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凝住着他的咽喉,缓缓道:“我右手也能杀人的,而且比左手更快!”

  “快”字出口,剑已刺入了向松的咽喉!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剑是从哪里拔出来的,更没有瞧见剑怎么会刺入向松的咽喉。

  大家只瞧见寒光一闪,鲜血已进出,只听到“格”的声音,向松的呼吸就已停顿,连眼珠子都几乎完全凸了出来。

  “鬼头刀”和“丧门剑”的跟珠子也像是要凸了出来。

  两个人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

  荆无命根本没有回头,冷冷道:“你们既已听到了我的秘密,还想走?”

  寒光又一闪!

  鲜血飞溅,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一串玛瑙珠链,红得那么鲜艳,红得那么可爱!

  良药苦口,毒药却往往是甜的。

  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奇怪——最可怕、最丑恶的东西,在某一刹那间看来,往往比什么都美丽,比什么都可爱。

  所以杀人的剑光总是分外明亮,刚流出的血总是分外鲜艳。

  所以有人说:“美,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只有真实才是永恒的。”

  “真实”,绝不会有美。

  杀人的利剑也和菜刀一样,同样是铁,问题只在你看得够不够深远,够不够透澈。

  可是,也有人说:“我只要能把握住那一刹间的美就已足够,永恒的事且留待予永恒,我根本不必理会。”

  就在一瞬间以前,向松还是享名武林的“风雨双流星”,还是“金钱帮”第八分舵的舵主。

  但现在,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和别的死人没什么两样。

  荆无命垂着头望着他的尸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直到现在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这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意兴萧索时,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林仙儿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这口气她已憋丁很久,到现在才总算吐出来。

  她瞟着荆无命,似笑非笑,如诉如慕,轻轻道:“想不到你会来救我。”

  荆无命没有抬头,冷冷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

  林仙儿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也许我知道你的意思。”

  荆无命霍然抬起头,盯着她,道:“你知道什么?”

  林仙儿道:“你来救我,只因为上官金虹要杀我。”

  荆无命盯着她。

  林仙儿道:“你恨他,所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你就要破坏。”

  荆无命还是盯着她。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直到现在,我才总算知道了你这个人,才知道上官飞也是你杀的。”

  荆无命的眼睛忽然移开,移向掌中的剑,缓缓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仙儿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因为你若杀了我,岂非正如了上官金虹的心愿?”

  她甜甜地笑着,接着又道:“你非但不会杀我,而且还会带我走的,是么?”

  荆无命道:“带你走?”

  林仙儿道:“因为你既不能让我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又不愿让我泄露你的秘密,所以你只有带我走。”

  她声音更温柔,道:“我也心甘情愿跟着你去,无论你要到哪里,我都跟着。”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忽然抬头瞧了阿飞一眼。

  他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有阿飞这么个人存在。

  阿飞却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

  林仙儿也瞟了阿飞一眼,忽然走过去,一口口水重重唾在他脸上。

  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已不必再说。

  林仙儿终于跟着荆无命走了。

  阿飞没有动。

  口水干了。

  阿飞没有动。

  窗纸发白,天已亮了。

  阿飞还是没有动。

  他已躺了下来,就躺在血泊中,尸体旁。

  他和死亡之间的距离,已只剩下了一条线……

  XX日,X时,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上官金虹

  冬天终于来了,连树上最后一片枯叶也已被西风吹落。

  这封信的颜色就和枯叶一样,是黄的,却是种带着死味的黄——黄得没有生命,黄得可怕。

  这封信上只写着这十几个字,简单、明白,也正如上官金虹杀人的方法一样,绝没有废话。

  信是店伙送来的,他拿着信的手一直在发抖。

  现在,孙小红拿着这封信,似也感觉到一阵阵杀气透人背脊,再传到她手上,她的手也在发冷。

  “后天,就是后天。”

  孙小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过皇历,后天不是好日子,诸事不宜。”

  李寻欢笑了,道:“杀人又何必选好日子?”

  孙小红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大声道:“你能不能杀他?”

  李寻欢的嘴闭上,笑容也渐渐消失。

  孙小红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李寻欢还猜不出她出去干什么,她已捧着笔墨纸砚走了进来。

  磨好墨,铺起纸。

  孙小红始终没有再瞧李寻欢一眼,忽然道:“你说,我写。”

  李寻欢有些发怔,道:“说什么?”

  孙小红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未做完的事?”

  她的声音仿佛很平静,但提着笔的手却已有些发抖。

  李寻欢又笑了,道:“你现在就要我说?我还没有死呀。”

  孙小红道:“等你死了,就说不出了。”

  她一直垂着头,瞧着手里的笔,但却还是无法避开李寻欢的目光。

  她眼睛已有些湿了,咬着嘴唇道:“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说出来,

  譬如说——阿飞,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还有什么事要为他做的?”

  李寻欢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长长吸了口气,道:“没有。”

  孙小红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李寻欢黯然道:“我可以要他不去杀别人,却无法要他不去爱别人!”

  孙小红道:“别人若要杀他呢?”

  李寻欢笑了笑,笑得酸楚,道:“现在还有谁要杀他?”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既然肯放他走,就绝不会再杀他,否则他现在早就死了。”

  孙小红道:“可是,以后呢?”

  李寻欢遥望着窗外,缓缓道:“无论多长的梦,都总有醒的时候,等到他清醒的那天,什么事他自己都会明白的,现在我说了也没有用。”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那么,她呢?”

  这句话她似已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来。

  李寻欢自然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忽然走过去,用力推开了窗户。

  孙小红垂着头,道:“你……你若有什么话,有什么事……”

  李寻欢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孙小红道:“可是你……”

  李寻欢道:“她活着,自然会有人照顾她;她死了,也有人埋葬。什么事都用不着我来关心,我死了对她只有好处。”

  他的声音仿佛也很平静,但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为什么不敢回头?

  孙小红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一滴泪珠滴在纸上。

  她悄悄地擦干了眼泪,道:“可是你总有些话要留下来的,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

  李寻欢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

  孙小红道:“你说了,我就记下来;你若死了,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然后……”

  李寻欢霍然转过身,盯着她,道:“然后怎么样?”

  孙小红道:“然后我就死!”

  她挺着胸,直视着李寻欢,不再逃避,也不再隐瞒。

  李寻欢道:“你……你为什么要死?”

  孙小红道:“我不能不死,因为你若死了,我活着一定比死更难受。”

  她始终直视着李寻欢,连眼睛都没有眨。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平静,很镇定,无论谁都可看出她已下了决心,这种决心无论谁都没法子改变。

  李寻欢的心又开始绞痛,忍不住又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等他咳完了,孙小红才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若要我活着,你自己就不能死……上官金虹也并不是一定要找你决斗,他对你始终有几分畏惧。”

  她忽然冲过去,拉住李寻欢的手,道:“我们可以走,走得远远的,什么事都不管,我……我可以带你回家,那地方从没有人知道,上官金虹就算还是想来找你,也休想找得到。”

  李寻欢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只是静静地瞧着她。

  有风吹过,一阵烟雾飘过来,弥漫了他的眼睛。

  孙老先生苍老的声音已响起,带着叹息道:“无论你怎么说,他都不会走的。”

  孙小红咬着唇,跺着脚,道:“你怎么知他不会走?”

  孙老先生道:“他若是肯走的那种人,你也不会这么样对他了。”

  孙小红怔了半晌,忽然扭转身,掩面轻泣。

  李寻欢长叹道:“前辈你……”

  孙老先生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只能要她不去杀人,却无法要她不去爱人,是么?”

  爱,这件事本就是谁都无法勉强的。

  李寻欢又开始咳嗽,咳嗽得更剧烈。

  “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亭,是八角亭,就在山脚下的树林外。

  林已枯,八角亭栏杆上的红漆也已剥落。

  西风肃杀,大地萧肃。

  李寻欢徘徊在林下,几乎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踏过。

  “后天,就是后天。”

  夕阳已西,又是一天将过去。

  后天,就在这里,就在这夕阳西下的时候,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之间所有的恩怨都将了结。

  那也许就是武林中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夕阳满天,艳丽如虹。

  可是,在一个垂死的人眼中,这永恒的夕阳是否还会同样娇艳?

  孙老先生和孙小红一直静静地坐在亭子里,没有去打扰他。

  孙小红突然问道:“决斗的时候还未到,他先到这里来干什么?”

  孙老先生道:“高手间的决斗,不但要看武功之强弱,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上官金虹选择这里作战场,当然有他的用意。”

  孙小红道:“什么用意?”

  孙老先生道:“他想必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而且说不定还会先到这里来设下埋伏。”

  孙小红道:“所以李寻欢也一定要先到这里来瞧瞧,先熟悉这里地形,再看看上官金虹会在什么地方设埋伏。”

  孙老先生道:“不错,古来的名将,在大战之前,也必定都会到战场上去巡视一遍,无论哪一种战争,若有一方先占了地利,就占了优势。”

  孙小红道:“可是他为什么一直要在这里逛来逛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