道:“很好,现在你就叫我阿飞——其实你无论叫我什么名字都无所谓。”

 

  李寻欢道:“阿飞,我敬你一杯。”

 

  刚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泛起那种病态的嫣红色,但他还是将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倒进喉里。

 

  阿飞吃惊地瞧着他,似乎想不到这位江湖的名侠身体竟是如此虚弱,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快地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寻欢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朋友?”

 

  阿飞沉默着。李寻欢笑道:“只因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却没有劝我戒酒的第一个人。”

 

  阿飞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寻欢道:“本来连碰都不能碰的。”

 

  阿飞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伤心事?”

 

  李寻欢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着阿飞道:“我有没有问过你不愿回答的话?有没有问过你的父母是谁,武功是谁传授的,从哪来,到哪里去?”

 

  阿飞道:“没有。”

 

  李寻欢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阿飞静静地凝注他半晌,展颜一笑,道:“我不问你。”

 

  李寻欢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飞一杯,但刚斟起酒,已咳得弯下腰去,连气都喘不过来。

 

  阿飞刚替他推开窗子,马车忽然停下。

 

  李寻欢探首窗外,道:“什么事?”

 

  虬髯大汉道:“有人挡路。”

 

  李寻欢皱眉道:“什么人?”

 

  虬髯大汉似乎笑了笑,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顽童堆起个雪人,大大的肚子,圆圆的脸,脸上还嵌着两粒煤球做的眼睛。

 

  他们都下了车,李寻欢在长长地呼吸着,阿飞却在出神地瞧着那雪人,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雪人似的。

 

  李寻欢望向他,微笑道:“你没有堆过雪人?”

 

  阿飞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实全都枯萎,令鸟兽绝迹,令人寂寞、饥饿。”

 

  他捏个雪球,抛了出去,雪球呼啸着飞到远方,散开,不见了,他目光也在望着远方,缓缓道:“对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说来,雪也许很可爱,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堆雪人,还可以赏雪景,但对我们这些人……”

 

  他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长大的?风、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

 

  李寻欢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团雪球,道:“我不讨厌雪,但我却最讨厌别人挡我的路。”

 

  他也将雪球抛出去,“砰”地击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溅,那雪人竟没有被他击倒。

 

  只见一片片冰雪白那雪人身上散开,煤球也被击落,圆圆的脸也散开,却又有张死灰色的脸露了出来。

 

  雪人中竟藏着一个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脸绝不会有好看的,这张脸尤其狰狞丑恶,一双恶毒的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阿飞失声道:“这是黑蛇!”

 

  黑蛇怎会死在这里?

 

  杀他的人,为什么要将他堆成雪人,挡住道路?

 

  虬髯大汉将他的尸体自雪堆中提了起来,蹲下去仔仔细细地瞧着,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伤痕。

 

  李寻欢沉思着,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谁杀死他的么?”

 

  阿飞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就是那包袱!”

 

  阿飞皱眉道:“包袱?”

 

  李寻欢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没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后,那包袱也不见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种发疯的样子来,就为的是要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机将那包袱攫走。”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但他却未想到那包袱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杀他的人,想必就是为了那只包袱。”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小刀拿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喃喃道:“那包袱里究竟是什么呢?为何有这么多人对它发生兴趣?也许我昨天晚上本该拿过来瞧瞧的。”

 

  阿飞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忽然道:“杀他的人,既是为了那包袱,那么他将包袱夺走之后,为什么要将黑蛇堆成雪人,挡住路呢?”

 

  李寻欢神情看来很惊讶。

 

  他发觉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时甚至天真得像个孩子,但智慧之高,思虑之密,反应之快,他这种老江湖也赶不上。

 

  阿飞道:“那人是不是已算准这条路不会有别人走,只有你的马车必定会经过这里,所以要在这里将你拦住?”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沉声道:“你找出他的致命伤没有?”

 

  虬髯大汉还未说话,李寻欢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飞道:“不错,人都已来了,还找什么?”

 

  李寻欢耳力之敏,目力之强,可说冠绝天下,他实未想到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样灵敏。

 

  这少年似乎天生有种野兽般的本能,能觉察到别人觉察不出的事。

 

  李寻欢向他赞许地一笑,然后就朗声道:“各位既已到了,为何不过来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积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人大笑着道:“十年不见,想不到探花郎的宝刀依然未老,可贺可喜。”

 

  笑声中,一个颧骨高耸,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鹰的独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