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脚步放缓,到了这两人面前,突然一掠三丈,从他们头顶上飞掠了过去,脚尖沾地,再次掠起。

  在这积雪的山道上,他竟还能施展“蜻蜓三抄水”的绝顶轻功,少林僧人纵然眼高于顶,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等庙里的僧人追出来时,李寻欢早已去得远了。

  嵩山本是他旧游之地,他未走正道,却自后面的小路登山,饶是如此,但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能看到少林寺恢宏的殿宇。

  自菩提达摩梁武帝时东渡中土,二十八传至神僧迦叶,少林代出才人,久已为中原武林之宗主。

  远远望去,只见红檐积雪,高耸人云,殿宇相连,也不知有几多重,气象之宏大,可称天下第一。

  李寻欢自山后人寺,只见雪地上无数林立着大大小小的舍利塔,他知道这正是少林寺的圣地“塔林”,也就是少林历代祖师的埋骨处,这些大师们生前名传八表,死后又何会多占了一尺地。

  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不禁会油然生出一种摒绝红尘,置身方外之意,又何况久已厌倦名利的李寻欢。

  他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突听一人沉声道:“擅闯少林禁地,檀越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

  李寻欢朗声道:“心眉大师负伤,在下专程护送回来疗治,但求贵派方丈大师赐见。”

  惊呼声中,少林僧人纷纷现身,合十道:“多谢檀越,不知高姓大名?”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在下李寻欢。”

  庭院寂寂,雪在竹叶上融化。

  竹林深处,是间精雅的禅舍,从支撑着的窗子望进去,可以看到有两个人正在下棋。

  右面的是位相貌奇古的老和尚,他的神情是那么沉静,就像是已和这静寂的天地融为一体。

  左面的是位枯瘦矮小的老人,但却目光炯炯,隆鼻如鹰,使人全忘了他身材的短小,只能感觉到一种无比的权威和魄力。

  普天之下,能和少林掌门心湖大师对坐下棋的人,除了这位“百晓生”之外,只怕已寥寥无几。

  这两人下棋时,天下只怕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们中止,但听到“李寻欢”这名字,两人竟都不由自主长身而起。

  心湖大师道:“此人现在哪里?”

  跟着脚进来通报的少林弟子躬身道:“就在二师叔的禅房外。”

  心湖大师道:“你二师叔怎样了?”

  那少林僧人道:“二师叔伤得仿佛不轻,四师叔和七师叔正在探视他老人家的伤势。”

  李寻欢背手站在檐下,遥望着大殿上雄伟的屋脊,寒风中隐隐有梵唱之声传来,天地间充满了古老而庄严的神秘。

  他已感觉到有人走了过来,但他并没有转头去瞧,在这庄严而神秘的天地中,他已不觉神游物外。

  心湖大师和百晓生走到他身外十步处就停下,心湖大师虽然久闻“小李探花”的声名,但直到此刻才见着他。

  他似乎想不到这懒散而潇洒,萧疏却沉着,充满了诗人气质的落拓客,就是名满天下的浪子游侠。

  他仔细地观察着他,绝不肯错过任何一处地方,尤其不肯错过他那双瘦削、纤长的手。

  这双手究竟有什么魔力?

  为何一柄凡铁铸成的刀,到了这双手里就变得那么神奇?

  百晓生十年前就见过他的,只觉得这十年来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又似乎已改变了许多。

  也许他的人并没有什么改变,改变的只是他的心,他似乎变得更懒散,更沉着,也更寂寞。

  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孤独的。

  百晓生终于笑了笑,道:“探花郎别来无恙?”

  李寻欢也笑了笑,道:“想不到先生居然还认得在下。”

  心湖大师合十道:“却不知探花郎认得老僧否?”

  李寻欢长揖道:“大师德高望重,天下奉为泰山北斗,在下江湖末学,常恨无缘识荆,今日得见法驾,何幸如之?”

  心湖大师道:“探花郎不必太谦,敝师弟承蒙檀越护送上门,老僧先在此谢过。”

  李寻欢道:“不敢。”

  心湖大师再次合十,道:“待老僧探过敝师弟的伤势,再来陪檀越叙话。”

  李寻欢道:“请。”

  等心湖走进屋子,百晓生忽又一笑,道:“出家人的涵养功夫果然非我等能及,若换了是我,对阁下只怕就不会如此多礼了。”

  李寻欢道:“哦?”

  百晓生道:“若有人伤了你的师弟和爱徒,你会对他如此客气?”

  李寻欢道:“阁下难道认为心眉大师也是被我所伤的?”

  百晓生背负着双手,仰面望天,悠然道:“除了小李探花外,还有谁能伤得了他?”

  李寻欢道:“若是我伤了他,为何还要护送他回山?”

  百晓生道:“这才正是阁下的聪明过人之处。”

  李寻欢道:“哦?”

  百晓生道:“无论谁伤了少林护法,此后只怕都要永无宁日,少林南北两支的三千弟子,是绝不会放过他的,这力量谁也不敢忽视。”

  李寻欢道:“说得是。”

  百晓生道:“但阁下既已将心眉师兄护送回来,别人非但不会再怀疑他是伤在你手下的,也不会再怀疑你是梅花盗,你伤了他之后,还要少林弟子感激于你,这手段实在高明已极,连我都不禁佩服得很。”

  李寻欢又笑了,仰面笑道:“百晓生果然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难怪江湖中所有的大帮大派都要交你这朋友了,和你交朋友的好处实在不少。”

  百晓生居然神色不变,道:“我说的只不过是公道话而已。”

  李寻欢道:“只可惜阁下却忘了一件事,心眉大师还没有死,他自己总知道自己是被谁所伤的,到那时阁下岂非要将自己说出来的话吞回去了么?”

  百晓生叹息了一声,道:“若是我猜得不错,心眉师兄还能说话的机会只怕已不多了。”

  突听心湖大师厉声道:“敝师弟若非伤在你的手下,是伤在谁的手下?”

  他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面上已笼起一阵寒霜。

  李寻欢道:“大师难道看不出他是中了谁的毒?”

  心湖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回头唤道:“七师弟。”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少林乃武林正宗,讲究的是拳法硬功,自不以暗器和下毒为能事,只有首座七弟子中排名最末的心宠大师乃是半路出家,带艺投师的,未人山林前,人称“七巧书生”,却是位使毒的大行家。

  只见这心宠大师面色蜡黄,终年都仿佛带着病容,但一双眼睛却是凛凛有威,闪电般在李寻欢面前一扫,沉声道:“二师兄中的毒乃是苗疆极乐峒主精炼成的‘五毒水晶’,此物无色无味,透明如水晶,中毒的人若得不到解药,全身肌肤也会渐渐变得透明如水晶,五脏六腑都历历可数,到了那时,便已毒发无救。”

  李寻欢笑道:“大师果然高明……”

  心宠大师冷冷道:“贫僧只知道二师兄中的乃是‘五毒水晶’,但下毒的人是谁,贫僧却不知道。”

  百晓生道:“说得好,毒是死的,下毒的人却是活的……”

  心宠大师道:“极乐峒主虽然行事恶毒,但人不犯他,他也绝不犯人,本门与他素无纠葛,他为何要不远千里而来暗算二师兄?”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这只因他的对象并非心眉大师,而是我。”

  百晓生道:“这话更妙了,他要害的人是你,你却好好地站在这里,他并没有加害心眉师兄之意,心眉师兄反而中了毒。”

  他盯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你若还能说得出这是什么道理,我就佩服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笑了,道:“我说不出,只因我无论说什么,你们都未必会相信的。”

  百晓生道:“阁下说的话确实很难令人相信。”

  李寻欢道:“我虽说不出,但还是有人能说得出的。”

  心湖大师道:“谁?”

  李寻欢道:“心眉大师,为何不等他醒来之后再问他?”

  心湖大师凝注着他,目光冷得像刀。

  心宠大师的脸上也笼着层寒霜,一字字道:“二师兄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

  第二十回 人心难测

  冷风如刀,积雪的屋脊上突有一群寒鸦惊起,接着,屋脊后就响起了一阵清亮但却凄凉的钟声。

  连钟声都似乎在哀悼着他们护法大师的圆寂。

  李寻欢仿佛第一次感觉到风中的寒意,终于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心里也不知是愤怒,是后悔,还是难受。

  等他咳完了,就发现数十个灰衣僧人一个接着一个自小院的门外走了进来,每个人脸上却像是凝结着一层寒冰。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嘴都闭得紧紧的,钟声也不知何时停顿,所有的声音都似已在寒气中凝结,只有脚踏在雪地上“沙沙”作响。

  等到这脚步声也停止了,李寻欢全身都仿佛已被冻结在一层又一层比铅还沉重的寒冰里。

  这古老而森严的天地,骤然充满了杀机。

  心湖大师沉声道:“你还有何话要说?”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没有了。”

  说出来也无用的话,不说也罢。

  百晓生道:“你本不该来的。”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也许我的确不该来的,但时光若能倒转,我只怕还是会这样做。”

  他淡淡接着道:“我平生虽然杀人无数,却从未见死不救。”

  心湖大师怒道:“到了此时,你还是想狡辩?”

  李寻欢道:“出家人讲究的是四大皆空,不可妄动嗔念,久闻大师修为功深,怎地和在下一样沉不住气。”

  百晓生道:“久闻探花郎学识渊源,怎地却忘了连我佛如来也难免要作狮子吼。”

  李寻欢道:“既是如此,各位请吼吧,只望各位莫要吼破了喉咙。”

  心宠大师厉声叱道:“到了此时,你还要逞口舌之利,可见全无悔改之心,看来今日贫僧少不得要破一破杀戒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尽管破吧,好在杀人的和尚并不止你一个!” 

  心宠大师怒道:“我杀人并非为了复仇,而是降魔!”

  他身形方待作势扑起,突见刀光一闪,李寻欢掌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柄寒光闪闪的刀,小李飞刀!

  只听李寻欢冷冷道:“我劝你还是莫要降魔的好,因为你绝不是我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