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阳忽然又道:“但我今日还是非和你交手不可!”

  李寻欢愣了愣,道:“为什么?”

  郭嵩阳淡淡一笑,道:“普天之下,又有几个李寻欢?今日我若不与你交手,他日再想找你这样的对手,只怕是永远找不到的了!”

  李寻欢缓缓道:“只要此件事了了,阁下他日相邀,我随时奉陪。”

  郭嵩阳摇了摇头,道:“到那时,你我只怕更无法交手了。”

  李寻欢道:“为什么?”

  郭嵩阳目光移向远方,远方天上,正有朵白云冉冉飘动。

  他面上带着一丝黯淡的微笑,一字字道:“到那时,你我说不定已成了朋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黯然道:“宁可与我为敌,却不愿做我的朋友?”

  郭嵩阳沉下了脸,厉声道:“郭某此生已献与武道,哪有余力再交朋友?何况……”

  他语声又渐渐和缓,接着道:“朋友易得,能肝胆相照的对手却无处可寻……”

  这“肝胆相照”四字,本是用来形容朋友的,他此刻却用来形容仇敌,若是别人听到,非但难以明了,只怕还会发笑。

  但李寻欢却很了解他的意思。

  郭嵩阳道:“放眼天下,能与我一决生死的对手,自然不止你一人,但武力纵然强胜我十倍的人,我也未必放在眼里,若要我死在他们手上,更是心有不甘!”

  李寻欢叹道:“不错,要找个能令你尊敬的朋友并不困难,要找个能令你尊敬的仇敌却太难了。”

  郭嵩阳厉声道:“正是如此,是以今日你我一战,势在必行,郭嵩阳今日纵然死于你手,亦是死而无憾!”

  李寻欢黯然道:“可是我……”

  郭嵩阳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我都了解,今日你若不幸战死,你的未了心愿,我必替你完成,你所要保护的人,我绝不容他人伤及她毫发。”

  李寻欢长揖到地,肃然道:“得此一言,李寻欢死有何憾?……多谢!”

  他生平从未向人说过“谢”字,此刻这“多谢”二字却是发自心底。

  郭嵩阳也还了一揖,肃然道:“多谢成全,请!”

  李寻欢道:“请!”

  朋友间能互相尊敬,固然可贵,但仇敌间的敬意却往往更难得,也更令人感动。

  只可惜这种情感永远是别人最难了解的!

  也许就因为它难以了解,所以才更弥足珍贵。

  风吹过,卷起了漫天红叶。

  枫林里的秋色似乎比林外更浓了。

  剑气袭人,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郭嵩阳反手拔剑,平举当胸,目光始终不离李寻欢的手!

  他知道这是只可怕的手!

  李寻欢此刻已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头发虽然是那么蓬乱,衣衫虽仍那么落魄,但看来已不再潦倒,不再憔悴!

  他憔悴的脸上已焕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辉!

  这两年来,他就像是一柄被藏在匣中的剑,封光养晦,锋芒不露,所以没有人能看到它灿烂的光华!

  此刻剑已出匣了!

  他的手伸出,手里已多—了柄刀!

  一刀封喉,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

  风更急,穿林而过,带着一阵阵凄厉的呼啸声。

  郭嵩阳铁剑迎风挥出,一道乌黑的寒光直取李寻欢咽喉,剑还未到,森寒的剑气已刺碎了西风!

  李寻欢脚步一溜,后退了七尺,背脊已贴上了一棵树干。

  郭嵩阳铁剑已随着变招,笔直刺出。

  李寻欢退无可退,身子忽然沿着树干滑了上去。

  郭嵩阳长啸一声,冲天飞起,铁剑也化作了一道飞虹。

  他的人与剑已合而为一。

  逼人的剑气,摧得枝头的红叶都飘飘落下。

  离枝的红叶又被剑气所摧,碎成无数片,看来就宛如满天血雨!

  这景象惨绝!亦艳绝!

  李寻欢双臂一振,已掠过了剑气飞虹,随着红叶飘落。

  郭嵩阳长啸不绝,凌空倒翻,一剑长虹突然化作了无数光影,向李寻欢当头洒了下来。

  这一剑之威,已足以震散人的魂魄!

  李寻欢周围方圆三丈之内,却已在他剑气笼罩之下,无论任何方向闪避,都似已闪避不开的了。

  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李寻欢手里的小刀,竟不偏不倚迎上了剑锋。

  就在这一瞬间,满天剑气突然消失无影,血雨般的枫叶却还未落下,郭嵩阳木立在血雨中。

  他的剑仍平举当胸。

  李寻欢的刀也还在手中,刀锋却已被铁剑折断!

  他静静地望着郭嵩阳,郭嵩阳也静静地望着他。

  两个人面上都全无丝毫表情。

  但两个人心里都知道,李寻欢这一刀已无法再出手。

  小李飞刀,急如闪电,就因为刀锋破风,其势方急,此刻刀锋既已折断,速度便要大受影响。

  这柄刀纵然出手,也是无法伤人的了!

  常胜不败的小李飞刀,此刻竟是有败无胜!

  李寻欢的手缓缓垂下!

  最后的一点枫叶碎片也已落下。枫林中又恢复了静寂!

  死一般的静寂。

  郭嵩阳长长叹息了一声,慢慢地插剑人鞘。

  他面上虽仍无表情,目中却带着种萧索之意,黯然道:“我败了!”

  李寻欢道:“谁说你败了?”

  郭嵩阳道:“我承认败了!”

  他黯然一笑,缓缓接着道:“这句话我本来以为死也不肯说的,现在说出了,心里反觉痛快得很,痛快得很,痛快得很……”

  他一连说了三遍,忽然仰天而笑。

  凄凉的笑声中,他已转身大步走出了枫林。

  李寻欢目送他远去,又弯下腰不停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一人拍手道:“了不起,了不起,实在太了不起……”

  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

  李寻欢抬起头,就看到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穿林而来,竟是那说书老人的孙女儿。

  她连那双动人的大眼睛里都带着笑意,道:“能看到两位今日一战,连我也死而无憾的了!”

  李寻欢也许还没有说话的心情,所以只笑了笑。

  辫子姑娘道:“昔日帝王谷主萧王孙与蓝大先生战于泰山绝顶,蓝大先生持百斤大铁锥,萧王孙用的却是根衣带,他以至柔敌至刚,与蓝大先生恶战一昼夜,据说天地皆为之变色,日月也失却光彩。”

  她娇笑道:“你说这一战精彩不精彩?”

  李寻欢微笑道:“听姑娘说得如此生动,我几乎也像是到了泰山绝顶,得见帝王谷主与蓝大先生的雄风,实在是精彩极了。”

  辫子姑娘抿嘴笑道:“想不到你说的话比你的飞刀还要厉害得多。”

  李寻欢道:“哦?”

  辫子姑娘娇笑道:“你一剑虽然可以要人的命,但你只要说一句话,却可令女孩子们将心都交给你,要女人的心,岂非比要男人的命困难多了么?”

  她用那双勾魂摄魄的大眼睛瞟着他,连李寻欢都已觉得有些受不了,他从未想到这小姑娘竟如此“可怕”。

  幸好辫子姑娘已接着道:“昔年‘水母’阴姬号称天下第一高手,但‘侠盗’楚留香的胆子却比天还大,竟直闯神水宫,独斗阴姬,两人由地上打到水里,再由水里打到半空,‘水母’阴姬的武功虽无敌,到最后还是被楚留香打败了!”

  她又娇笑着问道:“你说这一战精彩不精彩?”

  李寻欢不敢再多话,点头笑道:“精彩极了。”

  辫子姑娘道:“这些战役虽然惊天动地,而且还能名留千古,但比起两位方才那一战来,却还是差得远了。”

  李寻欢笑道:“我一向不是个谦虚的人,却也有自知之明,姑娘也未免太过奖了吧。”

  辫子姑娘正色道:“我说的是真话,你本有三次机会可致郭嵩阳的死命,但却都未出手,到后来你杀气已竭,刀锋已折,郭嵩阳说不定已可将你置之于死地,但他却心甘情愿地认败服输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像你们这样,才真正是男子汉大丈夫,才真正无愧于英雄本色,你若一刀杀了他,他若一刀杀了你,你们的武功就算再高,我也不会瞧在眼里。”

  李寻欢默然半晌,长叹道:“郭嵩阳的确不愧为真英雄!”

  辫子姑娘道:“你呢?”

  李寻欢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我又算得了什么!”

  辫子姑娘眼珠子一转,道:“我问你,他第一剑挥出,用的是什么招式?”

  李寻欢道:“风卷流云。”

  辫子姑娘道:“第二招呢?”

  李寻欢道:“流星追月。”

  辫子姑娘道:“他由第一招‘风卷流风’,变为第二招‘流星追月’时,变化太急,是以剑法中就有了破隙,你的飞刀若在那一刹那间出手,是不是立刻可以要他的命?”

  李寻欢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