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字她脱口就说了出来,说出来后,又有点后悔。

  因为她已知道她爷爷说的是谁了。

  孙老先生果然在瞧着她,微笑道:“就是你。”

  也不知为了什么,孙小红的脸忽然红了,垂着头道:“我……我为什么不赞成?”

  孙老先生笑道:“天下人若是都变得和他一样,你岂非就不知道要哪个才好?”

  孙小红“嘤咛”一声扭转了身子,脸已红如炉火。

  她心里是不是也有一团火?

  少女们的春火?孙老先生拊掌大笑,笑过了,就又开始抽烟。

  他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林仙儿这个人,也没有瞧她一眼,但却连自己烟斗的烟早就熄了都不知道。

  屋子里忽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

  林仙儿已走到阿飞面前。

  除了阿飞外,她也没有去瞧别人一眼。

  闪动着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红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个害羞的仙子,白的时候看来就如同幽灵。

  人都有两种面目,有时美丽,有时丑陋。

  只有她,无论怎么变,都是美丽的。

  她若是仙子,当然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子;她若是幽灵,也是地狱中最美丽的鬼魂。

  但阿飞却像是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她怎么变,都不会再瞧她一眼。

  林仙儿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到这里来,只为了要对你说两句话,听不听都随便你。”

  阿飞好像根本没有在听。

  可是,他的身子为什么却又已僵硬?

  林仙儿缓缓接着道:“那天,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我却不能不那么做,因为我不愿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我只有用那种法子,上官金虹才不会杀你。”

  阿飞好像还是没有在听。

  可是,为什么他的拳已握紧?

  林仙儿道:“今天我到这里来,既不是要求你了解,更不是要求你原谅,我自己也知道,我们的缘分已尽……”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才接着道:“我告诉你这些话,只为了要让你心里觉得好受些,因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至于我……”

  孙小红忽然大声道:“你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道:“不错,我的确已说得太多了。”

  她果然一个字都不再说,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她走得并不快,却没有回头。

  阿飞还是躺在那里,连眼睛都没有张开过。

  林仙儿眼看已要走出门。

  李寻欢这才松了口气。

  他知道林仙儿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阿飞以后只怕就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只要阿飞不再见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儿自己当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就等于已走出了这世界。

  她脚步虽然并没有慢下来,但目光中却已又露出了恐惧之意——屋子里虽然亮如白昼,但门外却是一片黑暗。

  虽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并没有看在眼里。

  她喜欢的是令人眩目的光彩。

  她喜欢赞美、阿谀、掌声,喜欢奢侈、浪费、享受,喜欢被人爱,也喜欢被人恨……

  她本就是为了这些而活着的。

  若没有这些,她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坟墓里。

  黑暗已越来越近了。

  林仙儿目中的恐惧已渐渐变为怨毒、仇恨。

  这时她若有力量,她一定会将世上所有活着的人都杀死。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

  “等一等。”

  “等一等!”

  谁都无法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能改变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这刹那间,林仙儿已突然完全改变。

  她眼睛里立刻就又充满了得意、自信、骄傲,她整个人也仿佛突然变得说不出地美丽!

  她几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过。

  “只有骄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装饰品。”

  一个没有信心,没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长得不难看,也绝不会有那种令人心动的吸引力。

  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会是丑陋的。

  “只有事业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

  林仙儿脚步已停下,还是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时候,也会发出这么凄凉的叹息。

  李寻欢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音乐,任何一种声音能比她这种叹息更能打动男人的心。纵然是秋叶的凋落声,流水的哀鸣声,甚至连月下的寒琴,风中的夜笛,也绝没有她这种叹息声凄恻动人。

  他只希望阿飞能瞧他一眼,听他说句话。

  但阿飞现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儿一个人,耳里也只能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林仙儿叹息着道:“我的话已说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飞道:“不能等?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答应过别人,只说两句话,说完了就走的。”

  阿飞道:“你想走?”

  林仙儿叹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会来赶我走。”

  阿飞道:“谁?谁要赶你走?”

  他眼睛里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被人赶走?这本是你的家。”

  林仙儿霍然转身,凝注着阿飞。

  她目中似已有泪,因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她才又叹息了一声,凄然道:“现在这里还是我的家么?”

  阿飞道:“当然是的,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林仙儿的脚步开始移动,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飞怀里,但忽然间又停下脚步,垂头道:“我当然愿意,怎奈别人却不愿意。”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谁不愿意,谁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触及李寻欢的目光,也不管别人对他怎么想了。

  孙老先生的确将他血液里的酒蒸了出来,勇气蒸了出来,他却也将他的情感全都蒸了出来。

  一个人身子最虚弱时,情感却最丰富。

  阿飞的眼睛似乎再也不愿离开林仙儿,一字字接着道:“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赶你走,只有你才能赶别人走。”

  林仙儿带着泪,又带着笑,道:“我的确很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可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不愿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儿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怀里,紧紧拥抱住他,道:“只要能再听到你说这句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别的我什么都不再想,无论别人对我怎么样,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门,是虚掩着的。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入门外的黑暗与寒夜中。

  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里,已是多余的。

  孙小红也跟了出来,咬着嘴唇,道:“我们难道就这样走了么?”

  李寻欢什么也没有说,什么都说不出。

  孙小红跺了跺脚,道:“我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还对她这样子,这种人简直……简直是忘恩负义,重色轻友!”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看错他了。”

  孙小红冷笑着,恨恨道:“我看错了?难道他不是这种人?”

  李寻欢道:“他不是。”

  孙小红道:“若不是这种人,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

  李寻欢黯然道:“因为……因为……”

  他实因不知道该怎么说,孙老先生却替他说了下去。

  孙老先生叹息着道:“他这样做,只因为他已不能自主。”

  孙小红道:“为什么不能自主,又没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锁锁住他。”

  孙老先生道:“虽然没有别人逼他,他自己却已将自己锁住。”

  他叹息着接道:“其实,不只是他,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也有自己的蒸笼。”

  孙小红道:“我就没有。”

  孙老先生道:“你没有,只因为你还是个孩子,还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