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妇人道:“这就要看你买多少了,一斤有一斤的价钱,十斤有十斤的价钱。”

  她手里的剁骨刀忽然一扬,“刷”地砍下。

  只听‘夺’的一声,车轮般大的剁骨刀已没人了桌子一半,只要再偏半寸,梅二先生的脑袋只怕就要搬家。

  独眼妇人瞪着眼一字字道:“你若要买一斤,就用你的一斤肉来换,我一刀下去,保险也是一斤,绝不会短了你一分一钱!”

  虬髯大汉嗄声道:“我若要买他整个人呢?”

  独眼妇人厉声道:“你若要买他整个人,你就得跟着我走!”

  虬髯大汉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独眼妇人又瞪了他半晌,狞笑道:“你乖乖的跟着我走,就算作聪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个月才将你找到,难道还会再让你跑了么?”

  虬髯大汉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打算再走了!”

  山麓下的坟堆旁,有间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坟人的住处,在这苦寒严冬中,连荒坟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来,看坟的人自然更不知已躲到哪里去了。

  屋檐下挂着一条条冰柱,冷风自木隙中吹进去,冷得就像是刀,在这种天气里,实在谁也无法在这屋里呆半个时辰。

  但此刻,却有个人已在这屋里逗留了很久。

  屋子里有个破木桌,桌上摆着个黑黝黝的坛子。

  这人就盘膝坐在地上,痴痴地望着这坛子在出神。

  他穿着件破棉袄,戴着顶破毡帽,腰带里插着柄斧头,屋角里还摆着半担柴,看来显然是个樵夫。

  但他黑黝黝的一张脸,颧骨高耸,浓眉阔口,眼睛更是闪闪生光,看来一点也不像樵夫了。

  这时他眼睛里也充满了悲愤怨恨之色,痴痴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地上早已结了冰,他似已全不觉得冷。

  过了半晌,木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这樵夫的手立刻握住了斧柄,沉声道:“谁?”

  木屋外传人了那独眼妇人沙哑而凌厉的语声,道:“是我!”

  樵夫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嗄声道:“人是不是在城里?”

  独眼妇人道:“老乌龟的消息的确可靠,我已经将人带回来了!”

  樵夫耸然长身而起,拉开了门,独眼妇人已带着那虬髯大汉走了进来,两人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外面又在下雪了。

  樵夫狠狠地瞧着虬髯大汉,目中似已冒出火来。

  虬髯大汉却始终垂着头,也不说话。

  过了半晌,那樵夫忽然转过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热泪盈眶,久久无法站起。

  忽然间,门外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独眼妇人沉声道:“什么人?”

  门外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道:“是老七和我。”

  语声中,已有两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这两人一个是满脸麻子的大汉,肩上担着大担的菜,另一人长得瘦.瘦小小,却是个卖臭豆干的。

  这两人方才也在菜场里,一直不即不离地跟在虬髯大汉身后,但虬髯大汉满腹心事,章未留意他们。

  此刻两人也都狠狠瞪了他一眼,卖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每一粒粒麻子都在冒火,厉声道:“姓铁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独眼妇人沉声道:“放开他,有什么话等人来齐之后再说也不迟。”

  麻子咬了咬牙,终于放开手,向桌上那黑坛子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目中也已不禁泪落如雨。

  半个时辰之内,又陆续来了三个人,一个肩背药箱,手提虎撑,是个走江湖,卖野药的郎中。

  另一个满身油腻,挑着副担子,前面是个酒坛,后面的小纱橱里装着几只粗碗,几十只鸭爪鸭膀。

  还有一人却是个测字卖卜的瞎子。

  这三人见到那虬髯大汉,亦是满面怒容,但也只是恭恭敬敬向桌上那黑坛子叩了三个头,谁也没有说话。

  外面雪光反映,天色还很亮,屋子里却是黑黝黝的,充满了一种阴森戚惨之意,这七人盘膝坐在地上,一个个都铁青着脸,紧咬着牙,看来就像是一群鬼,刚从地狱中逃出来复仇的。

  虬髯大汉亦是满面悲惨之色,垂首无话。

  独眼妇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赶得到?”

  那卖酒的胖于道:“一定能赶得到,我已经接到他的讯了。”

  独眼妇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

  那卖卜的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们已等了十七年,岂在乎再多等这一时半刻?”

  独眼妇人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一连说了七八遍,越说声音越悲惨。

  这十七年日子显然不是好过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泪。七个人的眼睛一齐瞪住虬髯大汉,目中已将喷出火来。

  那卖卜的瞎子又道:“这十七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重见铁某人一面,只可惜现在……”

  他苍白的脸上肌肉一阵抽缩,嗄声道:“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模样?老四,你说给我听听好吗?”

  卖野药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来他还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过胡子长了些,人也胖了些。”

  瞎子仰面一阵惨笑,道:“好,好……姓铁的,你可知道我这十七年来,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康健,无病无痛,看来老天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独眼妇人咬牙道:“他出卖了翁天迸,自然早已大富大贵,怎会像我们这样过的是连猪狗都不如的日子……”

  她指着那卖酒的道:“安乐公子张老五竟会挑着担子在街上卖酒,易二哥已变成瞎子……这些事,你只怕都没有想到吧?”

  樵夫冷冷道:“这些全都是他的栽培,他怎会想不到!”

  虬髯大汉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张开,他只怕一张开眼睛,热泪就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十七年……十七年……

  这十七年来他所忍受的苦难,又有谁知道?

  突听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

  第十一回 天外来救星

  独眼妇人听有人在屋子外面呼叫,抢了出去,皱眉道:“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的?”

  那人道:“我方才见到“铁面无私”赵正义,他说那姓铁的就在……”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推门走了进来,说到这里,忽然怔住,因为他已发现他要找的人——就在屋子里。

  独眼妇人格格笑道:“你想不到吧!”

  那人长长吐出口气,道:“赵正义说他在龙啸云家里,想不到……”

  他一把抓住那独眼妇人的手,道:“大嫂,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

  独眼妇人道:“这是‘龙神庙’老乌龟来报的讯,说他已和李寻欢往这条路上走来了,我们一路追到这里,本还碍着李寻欢,不便妄动,谁知他竟和李寻欢分了手。”

  瞎子阴恻侧笑道:“这就叫天夺其魂,鬼蒙了他的眼睛!”

  最后赶到的那人疾装劲服,八个人中只有他还不改江湖豪客的打扮,身后斜背柄梨花大枪,比他的人还高出半截。

  此刻他仰面叹了口气,喃喃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总算叫他落人我们‘中原八义’的手里,龚大哥的血海深仇,总算……”

  他语声哽咽,忽然扑倒在那黑坛子之前,放声痛哭起来,另外七个人也一齐跪下,泪落沾襟。

  过了很久,那江湖客一跃而起,瞪着虬髯大汉道:“铁传甲,你还认得我么?”

  铁传甲点了点头黯然道:“你好……”

  那江湖客厉声道:“我当然很好,边浩平生不做亏心事,也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不敢见人,日子至少总比你过得开心些!”

  麻子怒道:“三哥,你还跟他噜嗦什么?快开了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来祭大哥在天之灵,不就完了么!”

  边浩沉着脸道:“老七,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兄弟要杀人,总要杀得光明正大,不但要叫天下人无话可说,也要叫对方口服心服。”

  瞎子悠然道:“不错,我们既已等了十七年,又岂在乎多等一时半刻?”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别人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独眼妇人道:“那么老三,你的意思还想怎么样呢?”

  边浩道:“我们不但要先将话问清楚,还要找个外人来主持公道,若是人人都说铁某人该杀,那时再杀他也不迟。”

  麻子跳了起来,大吼道:“还要问个鸟,我就不信还有人会说他做的事不该杀!”

  瞎子冷冷道:“既然没有人会说他不该杀,问问又有何妨?”

  麻子咬了咬牙,嗄声道:“你……你想找谁来主持公道?”

  边浩道:“我们找的人非但要绝对大公无私,而且还要和‘中原八义’及铁传甲双方都全无关系。”

  独眼妇人皱眉道:“你找的究竟是谁,快说吧。”

  边浩道:“第一位就是‘铁面无私’赵正义,此人可称是……”

  铁传甲忽然惨笑道:“你们用不着麻烦了,快杀了我就是!我自问昔年确有对不起翁天迸之处,如今死而无怨!”

  独眼妇人冷笑道:“听他的口气,好像对赵正义还有所不满……”

  瞎子淡淡道:“赵正义既然曾找过老三报告他的行踪,自然和他有些过节,又怎会为他主持公道?”

  边浩道:“纵然如此也无妨,除了赵正义之外,我还找了两个人。”

  瞎子道:“哦?”

  边浩道:“这两人一个是在‘大观楼’说铁板快书的老先生,可说此道第一名家,却和江湖中人全无关系,另一个是初出江湖的少年……”

  独眼妇人道:“初出江湖的毛头小伙子,懂得什么!”

  边浩道:“此人虽然初出江湖,但性格刚强,一介不取,可说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我和他相识虽才两天,但确信他绝不是油滑的小人!”

  独眼妇人冷笑道:“相识方两天,就能看得出他是不是好人了么?看来你这个喜欢乱交朋友的脾气,竟到今天还未改。”

  她忽然怒吼着道:“昔年若不是你将这姓铁的带回来,说他是好人,我们又怎会和他交朋友,翁天迸又怎会死在他手里?”

  边浩垂下了头,也不敢说话了。

  瞎子却道:“无论如何,找几个人来作公证,这主意总是不错的,‘中原八义’总不能胡乱杀人。”

  他笑了笑,又道:“何必,老三既然已将人家请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人家站在雪地里喝西北风吧。”

  独眼妇人动容道:“人已经来了?”

  边浩苦笑道:“我本来是想将他们一齐请到龙啸云那里去,当着大家的面,将此事作一了断的,不想大嫂已将铁某找来了。”

  独眼妇人默然半晌,霍地拉开了门,大声道:“三位既已来了,就请进来吧。”

  铁传甲抱定主意,再也不肯睁开眼睛,此情此景,他实在不愿再看那“铁面无私”赵正义一眼。

  他已抱定主意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

  只听脚步声响,果然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第一人脚步沉稳,下盘显然很有功夫,“南拳北腿”,赵正义乃是北方豪杰,功夫大半都在两条腿上。

  第二人的脚步很重,却很浮,走进来时,还在轻轻喘着气,这人身上就算有武功,也好不到哪里去。

  铁传甲并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来的难道只有两个人?

  难道第三个人走路时居然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那瞎子似乎站了起来,传声道:“为了在下兄弟昔年的一点恩怨,

  无端劳动三位的大驾,已是不该,又害得三位在风雪中苦候多时,更是该死,但请三位恕罪。”

  他说话的声音永远不疾不徐,冷冷淡淡,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意存讥讽。

  只听得赵正义的声音道:“我辈为了江湖公道,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易二先生何必客气。”

  这人只要一开口,就是光明堂皇的话,但这种话铁传甲早已听腻了,简直想作呕。

  又听见一个很苍老,却又很清朗的声音道:“老朽虽只不过是个说书的,但乎日说的也是江湖侠土们风光霁月的行径,心里更久已仰慕得很,今日承蒙各位看得起,能到这里来,更是三生有幸。”

  瞎子冷冷道:“只望阁下回去后,能将这件事的是非曲折,向天下人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兄弟就得益匪浅了。”

  那说书的赔笑道:“这一点老朽更是义不容辞,老朽必定会将今日所见,一点不漏地说出来,边三爷找老朽来参与此事,也就是这意思。”

  铁传甲这才知道边浩找这人来的用意,他也不禁在暗中佩服边浩办事之周密,什么事都想到了。

  突听独眼妇人道:“不知这位朋友贵姓大名?能否见告?”

  这句话显然是对第三个人说的。

  但第三个人并没有开腔,边浩却道:“这位朋友素来不愿别人知道他的姓名……”

  瞎子冷冷道:“他的姓名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他不愿说,我们也不必问,可是我们这些人的姓名,他却不能不知道。”

  边浩立刻就道:“我们本有八兄弟,昔年承江湖抬爱,把我们叫做‘中原八义’,其实这也不过是朋友的抬爱……”

  瞎子忽又截口道:“这并不是朋友们的抬爱,我兄弟武功虽不出众,相貌更不惊人,但平生做的事,莫不以义气为先,绝没有见不得人的。”

  赵正义大声道:“中原八义,义薄云天,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那说书的也拍手道:“中原八义,好响亮的名字,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大义士了。”

  瞎子道:“我是老二,叫易明湖,昔日人称‘神目如电’,可是现在……”

  他惨笑了几声,嗄声道:“现在我的名字叫‘有眼无珠’,你记住了吧。”

  说书的赔笑道:“在下怎会忘记?”

  卖野药的郎中道:“我三哥‘宝马神枪’边浩你已见过了,我行四,叫金风白。”

  说书的道:“听阁下的口音,好像是南阳府的人。”

  金风白道:“正是。”

  说书的道:“南阳府‘一帖堂’金家药铺,是几十年的老字号,老朽小时也曾吃过‘一帖堂’的驱虫散,不知阁下……”

  金风白惨笑道:“连‘万牲园’的少东都已在卖鸭脚,还提什么一帖堂呢?”

  说书的失声道:“万牲园?莫非张老善人的公子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