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白道:“嗯。”

  说书的道:“是哪一位?”

  那卖酒的道:“就是我这卖鸭脚的。”

  说书的长长吸了口气,似乎不胜惊讶,又不胜感慨。

  卖酒的道:“我叫张承蹭,砍柴的樵夫是我六弟,他这把斧头现在虽只劈劈柴,但以前却能‘力劈华山’……”

  麻子抢着道:“我是老七,叫公孙雨,因为我的麻子比雨点还密。”

  卖臭豆干的道:“我是老八,叫‘赴汤踏火’西门烈,现在果然是——头挑油汤,一头挑烈火,卖的却是臭豆腐干。”

  说书的道:“不知大义士在哪里?”

  公孙雨道:“我大哥‘义薄云天’翁天迸已被人害死,这是我大嫂……”

  独眼妇人道:“我的名字可不好听,叫‘女屠户’翁大娘,但你还是好好记着。”

  说书的赔笑道:“老朽虽已年老昏庸,但自信记性还不错。”

  翁大娘道:“我们要你将名字记住,并不是为了要靠你来扬名立传,而是要借你的嘴,将我们的血海深仇说出来,让江湖中人,也好知道其中真相。”

  说书的道:“血海深仇?莫非翁大义士……”

  公孙雨厉声道:“这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害死我大哥的就是他!”

  金风白道:“我兄弟八人情如手足,虽然每人都有自己的事,但每年中秋时都要到大哥的庄子里去住上几个月。”

  张承蹭道:“我兄弟八人本来已经够热闹了,所以一向没有再找别的朋友,那一年三哥却带了个人回来,还说这人是个好朋友。”

  公孙雨恨恨道:“这人就是忘恩负义,卖友求荣的铁传甲!”

  金风白道:“我大哥本就是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见到这姓铁的看来还像是条汉子,也就拿他当自己朋友一般看待,谁知……他却不是人,是个畜生!”

  张承蹭道:“过完年后我们都散了,大哥却硬要留他多住两个月,谁知他竟在暗中勾结了我大哥的一些对头,半夜里闯来行凶,杀了我大哥,烧了翁家庄,我大嫂虽然侥幸没有死,但也受了重伤。”

  翁大娘嘶声道:“你们看见我脸上这刀疤没有?这一刀几乎将我脑袋砍成两半,若不是他们以为我死了,我也难逃毒手!”

  公孙雨吼道:“那时翁家庄的人全都死尽死绝,就没有人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了,你倒说,这人的心黑不黑?手辣不辣?”

  金风白道:“我兄弟知道了这件事后,立刻抛下了一切,发誓要找到这厮为大哥报仇,今日总算皇天有眼……皇天有眼……”

  翁大娘厉声道:“现在我们已将这件事的始末说了出来,三位看这姓铁的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赵正义沉声道:“此事若不假,纵然将铁传甲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公孙雨跳了起来,怒吼道:“此事当然是真的,一字不假,不信你们就问问他自己吧!”

  铁传甲紧咬着牙关,嗄声道:“我早已说过,的确愧对翁大哥,死而无怨。”

  公孙雨大呼道:“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这是他自己说的!”

  赵正义厉声道:“他自己既已招认,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说书的叹道:“老朽也讲过三国,说过岳传,但像这种心黑手辣、不忠不义的人,只怕连曹操和秦桧还望尘莫及。”

  在说书的人心目中,秦桧和曹操之奸恶,本已是无人能及的了,虽然古往今来,世上比他们更奸恶的人还不知有多少。

  翁大娘道:“既是如此,三位都认为铁传甲是该杀的了!”

  说书的道:“该杀!”

  赵正义道:“何止该杀,简直该将他乱刀分尸,以谢江湖!”

  突听一人道:“你口口声声不离‘江湖’,难道你一个人就代表江湖么?”

  这声音简短而有力,每个字都像刀一样,又冷,又快……

  在这屋子里,他至今才第一次说话,显然他就是那走路像野兽一般,可以不发出丝毫声音来的“第三个人”了!

  铁传甲心里一跳,忽然发现这声音很熟悉。

  他忍不住张开眼来,就发现坐在赵正义和一个青衫老者中间的,赫然就是那孤独而冷漠的少年阿飞!

  “飞少爷?你怎会到了这里?”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声来,但他却只是更用力地咬紧了牙关,没有说出一个字。

  赵正义却已变色道:“朋友你难道认为这种人不该杀么?”

  阿飞冷冷道:“我若认为他不该杀,你们就要将我们也一齐杀了。是不是?”

  公孙雨大怒道:“放你妈的屁!”

  阿飞道:“我妈放屁,你妈也放屁,人人都难免要放屁,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公孙雨怔了怔,反而说不出话来了,他们真未见过这么样说话的人,却不知阿飞初人红尘,对这些骂人的话根本就不大懂。

  易明湖缓缓道:“我们将朋友请来,就是为了要朋友你主持公道,只要你说出此人为何不该杀,而且说得有理,我们立刻放了他也无妨。”

  赵正义厉声道:“我看他只不过是无理取闹而已,各位何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阿飞望着他,缓缓道:“你说别人卖友求荣,你自己岂非也出卖过几百个朋友,那天翁家庄杀人的,你岂非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翁大娘没有见到你!”

  中原八义都吃了一惊,失声道:“真有此事?”

  阿飞道:“他要杀这姓铁的,只不过是要杀人灭口而已!”

  赵正义本来还在冷笑着假作不屑状,此刻也不禁发急了,大怒道:“放你妈……”

  他急怒之下,几乎也要和公孙雨一样骂起粗话来,但“屁”字到了嘴边,忽然想起这句话骂出来并没有效。

  何况破口大骂也未免失了他堂堂“大侠”的身份,当下仰天打了个哈哈,冷笑着说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也学会了血口喷人,好在你这片面之词,没有人相信!”

  阿飞道:“片面之词?你们的片面之词,为何就要别人相信呢?”

  赵正义道:“铁某自己都已承认,你难道没有听见?”

  阿飞道:“我听见了!”

  这四个字未说完,他腰边的剑已抵住了赵正义的咽喉。

  赵正义身经百战,本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但这次也不知怎地,竟未看出这少年是如何拔的剑!

  他只觉眼前一花,剑尖已到了自己咽喉,他既无法闪避,更连动都不敢动了,嗄声道:“你……你想怎样?”

  阿飞道:“我只问你,那天到翁家庄去杀人,你是不是也有一份?”

  赵正义怒道:“你……你疯了!”

  阿飞缓缓道:“你若再不承认,我就杀了你!”

  这句话他说得平平淡淡,就好像是在说笑似的,但他那双漆黑、深遽的眸子里,却闪动着一种令人不敢不信的光芒!

  赵正义满脸大汗黄豆般滚了下来,颤声道:“我……我……”

  阿飞道:“你这次回答最好小心些,千万莫要说错了一个字。”

  阿飞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人人都早已看见了,人人都觉得有些好笑,但现在,却没有人再觉得好笑了。

  只见赵正义脸如死灰,几乎快气晕了过去,中原八义纵有相救之心,此时也不敢出手的。

  在这么一柄快剑之下,有谁能救得了人?何况他们也想等个水落石出,他们也不敢确定赵正义那天有没有到“翁家庄”去杀人放火。

  阿飞缓缓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我问你,翁天迸是不是你害死的?”

  赵正义望着他那双漆黑得看不到底的眸子,只觉自己的骨髓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地颤声道:“是……”

  这“是”字自他嘴里说出来,中原八义俱都骤然变色。

  公孙雨第一个跳了起来,怒骂道:“你这狗娘养的,做了这种事,居然还有脸到这里来充好人。”

  阿飞忽然一笑,淡淡道:“各位不必生气,翁天迸之死,和他并没有丝毫关系。”

  中原八义又都怔住了。

  公孙雨道:“但……但他自己明明承认……”

  阿飞道:“他只不过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在被逼迫时说出来的话,根本就算不得数的。”

  赵正义脸色由白转红,中原八义的脸色都由红转白。纷纷怒喝道:“我们几时逼过他?”

  “你难道还认为这是屈打成招么?”

  “他若有委屈,自己为何不说出来?”

  几个人抢着说话,说的话反而听不清了。

  纷乱中,只听易明湖缓缓道:“铁传甲你若认为我兄弟冤枉了你,此刻正好向我兄弟解释!”

  这话声虽缓慢,但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竟将所有的怒喝声全都压了下去,此人双目虽盲,但内力之深,原都远在别人之上。

  公孙雨一步窜到铁传甲面前,厉声道:“不错,你有话尽管说吧,绝不会有人塞住你的嘴。”

  铁传甲紧咬着牙关,满面俱是痛苦之色。

  翁大娘道:“你若是无话可说,就表示自己招认了,咱们可没有用刀逼着你。”

  铁传甲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飞少爷,我实在无话可说,只好辜负你一番好意了。”

  公孙雨跳了起来,瞪着阿飞道:“你听见了么,连他自己都无话可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阿飞道:“无论他说不说话,我都不相信他会是卖友求荣的人。”

  公孙雨怒吼道:“事实俱在,你不信也得信!”

  翁大娘冷笑道:“他不信就算了,咱们何必一定要他相信?”

  金风白道:“不错,这件事根本和他没有关系。”

  阿飞道:“我既已来了,这件事就和我有关系了。”

  公孙雨大怒道:“和你他妈的有什么鸟关系?”

  阿飞道:“我若不信,就不许你们伤他。”

  翁大娘怒道:“你算哪棵葱,敢来管咱们的闲事?”

  那樵夫大吼道:“老子偏偏要伤了他,看你小子怎么样?”

  这人说话最少,动手却最快,话犹未了,一柄斧头已向铁传甲当头砍了下去,风声虎虎,“力劈华山”。

  他昔年号称“力劈华山”,这一招乃是他的成名之作,力道自然非同小可,连易明湖的胡子都被他斧上风声带得卷了起来,铁传甲木头人般坐在那里,纵有一身铁布衫的功夫,眼见也要被这一斧劈成两半。

  要知“铁布衫”的功夫虽然号称“刀枪不入”,其实只不过能挡得住寻常刀剑之一击而已,而且还要预知对方一刀砍在哪里,先将气力凝聚,若是遇有真正高手,就算真是个铁人也要被打扁,何况他究竟还是血肉之躯。这种功夫在江湖中已渐将绝迹,就因为练成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用,所以根本没有人肯练,否则就凭他已可制住那“梅花盗”,又何必再找金丝甲呢?

  那说书的惊呼一声,只道他立刻就要血溅五步。

  谁知就在这时,突见剑光一闪,“噗”的一声,好好的一把大斧竟然断成两截,斧头“当”的跌在铁传甲面前。

  原来这一剑后发而先至,剑尖在斧柄上一点,木头做的斧柄就断了,那樵夫一斧已抡圆,此刻手上骤然脱力,但闻“喀喇,喀喇,喀喇”三声响,肩头、手肘、腕子,三处的关节一齐脱了臼,身子往前一栽,不偏不倚往那柄剑的剑尖上栽了过去,竟生像要将脖子送去给别人割似的。

  这变化虽快,但“中原八义”究竟都不是饭桶,每个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大家都不禁为之面色惨变,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只见阿飞手里的剑一偏,手着剑脊托着了那樵夫的下巴。

  那樵夫仰天一个筋斗摔出,人也疼得晕了过去。

  方才阿飞一剑制住了赵正义,别人还当他是骤出不意,有些侥幸,现在第一剑使出,大家才真的被骇得发呆了。

  “中原八义”闯荡江湖,无论在什么样的高人强敌面前都没有含糊过,但这少年的剑法,却将他们全震住了。

  他们几乎不信世上有这么快的剑!

  剑尖离开赵正义咽喉时,赵正义的铁拳本已向阿飞背后打了过去,但见到阿飞这一剑之威,他拳头刚沾到阿飞的衣服就硬生生顿住——这少年武功实在太惊人,怎会将背后空门全卖给别人。

  赵正义实在不敢想像自己这一拳击下时会引出对方多么厉害的后着,他这一拳实在不敢击下!

  阿飞却已若无其事地拉起了铁传甲的手,道:“走吧,我们喝酒去。”

  铁传甲竟身不由主地被他拉了起来。

  公孙雨、金风白、边浩三个人同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金风白嘶声道:“朋友现在就想走了么!只怕没这么容易吧?”

  阿飞淡淡道:“你还要我怎么样?一定要我杀了你么?”

  金风白瞪着他的眼睛,也不知怎的,只觉身上有些发凉,他平生和人也不知拼过多少次命了,但这种现象还只不过是第二次发生,第一次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打猎时迷了路,半夜遇着一群饿狼。

  他宁可再遇着那群饿狼,也不愿对着这少年的剑锋。

  易明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他走吧。”

  翁大娘嘶声道:“怎么能让他走?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难道就算……”

  易明湖冷冷道:“就算喂了狗吧。”

  他脸色仍然是那么阴森森,冷冷淡淡的,既不愤怒,也不激动,只是向阿飞拱了拱手,道:“阁下请吧,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谁的刀快,谁就有理!”

  阿飞道:“多承指教,这句话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大家眼见他拉着铁传甲大步走了出去,有的咬牙切齿,有的连连跺脚,有的已忍不住热泪盈眶。

  翁大娘早已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跺着脚道:“你怎么能放走,怎么能放他走!”

  易明湖面上却木无表情,缓缓道:“你要怎么?难道真要他将我们全都杀了么?”

  边浩黯然道:“二哥说得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活着,总有复仇的机会。”

  翁大娘忽然扑过去,揪住他的衣襟,嘶声道:“你还有脸说话?这又是你带回来的朋友,又是你……”

  边浩惨笑道:“不错,他是我带回来的,我好歹要对大嫂有个交待。”

  只听“嘶”的一声,一片衣襟被扯了下来,他的人已转身冲了出去,翁大娘怔了怔,失声道:“老三,你先回来……”

  但她追出去时,边浩已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易明湖叹了口气,喃喃道:“让他走吧,但愿他能将他那老友找来。”

  金风白眼睛一亮,动容道:“二哥说的莫非是……”

  易明湖道:“你既然知道是谁,何必再问!”

  金风白的眼睛里发出了光,喃喃道:“三哥若真能将那人找出来,这小子的剑再快也没有用了。”

  赵正义忽然笑了笑,道:“其实边三侠根本用不着去找别人的。”

  金风白道:“哦?”

  赵正义沉声道:“明后两日,本有三位高人要到这里来,那少年纵然有三头六臂,我也要叫他三个脑袋都搬家!”

  金风白道:“是哪三位?”

  赵正义缓缓道:“各位听了那三位的名字,只怕要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