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红忽然大声道:“你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道:“不错,我的确已说得太多了。”

  她果然一个字都不再说,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她走得并不快,却没有回头。

  阿飞还是躺在那里,连眼睛都没有张开过。

  林仙儿眼看已要走出门。

  李寻欢这才松了口气。

  他知道林仙儿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阿飞以后只怕就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只要阿飞不再见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儿自己当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就等于已走出了这世界。

  她脚步虽然并没有慢下来,但目光中却已又露出了恐惧之意——屋子里虽然亮如白昼,但门外却是一片黑暗。

  虽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并没有看在眼里。

  她喜欢的是令人眩目的光彩。

  她喜欢赞美、阿谀、掌声,喜欢奢侈、浪费、享受,喜欢被人爱,也喜欢被人恨……

  她本就是为了这些而活着的。

  若没有这些,她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坟墓里。

  黑暗已越来越近了。

  林仙儿目中的恐惧已渐渐变为怨毒、仇恨。

  这时她若有力量,她一定会将世上所有活着的人都杀死。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

  “等一等。”

  “等一等!”

  谁都无法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能改变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这刹那间,林仙儿已突然完全改变。

  她眼睛里立刻就又充满了得意、自信、骄傲,她整个人也仿佛突然变得说不出地美丽!

  她几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过。

  “只有骄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装饰品。”

  一个没有信心,没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长得不难看,也绝不会有那种令人心动的吸引力。

  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会是丑陋的。

  “只有事业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

  林仙儿脚步已停下,还是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时候,也会发出这么凄凉的叹息。

  李寻欢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音乐,任何一种声音能比她这种叹息更能打动男人的心。纵然是秋叶的凋落声,流水的哀鸣声,甚至连月下的寒琴,风中的夜笛,也绝没有她这种叹息声凄恻动人。

  他只希望阿飞能瞧他一眼,听他说句话。

  但阿飞现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儿一个人,耳里也只能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林仙儿叹息着道:“我的话已说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飞道:“不能等?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答应过别人,只说两句话,说完了就走的。”

  阿飞道:“你想走?”

  林仙儿叹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会来赶我走。”

  阿飞道:“谁?谁要赶你走?”

  他眼睛里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被人赶走?这本是你的家。”

  林仙儿霍然转身,凝注着阿飞。

  她目中似已有泪,因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她才又叹息了一声,凄然道:“现在这里还是我的家么?”

  阿飞道:“当然是的,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林仙儿的脚步开始移动,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飞怀里,但忽然间又停下脚步,垂头道:“我当然愿意,怎奈别人却不愿意。”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谁不愿意,谁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触及李寻欢的目光,也不管别人对他怎么想了。

  孙老先生的确将他血液里的酒蒸了出来,勇气蒸了出来,他却也将他的情感全都蒸了出来。

  一个人身子最虚弱时,情感却最丰富。

  阿飞的眼睛似乎再也不愿离开林仙儿,一字字接着道:“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赶你走,只有你才能赶别人走。”

  林仙儿带着泪,又带着笑,道:“我的确很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可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不愿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儿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怀里,紧紧拥抱住他,道:“只要能再听到你说这句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别的我什么都不再想,无论别人对我怎么样,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门,是虚掩着的。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入门外的黑暗与寒夜中。

  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里,已是多余的。

  孙小红也跟了出来,咬着嘴唇,道:“我们难道就这样走了么?”

  李寻欢什么也没有说,什么都说不出。

  孙小红跺了跺脚,道:“我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还对她这样子,这种人简直……简直是忘恩负义,重色轻友!”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看错他了。”

  孙小红冷笑着,恨恨道:“我看错了?难道他不是这种人?”

  李寻欢道:“他不是。”

  孙小红道:“若不是这种人,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

  李寻欢黯然道:“因为……因为……”

  他实因不知道该怎么说,孙老先生却替他说了下去。

  孙老先生叹息着道:“他这样做,只因为他已不能自主。”

  孙小红道:“为什么不能自主,又没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锁锁住他。”

  孙老先生道:“虽然没有别人逼他,他自己却已将自己锁住。”

  他叹息着接道:“其实,不只是他,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也有自己的蒸笼。”

  孙小红道:“我就没有。”

  孙老先生道:“你没有,只因为你还是个孩子,还不懂!”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是孩子?好,就算我还是个孩子,那么他呢?”

  她指着李寻欢道:“他总不是孩子了吧?难道他也有他的枷锁,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他当然有。”

  孙小红瞪着李寻欢,道:“你承认你有?”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承认,因为我的确有。”

  孙老先生道:“他对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有人辱骂了他,对不起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别人甚至会以为他连勇气都已消失……”

  李寻欢笑得更苦。

  孙老先生道:“但他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险,他就会不顾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因为‘朋友’就是他的蒸笼,只有这种蒸笼,才能将他的生命之力蒸出来!将他的勇气蒸出来。”

  孙小红道:“那么,龙啸云那种人难道也有蒸笼么?”

  孙老先生道:“当然也有。”

  孙小红道:“什么才是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金钱、权力!”

  孙小红道:“可是,他要杀李寻欢,却并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力,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李寻欢是绝不会和他争权夺利的。”

  孙老先生道:“他一心要杀李寻欢,只因为他心上也有副枷锁。”

  孙小红道:“他的枷锁是什么?”

  孙老先生瞟了李寻欢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李寻欢的脸色比夜色更黯。

  孙小红忽然也明白了。

  龙啸云恨李寻欢,因为他怀疑,他嫉妒!

  他始终怀疑李寻欢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

  他嫉妒李寻欢那种伟大的人格和情感,因为他自己永远做不到。

  怀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锁。

  这种枷锁也许世上大多数人都有一副。

  那么,阿飞的枷锁是什么呢?

  孙老先生目光遥视着天际的星光,叹息着道:“阿飞的枷锁就和龙啸云的完全不同了……阿飞的枷锁是爱。”

  孙小红道:“爱?爱也是枷锁?”

  孙老先生道:“当然是,而且比别的枷锁都重得多。”

  孙小红道:“但他真的那么爱林仙儿么?他爱她,是不是只因为他得不到她?”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因为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孙小红叹了口气,凝注着李寻欢,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好歹也得想个法子救救他,将他这副枷锁解脱。”

  李寻欢慢慢地回过头——

  窗子里的火光已暗了,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西风和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阿飞的人一样,那么倔强,又那么寂寞。

  李寻欢弯下腰,不停的咳嗽起来。

  因为他知道无论谁都没法子将阿飞的枷锁解脱。

  除了自己之外,谁也没法子救得了他。

  第七十五回 最慷慨的人

  炉火已熄。

  现在屋子里燃烧着的是另一种火。

  一条修长、浑圆的腿自床沿垂下,在朦胧中看来更白得耀眼。

  腿蜷曲,人颤抖。

  阿飞紧张得就像是一根弓弦。

  箭已在弦上,寻找着箭垛。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极度疲劳后的紧张最难令人忍受。

  林仙儿当然是有经验的人。

  她闪避着,推拒着,喘息着:“等一等……等一等……”

  阿飞的回答不是言语,是动作。

  他显然已不想再等。

  林仙儿咬着唇,望着他布满红丝的眼睛。

  “你……你为什么一直没有问我?”

  “问什么?”

  “问我是不是已经和上官金虹……”

  阿飞的动作突然停住,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脚。

  林仙儿盯着他:“你一直没有问,难道你不在乎?”

  阿飞不停地在流汗,汗使人软弱。

  林仙儿已感觉到他的软弱。

  “我知道你一定在乎的,因为你爱我。”

  她的声音酸楚,眼睛里却带着种残酷的笑意,就像是一只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就像是上官金虹在看着她的时候。

  阿飞的声音嘶哑:“你有没有?”

  林仙儿叹息着:“一只老鼠若是落入了猫的手里,你不必问,也该知道她的结果。”

  阿飞突然倒了下去,已愤怒得不能再有任何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