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沉默了许久,才又叹了口气,道:“你想在什么时候?”

  郭嵩阳道:“就在今日!”

  李寻欢道:“就在此地?”

  郭嵩阳目光四下一扫,冷笑道:“此间本是你的旧居,我若在此地与你交手,已被你先占了地利。”

  李寻欢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就凭这句话,阁下已不愧为绝顶高手。”

  郭嵩阳道:“但时间既已由我来选,地方便该由你来决定。”

  李寻欢笑了笑,道:“那倒也不必。”

  郭嵩阳也沉默了许久,才断然道:“好,既是如此,请随我来!”

  李寻欢道:“请。”

  他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向小楼上望了一眼。

  他这才发现龙小云一直在狠狠地盯着他,目中充满了怨毒之色。

  郭嵩阳的铁剑无论多神妙,诸葛刚无论死得多么惨,都未能使这孩子的目光移开片刻。

  但李寻欢一看到他,他立刻就笑了,躬身道:“李大叔,你老人家好。”

  李寻欢暗中叹息了一声,微笑着道:“你好。”

  龙小云道:“家母时时刻刻在惦记着你老人家,大叔你也该常来看看我们才是。”

  李寻欢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孩子的话,常常都使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龙小云眼珠子一转,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悄声道:“那人看样子很凶恶,大叔还是莫要跟他去吧。”

  李寻欢苦笑道:“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有些事你纵然不愿意去做,却也非做不可的。”

  龙小云道:“可是……可是……大叔你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有谁会来保护我们母子两人呢?”

  李寻欢似乎突然怔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林诗音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楼上,正俯首凝注着他们。

  她目中虽有叙不尽的怨苦,却又带着些欣慰之色。

  她的爱子终于和李寻欢和好了,而且看来还如此亲密,世上还有什么更令她觉得高兴的事吗?

  李寻欢只觉心里一阵刺痛,竟不敢再抬头。

  龙小云已高声唤道:“妈,你看,李大叔刚来就要走了。”

  林诗音勉强笑了笑,道:“李大叔有事,他……他不能不走的。”

  她的笑容看来是那么凄凉,那么幽怨,李寻欢此刻若是抬头看到,他的心只怕要碎了。

  龙小云道:“妈,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跟李大叔说么?”

  林诗音的嘴唇轻轻颤抖着,道:“有什么话等他回来时再说也不迟。”

  龙小云嘟起了嘴,眨着眼道:“我看……李大叔这一去,只怕就再也不回来了。”

  林诗音轻叱道:“胡说,快上来,让李大叔走。”

  龙小云终于点了点头,缓缓放开李寻欢的衣袖,垂首道:“好,大叔你走吧,也不必再记挂我们,我母子反正是无依无靠惯了,谁都不必为我们担心。”

  他揉着眼睛,似已在啼哭。

  郭嵩阳已走上了小桥头,正抱着手在冷冷地瞧着他们。

  李寻欢终于转身走了过去。

  他既没有抬头去瞧一眼,也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何况,他也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再看林诗音的眼色。

  一个人若用情太专,看来反倒似无情了。

  直到他走远,龙小云才抬起头,盯着他的背影,目中充满了怨毒之意,嘴角也带着种恶毒的微笑,喃喃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很难受,我就是要你难受,无论谁像你这样的心情时还要去跟郭嵩阳这样的高手决斗,实无异自寻死路!”

  墙外的秋色似乎比墙内更浓。

  郭嵩阳双手缩在衣袖中,慢慢地在前面走着。

  李寻欢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路很长,窄而曲折,也不知尽头处在哪里。

  秋风瑟瑟,路旁的草色已枯黄。

  郭嵩阳走得虽慢,步子却很大。

  李寻欢目光凝注着他的脚步,似已看得出神。

  路上的土质很松,郭嵩阳每走一步,就留下个浅浅的脚印,每个脚步的深浅都完全一样。

  每个脚步间的距离也完全一样。

  他看来虽似在漫不经心地走着,其实却正在暗中催动着身体里的内力,他的手足四肢已完全协调。

  是以他每一步踏出,都绝不会差错分毫。

  等他的内力催动到极致,身体四肢的配合协调也到了巅峰时,他立刻就会停下来——

  那就是路的尽头。

  第三十二回 知己仇敌

  到了那里,他们两人中就有一人的生命也到了尽头!

  李寻欢很明白这点。

  郭嵩阳的确是很可怕的对手!

  李寻欢这一生中,也许直到今天才遇着个真正的对手!

  每个练武的人,武功练到巅峰时,都会觉得很寂寞,因为到了那时,他就很难再找到一个真正的对手。

  所以有人不惜“求败”,因为他觉得只要能遇着一个真正的对手,纵然败了,也是愉快的。

  但李寻欢此刻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愉快。

  他的心乱极了。

  他知道以自己此刻这种心情,去和郭嵩阳这样的对手决斗,胜算实不多,自己这一去,能回来的机会只怕很少。

  这条路的尽头处,也许就是他生命的尽头处!

  这条路也许就是他的死路!

  他并不怕死,可是他现在能死么?

  四野越来越空旷,远远可以望见一片枫林。

  枫叶红如血!

  “难道那就是路的尽头?”

  郭嵩阳的步子越来越大,留下来的脚印却越来越淡了,显见他身体内外一切都已渐渐到达巅峰。

  到那时,他的精神、内力、肉体,都将和他的剑融而为一,他的剑就已不再是无知的钢铁,而有了灵性。

  到那时,他一剑刺出,必将是无坚不摧,势不可挡的!

  李寻欢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但郭嵩阳却已感觉到了,他的精神已进入虚明,已浑然忘我。

  天地间万事万物的变化,都再也逃不出他的耳目。

  他没有回头,一字字道:“就在这里?”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今天……我不能和你交手!”

  郭嵩阳霍然转过身,目光刀一般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你说什么?”

  李寻欢垂下了头,心在刺痛着。

  他知道到了这时再说“不能交手”,实无异临阵脱逃,这种事他本来宁死也不肯做的。

  但现在却非做不可。

  郭嵩阳厉声道:“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

  李寻欢无言地点了点头。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承认败了!”

  郭嵩阳张大了眼睛,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良久良久,郭嵩阳忽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李寻欢,李寻欢,你果然不愧为当世的英雄!”

  李寻欢黯然笑一笑,道:“英雄?像我这样的人能算是英雄?”

  郭嵩阳摇了摇头,叹息着道:“普天之下,也许只有你才能算得上是英雄!”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郭嵩阳已接着道:“你说你承认败了,是么……但我却知道一个人肯认输时需要多大的勇气,这句话我也许宁死也不愿说的。”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但死却容易多了,能为了别人而宁可自己认输,自己受委屈,这才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男子汉!”

  李寻欢嗄声道:“你……”

  他只觉心头激动,不能自己,只说一个字喉咙就似已被塞住。

  郭嵩阳道:“我很了解你,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只因你觉得你自己现在还不能死,你知道还有人需要你照顾,你不能抛下她不管!”

  李寻欢黯然无言,热泪几乎已将夺眶而出。

  一个最可靠的朋友,固然往往会是你最可怕的仇敌,但一个可怕的对手,往往也会是你最知心的朋友。

  因为有资格做你对手的人,才有资格做你的知己。

  因为只有这种人才能了解你。

  李寻欢心里也不知是高兴,是难受,还是感激,只不过无论是哪种感情,都是他无法说出口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