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女士在一旁听着袁宁与章修鸣的对话,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酸涩。因为太过在意、太过欢喜,她反而没办法像袁宁一样和章修鸣细细地聊天。

一家人上了楼,章修严上前打开自己房门,看了眼袁宁,把他们领到阳台看含羞草。袁宁愣了愣,感觉章修严刚才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似乎不太高兴。

袁宁忙抓住章修严的手。

章修严睨着他。

袁宁喊:“大哥。”

章修严脸上牢固无比的冷肃被他喊没了。他点了点头,看向那株仗势极好的含羞草。

但章修鸣古怪地看了看章修严。

章修严问:“怎么了?”

章修鸣觉得大哥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至少记忆里的大哥不会因为被忽略就绷着脸,被人喊了一声又把脸舒展开。

章修鸣聪明地没把实话说出口。他瞄了瞄章修严的头顶,说:“听说含羞草会释放毒素,养在屋里太久会秃头的。”

袁宁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立刻担忧地看着章修严——若不是他长得太矮了,可能还会伸手摸摸章修严的脑袋,看看章修严的头发有没有变少。

含羞草不服气地辩驳:“才不会!才不会!我才不会害别人!”

章修严也板着脸开口:“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

章修鸣和袁宁齐齐看向章修严,好奇地问:“什么叫耍流氓?”

章修严:“…”

章修严转开了话题:“那我们把它移栽到花园里去。”弟弟已经回来了,他没必要再把含羞草摆在房里养着。

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对一个生命负责——哪怕它只是一棵不需怎么费心的植物。

第55章 路遇

草色转黄,落叶飘零,又是一年夏末秋初。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到站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站在月台上。年长的少年年约十六七岁,模样和衣着有点成熟,看着是个不苟言笑的;年幼的那个年约八九岁,大概只有一米三四左右,才长到少年的胸口下方,但手脚都伸长了不少,不再是那手短脚短的矮豆丁。

年幼的那个正是袁宁,他看着月台上挑着担子来来往往的商贩,想到了当年第一次坐上火车的忐忑与伤心。

那次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袁波。袁波当时穿着件小背心,皮肤有点黝黑。

这次他和章修严一起去首都,一来是陪章修严到首都大学那边转转,二来是要去参加全国性的书法比赛。

袁波也要代表省里到首都来,才加全国小学数学竞赛。袁波的数学很厉害。

想到到了首都就可以去找袁波,袁宁心里很高兴。这三年来他每次提出回去看看,袁波都不让他回去,这次他们都到了首都,袁波总不能不见他了!

袁宁满心雀跃。

章修严绷着脸站在一旁,等着火车停下。

两人上车坐定之后,一个清秀的青年把行李放好,坐到他们面前的空位上。

见袁宁挨着章修严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翻着手里的杂志,一个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清秀青年不由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等看清章修严拿的是什么杂志,清秀青年微微睁大眼。

不是少年人爱看的《故事会》《武林大王》之类的,而是正正经经的财经杂志,连他都看不懂的那种。

伴随着尖锐的啸声,火车缓缓动了起来,动得很慢,像是卡壳了的发条玩具。

袁宁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伸手拿过章修严手里的杂志,严肃地说:“妈妈说坐车时不要看书。”

这时一个年轻女孩也坐到了他们这边,四个人算是齐了。

章修严看了眼被袁宁严防死守的杂志,知道袁宁在这些事情上通常很坚持也很固执,也就息了拿回来的心思。

袁宁满意地从背包里拿出个纸盒,里面是一份薛女士为他们准备的点心。他朝对面的青年男女邀请:“大哥哥大姐姐,你们要吃点吗?这是我妈妈做的。”

青年与女孩对上袁宁澄亮的目光,伸手拿了一块。尝过之后,他们都夸道:“很好吃,比西点店买到的都酥松香脆。”说完他们也从背包里拿出为路上准备的食物和袁宁两人分享。

食物是最能拉进距离的东西。

边吃边聊,袁宁很快和对面的青年男女熟稔起来。

可惜章修严依然不在聊天之列,他尝了点青年男女带着的零嘴,然后喝了点水。见袁宁没有把杂志还来的打算,章修严索性闭着眼睛在一旁歇息。

袁宁替章修严解释:“我大哥他昨晚忙到很晚,今天早上起得又早。”

这会儿火车已经哐当哐当地开出了站台、开出了市区,车窗外变了一番景致。

铁路两旁都是笔挺的杨树,田野不停地倒退着,天上的云仿佛想竭力赶上火车,却还是只能跟田野一样被甩在后方。

袁宁朝对面的青年男女说:“这两年我都没机会坐火车呢!第一次坐火车的时候我又没心情看仔细,现在总算碰上了。北边种的大多是杨树,南边的话,种的都是那种开着红色花朵的树,叶子尖尖的,整棵树看起来不高,我不知道叫什么。”

“夹竹桃。”那清秀青年接话。他看起来有点腼腆,但袁宁长着张让人想要亲近的脸,连平日里腼腆羞涩的人也忍不住多说几句,“虽然有毒,但它是种很不错的防护树,叶子表面有层薄薄的蜡,可以保护它也可以保温。如今铁路沿途气体污染严重,种上它可以清除、更新有害气体。沿路的灰尘也可以被它吸附掉,是净化空气的好帮手。”

袁宁惊讶:“还有这么多学问啊!”

清秀青年说:“当然,一般来说,防护树种的选择都会考虑这些。”

“大哥哥也是学农业的吗?”袁宁好奇地问,“我一个老师是学农业的,他也很懂这些!这两年他们一直在研究可以减轻污染的植物,现在他们的研究已经差不多要收尾了。”

虽然当初这个项目就已小有成效,但要确定真正可行还得经过长久的实践。孟兆与孟兆的老师开展这个项目两年多,前两天孟兆过来提到过,等上面的人过来验收后就可以正式结束、正式推广了。

清秀青年惊讶。

他仔细打量起袁宁来。

发现袁宁带着纳闷和疑惑定定地望着着自己,清秀青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意外。实际上我到这边来就是为了这个防污项目。你难道就是孟兆提到的宁宁?”

袁宁微微一愣:“孟老师还提起我了?”

清秀青年点头。看来这对师生都是实诚人,老师没想着占功劳,学生也没想着居功,都打心里觉得对方出力不小。

清秀青年说:“你孟老师真的非常优秀,我的老师他们已经在考虑把吸纳到我们首都研究所来,可惜蔡教授不肯放人。”他连连摇头,“蔡教授那脾气,可没人敢去和他抢人啊!”

袁宁惊叹:“大哥哥你是首都研究所的人啊!”

旁边的女孩也目露惊讶。

清秀青年更腼腆了:“是啊,本来我和其他人一起过来的,可这几天我跟着你孟老师去看他们现在正在栽培的作物新品种,连回首都的时间都给忘了。我老师很生气,叫其他人别等我了,直接回了首都。”所以他现在才一个人坐火车。

接下来女孩也试着加入聊天行列。

女孩长相不算太出众,不过脾气软和,脑袋也聪明,从她的谈吐和举止就能看出教养很好。有时清秀青年讲得稍稍深些,她就用简明些的语言向袁宁解释几句。

一路聊下来,清秀青年对女孩也生出了几分好感。

到下车时,袁宁和他们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青年男女两人之间也相互交换了姓名与电话。

章修严到下车才睁眼,却把他们的对话内容都听了大半。等那对青年男女走远了,他才睨了身边的袁宁一眼。

那对青年男女显然已经互生好感,如果他们都常驻首都的话,接下来很可能会走到一起吧?

这小结巴总能挖掘出周围人的优点,让与他相遇的人看起来都闪闪发光。

想到袁宁口袋里又装着两个新朋友的联系方式,章修严不由在心里补了一句——

就是太招人了点。

第56章 希望

袁宁跟着章修严走下通道,通道亮着灯,浅橘色的光线让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两边的宣传栏贴着首都的宣传画和文明礼貌标语,人潮从各个月台入口涌进来,像潮水一样推着前面的人往前走,是以没有人驻足欣赏这些东西。

不管见识过多少遍,袁宁还是不习惯熙熙攘攘的人流。他紧跟在章修严身边,牢牢盯着章修严的背,生怕一眨眼章修严就不见了。

章修严注意到袁宁的紧张,伸手把他的手掌牵在手里,免得他真的走丢了。袁宁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用再牵着抱着了,可瞧见章修严严肃的侧脸,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自从四哥回家后,大哥要照顾的人从三个变成了四个。他怕大哥累着,每天有疑问的内容都先找宋星辰他们讨论过,实在不懂的才去问大哥,免得大哥太辛苦。

大哥没说什么,只是他们之间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亲近过,要袁宁主动挣开大哥的手他真的舍不得。袁宁小心地瞄着章修严,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悄然滋长。

他真想一直不长大,一直和大哥在一起啊!他只是长大了一点点,就不能再烦着大哥、不能再缠着大哥。他长高了,变重了,大哥抱不了他了,就像大哥也不会再抱姐姐和三哥一样。

袁宁脑中乱糟糟地想着,不由自主地挨近章修严。他想靠得离大哥近一点、更近一点,要是可以永远都不分开就更好了。

章修严看着悄悄挨向自己的袁宁,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多带袁宁到处走走。

这两年多来,袁宁对他的依赖少了,对他的亲近也少了,倒是章修鸣和章修文时不时跑去袁宁房间蹭床,朋友聚会也把袁宁拉去。相比他这个年长六七岁的大哥,小孩子更容易玩到一块。

两人拿着票到出站口,给工作人员看了票,就牵着手走了出去。首都的天很蓝,出站口前方的广场很大,袁宁走到广场对面时转头看了一眼,看见了上面涂着红漆的“首都火车站”五个大字。他抓紧章修严的手,喊:“大哥。”

章修严侧过头,看向袁宁那张犹带稚气的脸庞。还不到十岁的少年,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仿佛想要藏住底下那双亮亮的眼睛。章修严抬手理了理袁宁被风吹乱的头发,让他好看的眉毛从薄薄的刘海下露出来。

袁宁说:“我们要怎么去首都大学呢?”昨天通电话时,袁波说他要跟着省里的带队老师过来,下午才到,现在还早,去了酒店那边他们也见不着。

章修严抬腕看了看时间,牵着袁宁走向电车站:“我们坐电车过去。”虽然不是找不到人来接,也不是找不到车可用,不过他私心里想要和袁宁单独待久一点。他相信袁宁也喜欢这样的交通方式。

章修严瞧向袁宁,果然在袁宁脸上捕捉到一丝雀跃。章修严微微收紧手掌,把掌中那只小小的手掌牵得更紧,口里若无其事地叮嘱:“跟紧点,别走丢了。”

电车在很多地方都停运了,首都这边却还保留了一部分,长长的架空横在道路上方,仿佛把城市切割成一块一块,又仿佛把城市连成一片一片。袁宁好奇地看着那庞大的电车和锃亮锃亮的铁轮胎,觉得它浑身上下看起来都很新鲜。

章修严带着袁宁找到前往首都大学的电车,因为这边是终点站,车上还有不少空位,他们都找位置坐好。电车行驶得比较缓慢,但不太平稳,摇摇晃晃起来叫人想睡。过了几站之后,袁宁的新鲜感没了,挨着章修严一下一下地打起盹来。

“没钱?没钱坐什么车?”司机愤怒的声音把袁宁的瞌睡虫吓跑了。

袁宁抬头看去,发现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局促地站在那里,脸皮一抖一抖,眼眶都红了。她喃喃说:“我带了钱的,我带了钱的。”她手哆哆嗦嗦地在身上翻找,却怎么都找不到一分钱,绝望之下只能用她那带着浓浓乡音的声音哀求,“我要去看我儿子,他在工地出事了,现在还躺在医院——大师傅我求您了,把我捎过去行吗?”

司机不近人情地骂道:“都像你这样来坐车,我还要不要拿工资了?”

袁宁看向满面怒容的司机,看见对方身上缠绕着一根根黑色丝线,心里咯噔一跳。每次看到这东西就没什么好事!袁宁赶紧离开座位跑了上去,掏出一张钱递给售票员:“我帮她买一张票。”

售票员不想这桩纠纷再继续下去,利索地给袁宁撕下一张车票。袁宁伸手扶住那位老妇人,找位置让她坐下。

老妇人感激地想抓住袁宁的手表达感谢,看见袁宁那白白嫩嫩、干净好看的手掌之后,又不自然地把手收了回来,脸上满是困窘和难过:“我带了钱的,不知道哪里去了,整个钱袋子都不见了…”她脸上满布着岁月留下的皱纹,“听到电话以后,我把家里的钱和存折都带来了,现在都不见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哟…”

袁宁愣了愣,明白过来,这老人家的钱和存折应该是被人偷了。他安慰道:“您带了身份证吗?带了的话,先去银行挂失一下存折,钱还是可以取出来的。”

“这样吗?”老妇人一脸迷茫,手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贴身带着的身份证,“我儿子说首都查得严,来首都要把这塑料片放在容易拿出来的地方,你看是不是这个?”

“对。”袁宁看了眼,点点头。

袁宁见老妇人身无分文,又是人生地不熟的,索性好人做到底,叫上章修严提前下了车,带老妇人到银行挂失存折,然后一起送老妇人到她儿子所在的医院。

袁宁和章修严送老妇人到病房门口,走下楼准备重新往首都大学出发,就听到大门那边传来一阵吵杂的动静。

“急诊室注意!前面路段发生车祸!不少人受了轻伤,司机伤得比较重,清路,快清路,做好急救准备!”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通知完急诊室那边,立刻焦急地把急救通道上所有人请开,方便救护车到达后直接把伤者送到急诊室那边。

袁宁和章修严也被请到一边。胸前挂着骨科、外科、神经外科、护理科等等科室名称的医生们都步履匆匆地往急救中心那边赶去。

很快地,伤得最重的司机被人推了进来,袁宁看向救护床上躺着的中年司机,愣了愣。

那竟是他们刚才做的那辆车的司机!

袁宁心突突直跳。

自从玉佩消失之后,他身边发生了很多奇异的事,可至今他都没明白那些黑色丝线到底是什么。

有时它代表疾病,有时它代表苦难,有时它代表痛苦——看起来像是给人带来不幸的东西。

那么,是不是这种不幸包围着那个司机,才会让司机受了这么重的伤?

袁宁定定地看去,却意外地发现救护床上躺着的司机虽然满脸鲜血,神色却有着难言的安宁,身上那些黑色丝线竟少了大半,只剩下微弱的丝线轻轻飘荡着,仿佛想找地方攀附却无从下手。

袁宁还要再细看,眼睛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用力捂住。

眼前倏然变得黑黢黢一片。

章修严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别看。”

袁宁第一次感觉黑暗能这样让人安心。他往章修严怀里挨了挨,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受了重伤,那些黑色丝线却变少了。

其他人伤得不重,最严重的也不过用担架抬着下来,剩下的都是小小的擦伤。袁宁听到有人在议论刚才的事故,说是电车脱轨,司机控制得及时才没造成重大事故,大多在夸司机反应快、操作准,骂电车公司没有好好修整电车轨道。

有些知道内情的人说,等国庆过了,电车就要停运了,理由是那架空接触网不美观,影响了市容市貌。刚才司机心情不好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不过司机在应对脱轨事故时的反应让乘客们对他大大改观,听到这件事后都有些同情司机。

有人叹气说:“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快二十年了,这司机师傅一直在这条线上开电车。我看司机师傅都快五十岁了,要是这条线真的撤了还能去做什么?”

周围响起一片“怪不得”的应和声。

章修严松开了盖在袁宁眼睛上的手。有人认出了他们兄弟俩,惊讶地说:“你们也到这个医院来了?”

“送那位老奶奶过来的。”袁宁礼貌地回答。

“那可真是好人有好报,”兴许是因为所有人都没有生命危险,乘客们还有心情开起了玩笑,“你看我们没管这事儿,还是得跑医院一趟!”

袁宁和章修严走出医院,没有再搭电车,而是叫了辆计程车直接去了首都大学那边。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已经快中午了。虽然是假期,首都大学里还是有不少人,其中一部分是趁着暑假过来参观的高中生、初中生,每个少年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憧憬。

袁宁也是第一次来到首都大学,他看着眼前古朴的大门和大门后掩映着的、高低错落的教学楼,这两年多来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向往彻底被唤醒了。这就是他和袁波约好要上的大学!大哥已经比他们早很多年考进去了!

袁宁和章修严在门卫室做了访客登记,走进了首都大学的大门。也许是因为惦念了很久,袁宁觉得这里面什么都好,完全符合他对大学的一切想象。袁宁转头看向脸上毫无波澜的章修严,不由把章修严的手抓得更紧,懵懵懂懂地说:“要是我和大哥一样大就好了。”

章修严眉头一跳,转头瞧着袁宁满是认真的小脸蛋儿。他问:“为什么这么想?”

袁宁说:“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念大学,一起去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学校的食堂吃饭。”他好奇地望着章修严,“我可以知道大哥上课时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打瞌睡——要是大哥睡着了,我就可以给大哥你打掩护!”

章修严伸手揉搓他柔软的乌发。

袁宁一点都不讨厌章修严揉乱自己头发,他相当遗憾地瞄着章修严:“不过大哥做什么事都那么认真,肯定不会睡觉的。”

章修严绷着脸:“别整天东想西想。”

袁宁“哦”地一声,乖乖地不再多话。可是他真的好想和大哥一起念书啊!

章修严看着袁宁写满失落的小脸蛋儿,唇抿成一条直线,绷得紧紧地,也没再说话。

天知道在听到袁宁设想的一切时,他也多想那就会是事实。

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

时时刻刻把这小结巴放在自己的视线之内,让这小结巴在自己的注视下一天天长大——

他也想的。

他也该死地想。

第57章 活着

章修严带袁宁在首都大学附近的小饭馆吃了饭。别看这小饭馆像个苍蝇馆子,味道和卫生却都很不错。袁宁吃得有点饱,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觉得它变得圆滚滚的,要是多跟章修严出来几次,说不定它会被喂得胖乎乎的。

到时大哥会不会嫌弃他呢?袁宁天马行空地想着。他还小,感觉虽然以后可能会分开,可也是以后的事,至少得等大哥娶妻生子有了新的家庭,才会不再管他们。

袁宁严肃地说:“大哥,你不能总带我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章修严瞅着袁宁矮矮的脑袋,说:“为什么?”

“我会被你养胖的。”袁宁非常担忧。本来大哥就嫌弃他长得矮了,他要是再胖起来,那可真是又矮又胖,一点都不讨人喜欢。袁宁望着章修严,“如果我变得胖乎乎的,大哥肯定不喜欢的。”

“是不喜欢。”章修严说,“太胖的话,心脏周围的脂肪太多,会加重心脏负担,影响心血管功能和呼吸功能。这样吧,你最后一口肉饼我帮你吃了。”

袁宁:“…”

他特别喜欢这家小饭馆的肉饼,特意留了最后一口等到最后才吃呢!可看着章修严关心的目光、听着章修严关心的话,袁宁咬咬牙,把肉饼推了出去,推到章修严面前,肉痛地说:“大哥你吃吧!”他可不要变成大胖子。

章修严眼底出现了微微的笑意。他把那一块肉饼夹起来。

袁宁的目光追逐着肉饼。这家小饭馆的菜很好吃,不过分量比较少,他刚才尝了一块就很喜欢,特意留着的——特意留了很久的。

想到肉饼那香酥可口的味道,袁宁咬了咬唇,看向那双慢悠悠夹着肉饼的筷子。

没等袁宁努力转开目光,肉饼的香味就喷到他鼻端。袁宁定睛一看,发现肉饼已经送到自己面前。章修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多吃一块不会胖太多。张嘴?”

袁宁愣了愣,他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把东西喂到自己嘴边。

更小时的事情,袁宁已经不大记得,他只记得自己到了二伯家,一次次听见二伯和二婶关起门在吵,都是二伯在说要送走他、要把他送到哪里去,二婶一直不同意。有时晚上他们吵完了,白天他会在二婶身上发现不少伤痕。他害怕极了,害怕被送走,害怕添麻烦,也害怕二婶因为他被打,所以什么都努力学着去做,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服,帮忙做饭、帮忙晒土产。

他想让二伯知道自己不需要人照顾,这样二伯就不会像大伯那样赶他走了。

二婶怕二伯生气,也不敢对他太好,只能和袁波一样暗里给他藏点吃的。

袁宁张开嘴,把章修严夹过来的肉饼咬进嘴里,小口小口地咀嚼着,不太舍得把它咽下去。

大哥对他真好。

大哥是大家的大哥,可是他总是有种特别自私的想法,想要一个人霸占大哥,想要一个人霸占这么好这么好的大哥。他真是个坏小孩,要是别人知道了,肯定会讨厌他。他不能让别人知道这种想法。

大哥不仅对他好,对姐姐也好、对三哥四哥也都很好。

他记得大哥跟他讲过一个词,叫得寸进尺,意思是一个贪婪的人得到了一样东西以后,还会想得到更多。大哥说,这种贪得无厌的人是惹人厌恶的。

如果四哥他们知道了,一定会不喜欢他的。

大哥是大家的大哥。

袁宁默念着这句话,把心里那种坏念头压了下去。

午饭过后,章修严带着袁宁去附近的青年旅馆找袁波。

瞧见马路对面有家书店,章修严想了想,对袁宁说:“我在对面的书店等你。”

袁宁连忙拉住章修严的衣角:“大哥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章修严望着他:“教了你这么久,你连自己进去找人都不敢?”

“不是!”袁宁忙不迭地摇头。

“那就自己去。”章修严把袁宁送到青年旅馆大门前,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

袁宁动了动嘴巴,最后还是没说话。

袁波是他很重要的人,章修严也是他很重要的人,他多想章修严能和袁波见一面,多想章修严也能喜欢袁波!可是章修严已经转身走向马路对面。

袁宁在原地站着,觉得章修严长得真高,走得真快,一眨眼就离得好远,他怎么都不可能追得上。

袁宁知道没有人能改变章修严的主意,只能把目光从马路对面收回,看向狭小却整洁的青年旅馆。

袁波在电话里说,他们中午就会到这里来报道,章修严找人问过了,首都大学这附近只有这一家青年旅馆,没有别家了。

袁宁心怦怦直跳,上前推了推高高的玻璃门。

也许因为一直关着门,前台的空气非常闷,袁宁连连呼吸了几下才适应过来。

袁宁跑到前台,礼貌地问:“姐姐你好,请问有来自鹤华省的人来入住吗?”

前台姑娘听到这脆生生的问话,心跳都加快了一点。这孩子长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叫人看了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回答得格外详细:“鹤华省的吗?有的,很多呢,有两个大人带着十个学生,是从鹤华省那边过来参加全国数学竞赛的,各个学段的学生都有。”

袁宁说:“谢谢姐姐!我叫袁宁,里面有一个人是我堂哥,叫袁波。我能问问他们住在哪些房间里吗?我想去找我堂哥。”

私自透露客人房号是不被允许的,可看着袁宁黑溜溜的眼睛期待地望着自己,前台姑娘不由缴械投降,松口把袁波一行人的房号告诉他。

袁宁感激地朝前台姑娘笑了笑。

那亮晃晃的笑容让前台姑娘恨不得把他偷偷抱回家。

袁宁走到楼梯前,正要抬脚往上走,又停下脚步,转头跑回前台姑娘面前,指着门口的绿植开口说:“门口那些绿绿的植物,叫做白蝴蝶,很好养的。”

前台姑娘愣了愣,不是很明白袁宁为什么要这么说,但还是笑着回应:“是啊,它们不用怎么打理就长得很好。”

袁宁说:“姐姐可以从那里拔一些,挪到屋里来。”他望着前台姑娘,“蔺爷爷说,植物是我们的好朋友,可以帮我们吸掉呼吸出来的废气,同时还我们很多很多的氧气,让我们周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清新。这里的空气太闷了,姐姐你待久了会头晕胸闷,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

前台姑娘听到最后终于明白了袁宁的意思。

这孩子是在关心她,希望她能对工作环境做点小小的改变,让它变得更适合人待在这里。

离乡背井来到首都打拼三年,首都处处黄金的传言早已成为泡影,日子变成了单调的工作、工作、工作。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这样关切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让她想起了儿时的母亲和兄长,让她想起了曾经那么平常如今却已遥不可及的家和温暖。

兄长有了自己的家庭,母亲要带孙子,她孤零零一个人在这离乡万里的地方,想回家,但已经回不了家。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谁还会想到要去做出改变?

她每天只想着早些下班,早些回去睡一觉,好让第二天的工作干起来不那么辛苦。

难受吗?会生病吗?

她好像早就感觉不到。

可是如果连自己都已经感觉不到一切美好与不美好,还算不算活着呢?

前台姑娘望着袁宁,眼眶红红的:“谢谢你,我会的。”

第58章 相见

袁宁跑上水泥阶梯,转了个弯,仰头看去,还是高高的楼梯。他顿了顿,放慢脚步,扶着扶手一步步往上走。楼梯尽头正对着一堵墙,上面挂着青年乐队的海报,旁边开着窗,正对着对面的老酒馆,留着长头发的男歌手正抱着吉他在那里一下一下地弹奏着,吸引过往游人驻足。

袁宁在心里把房号默念了几遍,沿着水泥地面往前走,每经过一个房间就抬头看看,寻找袁波他们所在的房间。正认真找着,袁宁就瞧见一个微胖的、呆着棕色帽子的男人猫着腰往门缝里塞东西,塞完后麻利地起来,跑到对面的房间前继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