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宁微微停下脚步。

那男人似乎注意到有人看着自己,麻溜地跳起来,见袁宁长得白白净净、衣服整整齐齐,马上知道这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他嘿嘿直笑,兴起种恶作剧的念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小卡片,一股脑儿塞给袁宁:“小弟弟,送你玩。”塞完小卡片,微胖男人的小眼睛左瞄瞄右瞄瞄,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一阵风似的跑了。

袁宁呆呆愣愣地拿着手里的几张卡片,卡片用的是偏硬的卡纸,印得还挺精致,中间是个穿得很少的美艳女人,摆着妖娆俗媚的姿势。每张都印着不同的女人,但每张都露骨得可怕,还配着不堪入目的广告语和联系电话。

袁宁脸蛋唰地红了。家里虽然有电视,却很少会放少儿节目和新闻以外的东西,他没有机会见到这种几乎不穿衣服的女人。袁宁想把它们给扔了,找来找去,没找到垃圾桶,只好先把小卡片放进口袋,决定先去找袁波再说。

袁宁边看着门牌号边往前跑,眼看快要接近前台姑娘说的那几个房号,前面一扇门就吱呀一声开了。袁宁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那老师我先下楼去了!我怕我弟弟找不到我!”

袁宁一激灵,拔腿跑了过去。近了、近了,袁宁心咚咚直跳,抬头看着从房间里走出来的男孩。明明他们差不多大,男孩却比他高半个头,皮肤晒成了麦色,五官已经把稚气褪了大半。感觉就好像一眨眼,记忆里的袁波就长成了有担当的大人,不再像记忆里那个笑嘻嘻逗他说话的、大大咧咧的男孩儿。

袁宁吸了吸鼻子,想让自己不要红了眼眶,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

袁波听到小小的脚步声,也转过头看向袁宁。这三年他常常梦见袁宁,梦见袁宁一个人坐在门槛上,谁的话都不听,只安安静静地坐着,固执地等三叔三婶回来。他花了好久好久,才让袁宁明白三叔三婶再也不会回来了。袁宁扑进他怀里,小小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抖动着。那时他就觉得,自己一定要保护这个弟弟,一定要当个好哥哥,绝对不让他再受半点委屈。

看见袁宁望着自己掉眼泪,袁波想像教训袁光那样吼一句“男孩子不许哭”,却感觉自己的鼻子也酸得要命。快三年了,他经常在想着袁宁过得好不好,会不会被欺负,会不会想要什么都不敢开口。终于见上了,他哪舍得说袁宁半句重话?袁波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用力把袁宁抱紧,温热的眼泪也溢出眼眶,烫得他整颗心都在颤抖:“宁宁,宁宁…”

领队老师出来了,见他们哭成一团,也觉得心酸。

一路上袁波的期待与煎熬领队老师都看在眼里。带着这么一批孩子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他原本不该让袁波单独行动的,却还是批准了袁波下楼等袁宁的请求——就是因为心疼这卯足劲往上钻的孩子。

要不是心里烧着那么一团火,来自那种穷地方的孩子又怎么可能在这样的赛事里抢下一个名额。

领队老师将一把钥匙给了袁波:“你们去旁边的房间好好说说话,不要到处乱跑。这里是首都,走丢了我很难把你们找回来。”

袁波稍稍平复好心情,接过领队老师手里的钥匙,感激地说:“谢谢老师!”

领队老师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满含鼓励:“高兴归高兴,竞赛方面也要好好准备,多看看省里总结的题,提前活动活动脑筋。如果你能在这次竞赛里拿奖,别说市一高,就算是省一高也会向你敞开大门。”

袁宁的眼泪也憋了回去。他两眼亮亮的,边听领队老师说话边看着袁波,为袁波拿到的成绩由衷感到高兴和骄傲。袁宁说:“袁波你真厉害!”

袁波拉着袁宁进了房间。青年旅社是平价旅馆,房间都不大,是双人标间,里面摆着两张床,都铺着白色的床单和白色的被子。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袁宁不太适应地吸了口气。

袁波跑到窗边,先把窗帘打开,然后把窗户往外一推,明媚的秋阳从外面照进来,落在他脸上,照得他微微眯起眼。他迎着光擦了擦眼角,把刚才不小心掉出来的眼泪擦干。再转过身来,袁波脸上已经带上高兴的笑容,拉着袁宁软软的手,和袁宁一块坐到柔软的床铺上。

兄弟两人已经三年多没见面了,却一点都不觉得陌生。

袁波仔细打量着袁宁,发现袁宁被养得很好,比照片上还要好,脸蛋白里透着红,因为高兴而泛起了健康的红润。长长的睫毛、亮亮的眼睛、白白净净的脸庞,怎么看都比他见过的所有同龄小孩儿要漂亮可爱。

性格也没变,还是这么软软的,不过看起来没那么安静了,一双眼睛好像天生会说话,只要它静静地看向你,你就会忍不住对他生出好感来。

袁波没有问袁宁过得怎么样,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了。

袁波问:“你一个人过来吗?不是说和你大哥一起来的吗?”他和章修严在电话里说过几次话,知道章修严并不是好相处的人。偏偏袁宁特别喜欢章修严,也特别依赖章修严,让他有点儿忧心。如果可以见一见章修严就好了,他可以看看章修严是不是真的像袁宁说的那样对袁宁很好。

袁宁有些失落:“大哥去对面的书店看书了。”他拉着袁波跑到窗边,指着马路对面说,“就是那里。我让他和我一起进来,他没有答应。”

袁波微微沉默。他有预感,章修严大概不会喜欢他。

虽然章修严让袁宁和他们联系,甚至允许袁宁回去看他们,但他感觉得出来,章修严其实并没有这么大方。为了让袁宁能更好地适应新家庭的生活,袁波这三年来都狠下心拒绝袁宁回南边看他们的提议。

如果是他的话,他也不会不喜欢的,不喜欢袁宁和以前的家人有太多牵扯,不喜欢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整天惦记着别人。他不能让袁宁因为他们而变成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儿。

袁波的表情变得严肃,按住袁宁小小的肩膀,笃定地说:“他们都对你很好。”比起留在家里,现在袁宁可以上很好的学校、可以有很好的家人,有人时刻关心他、爱护他,让他渐渐变得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开朗,不再像当初那个喜欢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孩子。章家很好,章家人也都很好,这个弟弟合该是章家的。

袁宁对上袁波认真的眼睛,用力点点头。

袁波说:“那么你要记住,你是章家的孩子,长大了也不能忘记他们对你的好。”他伸手抱了抱袁宁,“他们这样的家庭,不缺钱,也不缺别的,可能你努力一辈子也没办法回抱他们对你的养育之恩。可是,不能因为他们不需要、不能因为他们什么都有,你就把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

袁宁愣了一下,仔细记住袁波说的话。他也是这样觉得的——觉得自己努力一辈子,可能也追赶不上大哥他们的脚步,更别提帮大哥他们什么忙。就是因为自己这么没用,他才会经常担心大哥他们不喜欢他,担心自己又变成了多余的,担心自己又成为了没用的负累。

可是,不能因为觉得做不到,就不去努力了啊。

不能因为自己赶不上大哥他们,就赖在原地不动,永远把大哥他们对他的好当成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享用大哥他们给予的一切。

那样的话,就会变成真正的混蛋和废物了吧?

袁宁坚定地说:“我不会再这么想了。”

袁波听到袁宁话里的“再”字,就知道自己没想错,呆在那样的家庭里可以有很好的条件,但也会很多麻烦。比如诱惑太多了,袁宁很可能会迷失其中;比如周围的人都太厉害了,袁宁很可能会觉得自卑和不安。

袁波说:“你能想明白就最好。也许你在其他方面帮不上忙,但你可以好好照顾家里人,回报他们对你的好。你不是说家里以前都是你大哥管着吗?现在他来念大学了,你可以像你大哥一样帮妈妈的忙。总之,能不能做好是一回事,去不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袁宁说:“我会的!”

袁波看着袁宁熠熠发亮的目光,心里又柔软又酸涩。他抬手揉揉袁宁的脑袋,缓缓说:“不用担心我们,我们过得很好,已经从镇上搬走了,搬到了市里。今年年初饭店老板开了连锁快餐店,给了一个分店给妈妈当店长,现在店里的生意红火着呢,到年底我们就可以在市里买房了。至于我的话,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刚才老师说的话你记得不?他说别说市一高了,省一高的大门也会向我敞开——”

袁宁纠正:“老师说的是你要先拿到好成绩。”

吹的牛皮被袁宁戳破了,袁波也不恼,笑嘻嘻地说:“我可是你袁波哥哥!我出马了还会拿不到好成绩?你以为我是怎么在省里杀出重围抢到这个名额的?”

袁宁握紧小拳头,坚定地说:“袁波你一定会拿到好名次!”

“不过这可是全国大赛,能人很多的…”袁波故意叹着气,没往下说。

袁宁紧张地看着袁波:“很难拿到名次吗?”

“当然难了,”袁波点头应和着,说出的话却一点都不谦虚,“像我这样的,估计也就拿个全国一等奖吧。”

袁宁:“…”

袁宁瞪着袁波。

袁波用力抱了抱袁宁,过了很久才不舍地放开:“走吧,你大哥在对面等很久了,我送你过去。”他停顿了一下,补了句,“我得好好复习了,你也好好准备,别觉得章家有钱能让你挑学校你就偷懒。好好比赛,也给拿个好名次给我看看——等我回去可以跟人吹牛说我弟弟能写毛笔字,还写得特好!”

袁宁认真地说:“好!”

第59章 小广告

袁波向领队老师备报之后,带着袁宁下楼过马路,去对面的书店找章修严。他们的房间窗户靠着马路这边,领队老师可以看见下面的动静。

等袁波和袁宁安全地穿过斑马线,领队老师才收回目光,继续安排每个学生的房间和分发赛前练习,放完后叮嘱:“不要拿到题目就想着全做完,这些是给你们热身用的,别没热好身,倒把睡觉时间给搭进去了。”他让学生们去放自己的行李,“两点半集合,我们先去看看比赛场地。”

鹤华省地处偏远,教育资源严重缺乏,教学质量一直上不去。领队老师带队出门前,曾被殷殷嘱咐一定要让学生们发挥好,在这次全国竞赛上拿到好名次,让上面重视一下教育这一块。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心里存着点希望,总比半点希望都没有要强。

领队老师叹了口气,收起思绪,耐心地给主动留下问题目的学生解答他们的疑问。这些孩子全都是鹤华省的希望,这么重的担子不能落到他们身上,他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他们。

袁波和袁宁走进书店。这边临近首都大学,书店做成小图书馆的形式,其中一边被开辟成阅读区,里面摆着不少书籍供客人阅读。低低的吉他声从旁边的小酒馆传来,给安静的书店添了几分活意。

袁宁很快找到章修严的身影。章修严正在那里看书,章修严似乎经常与书为伴,不是看各种专著,就是看各种政经财经杂志,要么就就是翻看当天的报纸。他似乎总有学不完的东西、做不完的事,让人很容易就忘记他还不到十八岁。

袁宁拉着袁波跑了上去,顾着周围安静看书的客人,压低声音雀跃地喊道:“大哥!”

章修严从书上抬起眼,看向袁宁满含喜悦的脸庞。他看得出来,袁宁是真的很高兴。他的视线下移,落在袁宁和袁波牵着的手上。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了,他对袁宁不太一样,至少和对章秀灵他们不太一样,看到袁宁亲近别人时他心里就会有种深深的失落。

所以他没和袁宁一起进去。他知道袁宁见了袁波肯定会很高兴,会和袁波紧紧地拥抱,和袁波说各种各样表达思念的话——这些猜测在袁宁红通通的眼眶上得到了验证。

他不喜欢看到这样的情景。

也许他是个自私的人,他喜欢让袁宁依赖自己,从袁宁对自己的依赖之中得到“被需要”的满足感。

这是不正常的。

章修严其实是个骄傲且认真的人,他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绝不允许自己有“不正常”的地方——即使这个地方是他的心,他也不会允许。章修严强压下心里翻腾着的“我不喜欢袁宁和别人太亲近”的想法,合上书与袁波对视。

大概是自小遭遇了太多痛苦和磨难,袁波虽然比袁宁大不了多少,瞧着却成熟很多。袁波隔着电话劝袁宁好好学习的话他听过很多遍,知道袁宁刚来章家时能有那么好的性格和袁波、和袁波妈妈脱不了关系。

于情于理,他都该对袁波表达作为袁宁的兄长的感激与喜爱。

章修严说:“吃过饭了吗?”

袁波点头:“下火车后一起吃过了。”章修严在观察袁波,袁波也在观察章修严。章修严确实是个很严肃的人,如果用袁波见过的人来类比的话,那章修严看起来就像他们出发前见过的老部长,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地,浑身上下都透出种“敢不听话我一定好好教训你”的感觉。不过章修严一开口,袁波就松了口气。

至少章修严没有在袁宁面前表现出对他的不喜。

章修严仿佛没察觉袁波的忐忑,又问起袁波准备得如何,跟袁波提了些解题诀窍。章修严跳级一年还能考上首都大学,袁波对他是很敬佩的,认认真真地把章修严说的技巧都记在心里。

章修严知道袁宁肯定舍不得袁波,顿了顿,说道:“我去和你们领队老师说一声,由我带你和袁宁去比赛场地那边看看。比赛前最好先熟悉熟悉环境,我想你们领队老师应该也是这样安排的吧?”

袁波说:“是的!”他觉得自己对章修严不该有偏见,也许章修严那张脸是天生的,就像袁宁说的那样,章修严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不管怎么样,能和袁宁多呆一会儿实在让他高兴不已。

章修严看了眼袁宁和袁波脸上如出一辙的喜悦,转开了目光,走到付款台把看到一半的书买了下来,领着袁宁和袁波回到马路对面的青年旅社。

在前台登记过后,章修严上楼见了袁波的领队老师,表明要带袁波去看比赛场地。领队老师见章修严年纪虽不大,说话却沉稳有度,借旅店电话打去问过袁家二婶就放了人。

章修严一直注意着袁宁的表情,见袁宁脸上满是兴奋和喜悦,心情也稍稍好转。他在前面带路,带着袁宁和袁波去找比赛场地。比赛场地就设在首都大学附近的科学馆,他们步行过去只要十来分钟。

一路上袁宁都高兴地和袁波说着话,章修严不插话,只认真听着他们天真的对话。久别重逢的喜悦让他们放下了心里的戒备,兴高采烈地讨论起要怎么考上首都大学、考上首都大学以后又该做点什么。

边说边走,科学馆很快到了。科学馆这边没有立名人雕像,倒是树着不少奇特的雕塑,展示的是国内古往今来的科技成果。据说这是科学协会定的,科学协会会长说:“我们科学协会的成员不讲究立像,但如果你出了成果——出了那成果,那么全国上下的科学馆都会知道你作出的贡献。你的成果会作为科普标志物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并且一代代的传延下去。”

就像文人拿作品来说话一样,科研人应该拿成果来说话。

章修严牵着袁宁走进科学馆,碰上袁宁目光多停留几下的标志物就会简明扼要地给袁宁解释几句。袁宁听完后恍然点头,眼里满是对章修严的敬慕。

袁波目光没从袁宁和章修严身上挪开过。看得越久,他就越确定袁宁没说谎,章修严的确对袁宁很好。这种好不是流于表面的,而是打从心里在意袁宁,注意袁宁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及时地把袁宁需要的东西送到袁宁面前。

即使并不喜欢他,章修严也因为袁宁而对他展现友好和善意。

袁波放心了。

看完比赛场地,袁波就主动提出回去准备比赛。袁宁虽然舍不得,但也知道这次的比赛对袁波来说有多重要。他跟着章修严把袁波送回青年旅社。

走出旅社大门,章修严明显察觉到袁宁的情绪低落了不少。

章修严说:“你的比赛场地不在这边,我们也得提前去看看。我让人帮忙定了那附近的酒店,晚上我们就住那边。”

袁宁很想能和袁波住一块,可也明白明天一早就要比赛了,住得太远可能会赶不及。他乖乖跟着章修严上了出租车,两个人带着行李入住到文化馆附近的酒店。比起青年旅社那边,这酒店的楼层要高得多,修了方方正正的电梯。他们的房间在八楼,章修严一脚迈进电梯里,把袁宁也捎了进去。

袁宁看着电梯上方的红色数字不断变化,最终定在“八”字上。电梯门一打开,袁宁就瞧见地上铺着软软的红地毯,两面墙壁贴着光可鉴人的瓷砖,黑色的边,红色的主体,显得庄重又漂亮。袁宁牵住章修严的手。

章修严拿着钥匙走向预定的房间。

打开房间门,章修严把入口处的开关打开。柔金色的灯光倾泻而下,让整间房间都笼罩在一种朦朦胧胧的光晕里。床铺也是白色的,不过不是那种硬硬的白,而是柔软蓬松,看着就很舒服的那种。在两张床的对面还摆着台很大的彩色电视,袁宁上次在电器城看过,价格老贵老贵的。

袁宁看向章修严。这房间住一晚得多少钱呢?

章修严一下子读懂了他的疑问,说:“放心,大哥还住得起,不用你分摊。”

袁宁:“…”

章修严打开电视给袁宁看。

画面正好定在新闻台上,新闻正在播电车出车祸的事,区领导亲自到医院慰问受伤司机,并且握紧受伤司机的手表示已经为他争取到今年的文明标兵名额。受伤司机听到这话后并没有太高兴,直至区领导表示会把电车保留下来,打造成区内一道亮丽的风景,当成区里的“文化名片”。听到电车不会被取缔,受伤司机这才露出由衷的笑容,不断朝区领导说出感谢的话。

袁宁也替受伤司机高兴:“看来他们不会失业了!”

章修严点头。

这事能闹得这么大,大概是因为乘客里有搞媒体行业的人,他们从其他老乘客口里听说取消电车的事情,决定帮受伤司机他们一把,把这件事捅了出去。有时候这世界就是这么奇怪,默默做事的常常比不上会说话的。司机们兢兢业业开车二三十年,他们的抗议却比不过一次事故发生后闹出来的动静。

袁宁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想到受伤司机身上那逐渐变少的丝线,也为受伤司机感到高兴。

新闻播完了,章修严让袁宁去洗个澡,再下楼吃点东西。

袁宁马上翻出行李箱里的衣服准备跑进浴室。

章修严喊住他:“养成习惯,先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

袁宁又跑回床边,当着章修严的面利索地把全部东西往外掏,主要是些钥匙和零钱,还有随身带着的短铅笔和小便签本。袁宁一样样地搁在被面上,等摸到几张小卡片时,他愣了愣,掏出来仔细一瞅,脸蛋又红又白。

他、他居然把这些卡片给带回来了!

袁宁正要把小卡片塞回口袋藏起来,章修严却已经眼尖地看见他拿着的是什么。

章修严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板起脸说:“你手里的是什么?拿过来给我看看。”

袁宁一激灵,把小卡片递给章修严。他的小喉咙上下动了动,紧张得结结巴巴起来:“这、这是在青年旅社那边,一个奇怪的大叔叔给我的。我、我本来想把它们扔掉,但找不到垃圾桶,所以就先放进口袋,想等看见垃圾桶时再扔——见到袁波后我就把它给忘了。”他抓紧章修严的手,“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章修严仔细注视着袁宁,知道袁宁没胆量向自己撒谎,心里的愠怒稍稍少了些。袁宁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对袁宁还算有信心,不太担心袁宁会被这种俗媚的玩意儿吸引。不过该教训的还是要教训。章修严脸皮绷得更紧:“他塞给你你就拿?要是下次别人给你塞点别的呢?要是他不是想给你塞这东西,而是想把你拐走呢?不管对方给你什么,陌生人的东西你都别碰知道吗?”

袁宁乖乖点头。

章修严说:“去洗澡。”

见章修严没有生自己的气,袁宁松了口气,蹬蹬蹬地跑进浴室。这酒店的浴室非常大,原本袁宁觉得自己在家里的浴室就够宽敞了,这地方的浴室却比家里的要大上三四倍,里面有个大大的浴缸和大大的花洒。那花洒像个巨大的莲蓬,比家里的大了五六倍都不止。袁宁只是好奇地抬手按了一下,温热的水流就从那无数个小孔里喷了出来,湿淋淋地撒了他一脸。

袁宁没有尝试大浴缸的打算,光着身子走到了花洒下,让暖暖的热水冲刷自己光裸的身体,洗掉奔波了一整天的疲惫。

好舒服啊!

袁宁高兴不已,给自己涂上沐浴露,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清洁了一遍。

章修严坐在床上,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唰唰水声。他把袁宁不小心带回来的那几张小卡片扫了好几眼,脸不红心不跳,只拧起眉头看了看上面的俗媚女人,又看了看上面那露骨又不堪的文字。

外面的世界实在太乱了。

章修严想把小卡片全扔进垃圾桶,想了想,又掏出笔把上面的号码全抄了下来,用酒店的电话拨通举报通道的号码,把小卡片上的号码报了过去。对方询问起举报理由,章修严脸板得紧紧的,语气十分认真:“骚扰未成年人。”他看了眼从浴室里走出来、头发还滴着水的袁宁,“我弟弟才九岁,对方就给他发了这种卡片,希望你们能严查。”

袁宁被章修严看得浑身不自在。他迈开腿跑到章修严身边,听章修严讲电话。

章修严没有停顿,严谨地把时间地点都报了过去,还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联系方法。实名举报是必须要处理的。章修严挂断电话,看向忐忑不安站在一旁的袁宁,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电吹风,插上电源,朝袁宁招手:“过来。”

袁宁仔细看着章修严的神色,发现章修严真的没生气,才跑了过去,挨到章修严身边。

章修严伸出手替袁宁整理着湿润的头发,柔软的发丝在手指间滑下去,莫名地让他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愉悦。

这小结巴平时太懂事了点,没什么需要他操心的,就连课业上的问题也有宋星辰和章修文替他解决。若不是一起出来一趟,他都不知道自己竟这么怀念这小结巴偎在自己怀里的感觉。

章修严认真细致地帮袁宁把头发吹干,又帮袁宁把有点乱的头发打理整齐,才带着袁宁下楼去吃东西。晚饭过后,章修严让袁宁练练字,自己在旁指点。

来参加这次书法比赛,他没想着让袁宁拿什么名次,只是顺便让袁宁来见见袁波而已。可看着袁宁认认真真写字的模样,章修严又觉得最好的奖该是袁宁拿的。

章修严上了心,又给了袁宁一些指点。袁宁在书画上的天赋很不错,马上又针对章修严给的意见做了一点调整。

不知不觉到了睡觉的点。

章修严拿走袁宁手里的毛笔,伸手揉揉他的手腕:“不能再写了,去睡觉。再写下去,明天比赛时就写不动了。”

袁宁乖乖点头,跑去刷了牙洗了脸,换上睡衣钻进被窝。

章修严坐在旁边的床上看了会儿书,直至袁宁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缓,他才把书放到床头的小柜上。他正要关灯,却瞥见了垃圾桶里扔着的小卡片以及小卡片上写着的“广告语”。

章修严皱了皱眉,把台灯关掉。

屋里陷入黑暗。

章修严很快进入梦乡。

第60章 入梦

酒店的被褥虽然柔软干净,章修严却还是拧紧眉头。陌生的空气、陌生的气息、陌生的一切,让他在梦里翻了个身。

章修严隐隐听到有老师在讲课,抬眼看去,是高三的班主任许老师。许老师戴着黑框眼镜,鼻梁有点塌,嘴巴有点憋,有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利嘴,班里人都被他找去单独谈话过,谁的眉头一动,他就能晓得对方想做什么。就连他这样不爱说话的人,许老师也能一眼看出他状态不对,让他去校医室量个体温吃个药。

章修严头有点疼,竭力想听清许老师讲课,却发现只能看见许老师瘪下去的嘴唇一张一合,什么声音都听不清。难道发烧了?章修严想摸摸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却提前捂在了上面。

很快地,旁边的人站起来向老师报告:“老师,他生病了,我扶他去校医室看看。”

这声音有点陌生,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章修严循声看去,只见身边的人身影纤细,脸庞被灿亮的阳光笼罩着,怎么都看不清晰。这不是他的同桌。这是谁呢?他总觉得那清越明亮的声音听来有些耳熟。

旁边的人得了老师的许可,伸出纤弱的手扶起他。明明那么纤细、那么瘦弱,却稳稳地撑住他的身躯。章修严转头看去,却还是看不清晰,只觉得这少年身上干净温柔的气息熟悉得叫他眷恋。

到底是谁呢?

沿着校道往前走,两旁的树木刚长出新芽,都鲜嫩得很,只有偶尔间杂其中的青松显出几分老态。风徐徐吹来,好像带来了春天湿润的、新鲜的花香味。章修严说:“我自己走。”

旁边的人含笑说:“好好好。”扶着他的手却没有松开的迹象。

前方的路变得很漫长,章修严不由得加快脚步,想快点走到校医室,看看自己是不是烧坏了脑袋,居然会觉得这样一直走下去也不错。这不正常。不正常的想法应该被纠正。

也许是因为他心里这般急切,校医室终于出现在眼前。他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失落,又忍不住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少年的模样还是看不清晰,只有少年身上那种干净美好的气息围绕在他周围,叫他每一下呼吸都被它笼罩其中。

章修严眉头微微皱起,不太明白心底滋长着的、氤氲又朦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少年的声音温柔清亮,如同山中叮咚作响的泉水:“放心,我不走,我送你进去,在旁边看看书,等你吃了药或者打了针再和你一起回去。”

他又不是怕少年离开。

章修严在心里说着,迈步走进弥漫着淡淡药材味道的校医室。

校医室的小病房,狭窄却干净,窗户很大,非常明亮,不像一般病房那样阴沉沉地叫人难受。章修严转头看去,想要把身旁的少年看个仔细,那种亮亮的光却怎么都挥不散,把少年整个人都覆笼住,叫他没法窥见那张他极为渴望看清的脸庞。

少年果然陪伴他到打完针吃完药。

这个学期结束后,他们就要毕业了。章修严见少年在一边安静看书,突然开口问:“你要考什么大学?”

少年合上书,脸上好像带着点儿笑意。他说:“我吗?我和你一样啊,我也要考首都大学,以后我们可能还可以继续当校友呢。”

章修严心里莫名有点欢喜。

两个人回到教室上课。

午后的风催人入睡。不知不觉间,身旁的少年趴到了桌子上,两条纤细的手臂微微弯起,弯成最适合枕着的姿势,脸蛋藏在里面,只让人看见他细柔的乌发。那头发真漂亮,乌黑柔软,风一吹来,它们就跟着风微微拂动,像小小的羽毛一样扫在人心里。

以后还可以当校友吗?

章修严在心里暗暗想着。

那可真好。

许老师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章修严猛然回神,悄然伸手推了推身旁的少年。

少年转醒,微微抬起脑袋,眼睛还迷蒙着,眼底带着点儿困意带来的水汽,迷迷糊糊地看向他。明明是不一样的脸,明明比认知中的人要大上好几岁,章修严却一下子把少年认了出来。

章修严霍然站起身。

其他人都齐齐看向他。

他眼里却只剩下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虽然长大了好几岁,面容却天真犹存,高高兴兴地朝他一笑,蓦然让那段枯燥冷酷的岁月也都染上了美好和温暖。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章修严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一下更比一下快。他怎么会觉得,如果这不是梦就好了——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十几岁的年少时光有人长伴身边,然后他们一起高考、一起上大学、一起开始工作——一起解决人生中遭遇的每一个困惑和困难。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大哥。”软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章修严睁开眼。

四周变得很安静。

再没有什么高三,再没有什么少年,再没有什么约定。

他的十六七岁已经过去了——彻底地过去了。

而梦里那少年的十六七岁还很远。

强烈的渴望与强烈的失落交织在心头,让章修严久久无法真正清醒过来。

袁宁紧张地坐在章修严床前,紧紧抓住章修严冒着汗的手。他知道大哥肯定是做噩梦了,他以前也经常这样,一梦见可怕的东西,醒来后掌心就湿漉漉的,全都是冷汗。袁宁努力安慰章修严:“大哥不怕,做梦都是假的!”

章修严终于缓过神。他侧过头,定定地注视着袁宁满含关切的眼睛。这两年来,袁宁交了很多朋友,平时也独立了很多,黏着他的时间越来越少。梦都是现实的反应,可能在听袁宁说过“真想和大哥一起念大学”之后,他就一直记在心里,最后折射进梦里面。

章修严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回握袁宁的手,缓缓说:“我知道,别担心。”

梦就是梦,永远不可能成真。他只是太渴望被人需要、太渴望和人亲近而已。这小结巴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闯入他的人生之中,才会这么快就搬进他心里牢牢扎根。

只是这样的渴望终究不正常。如今一切都已回到正轨,章修鸣回来了,薛女士病好了,家里一切都好。他以后会有自己的家庭,袁宁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家庭,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一辈子都这样想要对方对自己有不一般的依赖、想要和对方有不一般的亲近,小孩子长大了就不该再允许他产生这样的想法。

更何况他是一个马上就要成年的人了。

章修严松开了袁宁的手,绷起脸打发袁宁去刷牙,自己也下床换好适合外出的衣物。等袁宁从浴室出来了,他才拉开窗帘,让刺目的阳光洒满房间。

天亮得真早。

袁宁被阳光照得微微眯拢眼睛,适应阳光后才看清章修严严肃的侧脸。大哥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袁宁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章修严一下子离自己远了很多。

见章修严到浴室里刷牙,袁宁打开背包,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大一小两个口罩。这边是市区,汽车尾气很多,早上的空气不太新鲜,出来时四哥对他说早上出来跑步要记得戴上口罩。袁宁准备行李时把章修严的口罩也准备了。

袁宁麻利地给自己戴上。

听到浴室门喀拉一声被拉开,袁宁穿着酒店准备的小拖鞋跑过去,仰头对章修严说:“大哥,我帮你戴口罩!四哥说到了这边要戴的!”他踮起脚,努力想把口罩带子挂到章修严的耳朵后。

章修严觉得袁宁随时会扑进自己怀里。

这个念头闪过时,章修严猛地退开两步。见袁宁茫然地看过来,章修严面色微顿,伸手接过袁宁手里的口罩:“我自己戴就好。”他见袁宁脸上带着点失落,更确定必须要严格要求袁宁独立一点。没有人可以为另一个人的一生负责,他也不能。所以他不能纵容自己,更不能纵容袁宁。

章修严在袁宁的注视下把口罩戴上。

袁宁懵懵懂懂。他发现自己和章修严之间有些东西正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可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他只能靠感觉去理解章修严的意思,章修严是不希望他和以前一样黏人、不希望他和以前一样太依赖他。袁宁心里酸酸涩涩,不过也知道了章修严的意思。他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那么软弱、那么爱撒娇。

袁宁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对。他不该一看到大哥就想亲近一点、更亲近一点。他露出笑容:“大哥我们去跑步吧!等大哥上了大学,我们就不能再经常一起跑步了!”

章修严看着袁宁脸上的笑,捕捉到了里面潜藏的不舍和酸涩。他心脏也跟着抽了抽,面上却只是“嗯”了一声,领着袁宁出了门。

袁宁像平时一样注视着章修严高高的背影。他到章家才两三年,感觉却像过了二三十年。大哥说的话他都听,大哥让他独立一点他就独立一点,只要大哥还是他的大哥就好。

袁宁跟章修严一前一后地绕着前面的长桥往前跑,金灿灿的太阳跃出了水面,照得江水灿然一片,清晨的雾气也随之散开。初秋的沁凉已悄然渗入风中,让袁宁觉得面上凉凉的,有点舒服。袁宁高兴地和章修严说起话来:“空气也没有四哥说的那么糟糕。”隔着口罩,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但还是掩不住话里的欢欣。

章修严“嗯”地一声,算是回应。他的腿比袁宁长,本应跑得比袁宁快很多,但这两年多来他早已养成习惯,不慢不快的步伐正好能让袁宁跑着跟上。

“大哥。”袁宁喊。

章修严转头看去,只见袁宁脸上泛着充满活力的笑容,白里透红的皮肤红润又有弹性,能唤起所有人的喜爱之心。

“我真想一下子就长大,”袁宁觉得很矛盾,“可有时候又一点都不想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