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的剑终于已出手!

  他的剑此刻虽无把握能伤田七,但别人要来送死,他就不客气了,只见鲜血随着剑光飞激出去,李寻欢的貂裘上已染上了血花。

  所有的兵刃立刻又全不见了,只有田七的一条翅棒,仍毒蛇般缠住他们,每一招都不离开阿飞的要穴。

  他这条翅棍比阿飞的剑长得多,阿飞若要照顾身后的李寻欢,就无法欺身而人,既无法欺身而人,就只有招架闪避,只有挨打。

  林仙儿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毕竟是赵大爷侠义无双,绝不肯以多为胜!”

  赵正义目光一闪,冷冷道:“只不过老夫已说过,对梅花盗这种人讲江湖道义也无用!”

  他一步窜到厅侧,自兵器架上抄了柄长枪,随手一抖,就抖起了斗大的枪花,直刺李寻欢背脊。

  “铁面无私”赵正义在武林中能享大名,倒也并非全是沽名钓誉,这柄长枪一施展开来,确有摄人之处。

  枪乃百兵之祖,棍乃百兵之王,何况一寸长,一寸强,阿飞以一柄短剑,周旋在这两样至强至霸的兵刃间,已是吃亏不少,何况他身后还背着一个人,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点的是.自己何处穴道。

  田七以己之长,击人之短,本已占尽先机,但也不知怎地,那最后一击,总是差了一些,总是无法将对方击倒。

  数十招过后,他忽然发觉这少年虽未还手,但步法之神妙,却是自己前所未见,自己每招部位力量明明都拿得恰到好处,明明已可点住对方的穴道,但这少年脚步也不知怎么样一滑,自己这一招就落空了。

  田七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看不透这步法的来历,当下暗忖道:“这少年的来头必定不小,我又何苦多结冤家?”

  一念至此,立刻微笑道:“小兄弟,我看你还是放下他吧,否则他未连累你,你反倒连累他了。”

  林仙儿道:“不错,你还是放下他的好,我可以保证田七爷非但绝没有伤你之心,也绝不会杀了他的。”

  她语声既温柔,又诚恳,充满了关切焦急之意。

  阿飞咬了咬牙道:“你们既然要我放下他,自己为何不住手?”

  田七一棍点出,人已退后七尺,赵正义枪已刺出,收势不及,突然掉转枪尖,向地上刺了下去。

  只听“铮”的一声,火星四溅,枪尖折断,飞了出去。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将李寻欢扶到椅子上坐下,只是李寻欢胸膛起伏,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一种晕艳的红色,显然一直在强自忍耐着,没有咳出来,只因他生怕咳嗽会影响阿飞的出手。

  阿飞只觉胸中热血上涌,咬了咬牙,缓缓道:“我错了,我只顾自己逞强,却忘了你。”

  李寻欢笑了笑,道:“无论你是对是错,我都同样感激你。”

  他一开口说话,就不停地咳嗽起来。

  阿飞凝注着他,过了半晌,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赵正义,道:“我只后悔一件事,上次我为何不杀了你!”

  他嘴里说着话,剑已刺了出去。

  这一剑之快,简直不可思议,赵正义哪里还能闪避得开?眼见就要血溅当地,谁知就在这时,突听大厅外有人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这四个字只说了一个字时,已有一股劲风带着串黑影打了进来。

  说到第二个字时,劲风和黑影已将击上阿飞的后背,阿飞剑势明明已疾出,但就在这刻不容缓的刹那间,突然回剑转身。

  只听“呛”的一响,剑尖挑起了黑影,竟是串佛珠。

  直到这时“阿弥陀佛”这短短四个字才说完,佛珠已被剑尖挑飞,但剑尖犹在“嗡嗡”作响,震动不绝!

  这小小一串佛珠,竟似有千钧之力!

  剑仍在震动,阿飞的人却如花岗石般动也不动。

  天已亮了。

  曦微的晨光中,只见五个芒鞋白袜的灰袍僧人自大厅外缓缓走了进来,当先一人须眉俱已苍白,在晨光中看来宛如银丝,但脸仍是白中透红,红中透白,一双眼睛更是目光炯炯,顾盼生威。

  他双手合十,那串佛珠不知怎地又回到他手上,两只手合在一起,厚如门板,显然已将佛家掌力练至炉火纯青。

  赵正义惊魂初定,见到这白眉僧人,立刻躬身道:“不知大师法驾光临,有失远迎,多请恕罪。”

  白马僧人只笑了笑,目光就盯在阿飞脸上,沉声道:“这位檀越好快的剑。”

  阿飞道:“我的剑若不快,只怕就要大师来超度亡魂了。”

  白马僧人道:“老僧不愿檀越多造杀孽,是以才出手,须知檀越的剑虽快,却仍快不过我佛如来的法眼。”

  阿飞道:“大师的佛珠难道就能快得过如来的法眼吗?我若死在大师的佛珠下,岂非也要多一重杀孽!”

  赵正义厉声道:“好大胆,在少林护法大师面前,你也敢如此无礼!”

  白马僧人笑了笑,道:“无妨,少年的口舌本就利于刀剑,老僧倒还能承受得起。”

  林仙儿忽然笑道:“心眉大师既然并不怪罪,你还不快走?”

  赵正义冷冷道:“他方才不走,此刻想走只怕太迟了!”

  阿飞道:“哦,你难道还拦得住我?”

  他嘴唇说着话,已大步走了出去。

  赵正义面色又变了,道:“大师……”

  田七抢着笑道:“心眉大师素来慈悲为怀,怎会难为这种无知少年,让他走吧。”

  赵正义叹了口气,喃喃道:“让他走容易,再要他来,只怕就很难 了。”

  心眉大师目光闪动,沉声道:“敝派掌门师兄接到自法陀寺转去的飞鸽传书,知道本门俗家弟子秦重负了重伤,立刻就令老僧兼程赶来。”

  赵正义叹了一声,瞪着李寻欢,道:“只可惜大师还是来迟了一步。”

  天已很亮了,街道上行人已不少,阿飞走在昨夜的积雪中,他的脚履虽轻快,心情却无比沉重。

  突听一人唤道:“等一等……等一等……”

  这声音又清脆,又娇美,阿飞不用回头,已知道是谁来了。

  只因街道上的人都已张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他身后,正在走路的都停下了脚,正在说话的也忘了自己在说什么。

  阿飞没有回头,但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只听一阵轻微的喘息声到了他身后,一阵醉人的香气也已飘人他心头,他也不能不回头了。

  林仙儿犹在喘息着,美丽的面靥上带着淡淡的一抹晕红,天边虽已有朝霞初露,但朝霞也已失却了颜色。

  阿飞的眼睛却仍冷漠得如同地上的积雪。

  林仙儿垂下了头,红着脸道:“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我……”

  阿飞道:“你根本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林仙儿咬着嘴角,轻轻跺脚道:“但那些人实在太无聊,也太无礼。”

  阿飞道:“那也与你无关。”

  林仙儿道:“可是你救了我,我怎么能……”

  阿飞道:“我救了你,但却没有救他们,我救你,也并不是为了要你替他们来道歉的。”

  “

  林仙儿的脸更红了,她就像是撞到了一面石墙,每句话还没有说,就被冷冰冰地撞了回去。

  阿飞道:“你还要说什么?”

  林仙儿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她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总认为就算是冰山,在她面前也会融化。

  阿飞道:“再见。”

  他扭头就走,但刚走了两步,林仙儿突又唤道:“等一等,我还有话说。”

  阿飞这次根本连头都不回了。

  林仙儿冷冷道:“我……我想问你,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你?”

  阿飞道:“你不必找我。”

  林仙儿眼波转动,道:“那么,李寻欢有什么不测,我该去告诉谁呢?”

  阿飞骤然回过头,道:“你知不知道西门外的沈家祠堂?”

  林仙儿嫣然道:“你莫忘了,我在这城里已住了五六年。”

  阿飞道:“我就住在那祠堂里,日落之前,我绝不离开。”

  林仙儿:“日落之后呢?”

  默然半晌,仰面望天,缓缓道:“你莫忘了,李寻欢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并不多,像他这样的朋友更找不出第二个,他若死了,这世界就无趣极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早就知道今夜你还会回来救他的,可是你要知道,无论多好的朋友,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阿飞霍然低下头,瞪着她,一字字道:“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莫要说这种话,这次我只当没有听到!”

  第十五回 情深意重

  下了多天的雪,今天总算有了阳光。

  但阳光并没有照进这间屋子,李寻欢也并不失望,因为他已知道,世上本就有许多地方是永远见不到阳光的。

  何况,对于“失望”,他也久已习惯了。

  他全不知道田七、赵正义这些人要对他怎么样,他甚至连想都懒得去想。现在,田七他们已将少林寺的僧人带去见秦孝仪父子了,却将他囚禁在这阴湿的柴房里,龙啸云居然也并没有替他说什么。

  但李寻欢也没有怪他。

  龙啸云也有他的苦衷,何况他已根本无能为力。

  现在,李寻欢只希望阿飞永远莫要再来救他,因为他已发现阿飞剑虽快,但武功却有许多奇怪的弱点,和人交手的经验更差,遇着田七、心眉大师这样的强敌,他若不能一剑得手,也许就永远无法得手!

  只要再过三年,阿飞就能对他武功的弱点全弥补过来,到那时他也许就能无敌于天下。

  所以他必须再多活两三年。

  地上很潮湿,一阵阵寒气砭人肌骨,李寻欢又不停地咳嗽起来,他只希望能有杯酒喝。

  可是,此刻连喝杯酒竟都已变成不可企求的奢望,若是换了别人,只怕难免要忍不住痛哭一场。

  但李寻欢却笑了,他觉得世事的变化的确很有趣。

  这地方本是属于他的,所有一切本都属于他的,而现在他却被人当做贼,被人像条狗似的锁在柴房里,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

  门忽然开了。

  难道赵正义连一刻都等不得,现在就想要他的命?

  但李寻欢立刻就知道来的人不是赵正义——他闻到了一股酒香,接着,就看到一只手拿着杯酒自门缝里伸了进来。

  这只手很小,手腕上露出一截红色的衣袖。

  李寻欢道:“小云,是你?”

  酒杯缩了回去,红孩儿就笑嘻嘻地走了进来,用两只手捧着酒杯,放在鼻子下嗅着,笑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想喝酒,是吗?”

  李寻欢笑了,道:“你知道我想喝酒,所以才替我送酒来的?”

  红孩儿点了点头,将酒杯送到李寻欢面前,李寻欢刚想张开嘴,他却忽又将酒杯缩了回去,笑道:“你能猜得出这是什么酒,我才给你喝。”

  李寻欢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笑道:“这是陈年的竹叶青,是我最喜欢喝的酒,我若连这种酒的味道都嗅不出,只怕就真的该死了。”

  红孩儿笑道:“难怪别人都说小李探花对女人和酒都是专家,这话真是一点都不错,但你若真想喝这杯酒,还得回答我一句话。”

  李寻欢道:“什么话?”

  红孩儿脸上孩子气的笑容忽然变得很阴沉。

  他瞪着李寻欢道:“我问你,你和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不是很喜欢你?”

  李寻欢的脸色立刻也变了,皱眉道:“这也是你应该问的话么?”

  红孩儿道:“我为什么不该问,母亲的事,儿子当然有权知道。”

  李寻欢怒道:“你难道不明白你母亲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怎敢怀疑她?”

  红孩儿冷笑道:“你休想瞒我!什么事都瞒不住我的。”

  他咬着牙,又道:“她一听到你的事,就关上房门,一个人躲着偷偷地哭,我快死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得这么伤心,我问你,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的心已绞住了,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了一团泥,正在被人用力践踏着,过了很久,他才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我告诉你,你可以怀疑任何人,但绝不能怀疑你的母亲,她绝没有丝毫能被人怀疑之处,现在你快带着你的酒走吧。”

  红孩儿瞪着他,道:“这杯酒我是带来给你的,怎么能带走?”

  他忽然将这杯酒全都泼在李寻欢脸上。

  李寻欢动都没有动,甚至也没有看他一眼,反而柔声道:“你还是个孩子,我不怪你……”

  红孩儿冷笑道:“我就算不是孩子,你又能对我怎么样?”

  他忽然拔出一柄刀,在李寻欢脸前扬了扬大声道:“你看清了么?这是你的刀,她说我有了你的刀,就等于有了护身符,但现在你还能保护我么?你根本连自己都无法保护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刀,本来是伤害人的,并不是保护人的。”

  红孩儿脸色发白,嘶声道:“你害得我终身残废,现在我也要让你和我受同样的罪,你……”

  突听门外一人道:“小云?是你在里面吗?”

  这声音温柔而动听,但李寻欢和红孩儿一听到这声音,脸色立刻又变了,红孩儿赶紧藏起了刀,面上突然又露出了那种孩子气的笑容,道:“娘,是我在这里,我带了杯酒来给李大叔喝,娘在外面一叫,吓了我一跳,害得我把酒都泼在李大叔身上了。”

  他说着话时,林诗音已出现在门口,她一双美丽的眼睛果然已有些发红,充满了悲痛,也带着些愤怒。

  但等到红孩儿依偎过去时,她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道:“李大叔现在不想喝酒,你现在却该躺在床上的,去吧。”

  红孩儿道:“李大叔一定受了别人冤枉,我们为何不救他?”

  林诗音轻叱道:“小孩子不许乱说话,快去睡。”

  红孩儿回头向李寻欢一笑,道:“李大叔,我走了,明天我再替你送酒来。”

  李寻欢望着他脸上孩子气的笑容,手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只听林诗音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来只担心这孩子会对你怀恨在心,现在……现在我才放心了,他有时虽然会做错事,但却并不是个坏孩子。”

  李寻欢只有苦笑。

  听到她充满了母爱的声音,他还能说什么?他早已知道“爱”本就是盲目的,尤其是母爱。

  林诗音也没有看他,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本来至少还是个很守信的人,现在为何变了?”

  李寻欢只觉喉头似已被塞住,什么话都说不出。

  林诗音道:“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去找仙儿,但他们却是在仙儿的屋子里找到你的。”

  李寻欢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但他的确笑了,他望着自己的脚尖笑道:“我记得这间屋子是十多年前才盖起来的,是不是?”

  林诗音皱了皱眉,道:“嗯。”

  李寻欢道:“但现在这屋子却已很旧了,屋角已有了裂缝,窗户也破烂了……可见十年的时光的确不短,在十年中屋子都会变破烂,何况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