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正常。”章修严放慢脚步,看着袁宁额上渗出的汗珠子,忍住没抬手帮袁宁擦掉。他想抱一抱袁宁,又想起自己刚刚下定的决心,于是在原地站定,目光与袁宁天真懵懂的视线胶着在一起,“有时我也想你一下子长大——可有时我又不想你长大。都是一样的。”

袁宁本来觉得有点难过,听到章修严说的“都是一样的”,心里的难受和酸涩霎时间一扫而空。

是的吧,都是一样的!大哥也是想和他亲近的,只是人总要长大,总要学着自己往前走,不能整天想着依赖别人。

“我知道了!”袁宁抓住章修严的手,“罗元良把小野猪们放上山时我也很难过,但罗元良告诉我,小野猪就该学会在山里生活,要不然长大了,白桦林藏不下它们了,它们就会被人抓走吃掉。所以它们必须学会使用自己锋利的爪子、必须学会使用自己尖尖的牙齿、必须学会捕捉猎物和躲避敌人。如果太依赖我们的帮助,只会吃被我们帮忙处理好的食物,它们是没办法自己生存下去的。”

章修严耐心听着袁宁说话。

“大哥放心!”袁宁认真地保证,“我也会像小野猪它们一样,变得更独立一点,不会再让大哥整天为我操心!”

章修严对上袁宁坚定的目光,心脏深处轻轻颤动着。这小结巴还是这么敏感,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表现出轻微的疏离,这小结巴就自己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还替他找到了最好的理由。

这样的弟弟,他怎么舍得疏远呢?

章修严心里乱成一团,面上却点着头,抬手摸摸袁宁的脑袋,难得地开了个玩笑:“小野猪。”

袁宁瞪圆眼,认真地反驳:“我不是小野猪!”

章修严又点了一下头:“好,你不是小野猪,”他继续揉乱袁宁的头发,“小结巴。”

袁宁说:“我很久以前就不结巴了!”

章修严往前跑去,口里说道:“以前结巴。”

“可是已经不结巴了。”袁宁追上章修严,努力强调。

“紧张起来还是会结巴。”章修严驳回。

“…给别人乱起绰号是不对的。”

章修严脚步微微停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宁宁。”

袁宁听得心怦怦直跳。所有人都这么喊他,可是章修严喊起来却不一样——章修严喊他们所有人都是喊全名的,这样喊他还是第一次。他仰头看着章修严被阳光照耀着的脸庞,心里高兴极了。袁宁没有把这种莫名的开心说出口,而是指着前面的高楼说:“大哥,我们好像快要跑回酒店了!”

章修严看了看表:“我们吃个早饭就去文化馆那边。”

*

文化馆坐落于首都东区,离首都大学大约三十分钟车程,离酒店却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钟就看到了。袁宁昨天已经和章修严来过,却还是觉得文化馆修得很漂亮,整个文化馆的设计非常古朴,仔细辨认的话,能看出屋檐和墙体上融入了无数文化元素,简直就像一本越读越有味道的书。

章修严带着袁宁往里走,不少家长都已经带着孩子过来,一般而言能进决赛的都是初高中的学生,所以也有一些是自己过来的。章修严扫了一圈,发现袁宁是参赛学生里最小的。

正想着,周围就传来议论声:“听说今年有个小学生入围了,而且那小学生才八九岁,这算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这么小就入围的吧?这可是全国青少年书法大赛,哪个不是练了十年八年的!练字的年头都比他的岁数多!”

“不会吧?有小学生入围了?现在各种比赛越来越多,人心也越来越浮躁,哎。”

“是啊,以前都是老老实实埋头练字的,现在的人想法越来越多。”说话的人压低声音,却还是恰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听说不少人为了给自己孩子镀金或者加分,都偷偷摸摸地在暗地里使劲呢。”

“真的?”周围的人插嘴,“我就说了,上次我家隔壁那个连买酱油都能弄错钱的家伙怎么能捧回个物理竞赛二等奖,敢情连这些比赛都有黑幕。这世道啊!”

孩子陆陆续续进了场,等在外面的家长们都凑在一起,话题七拐八弯,把社会风气和社会法度里里外外议了个遍,大多觉得但凡自己孩子不拿奖、别人家孩子拿了奖的比赛都黑幕重重。

袁宁小心翼翼地看向章修严。这些人刚才说的是他吗?

章修严神色不变,牵着袁宁的手越过前面的家长,走到比赛场地门前才松手让袁宁自己进去。

其他人都注意到这么个出色的少年,再看向比章修严矮了许多的袁宁,心里咯噔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有没有被这对兄弟听见。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些讪讪然,谁都没再开口说闲话。

袁宁走进比赛场地,拿出自己的参赛证明,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到自己的位置,乖乖地坐在那儿等待比赛开始。

进入决赛的参赛者们目光都往袁宁身上飘。

没办法,袁宁实在太小了。书法比赛虽不如数学、物理比赛热门,但因为是个全国性的比赛,参加的人也不算少。这么小的孩子能过关斩将进到决赛,不管是真材实料还是走后门都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一看之下,就更挪不开眼了。

袁宁穿着和章修严一模一样的衣服,这套衣服穿在章修严身上有种成熟的感觉,穿在袁宁身上却完全不一样。明明也是白色的内衬、深灰的外套,却因为胸前别着个小胸章而变得可爱多了。

当然,所有人看到他时都不会注意他穿着什么衣服,更多的是被他的眼睛所吸引,觉得那双眼睛亮得叫人移不开眼。注意到袁宁正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等待着,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变得安静平和。

是啊,这可是决赛,他们好不容易才等到这里,想那么多有的没有的做什么?还不如好好稳住心情,拿出最好的状态来考试。

代表书法协会过来主持比赛的负责人很快到场。瞧见场内安静有序,负责人非常满意,他主持这比赛几年了,什么状况都出过。近几年经济发展越来越快,人心浮动越来越严重,家长们都浮躁了,功利心和目的性也都越来越强,连带地也影响到了孩子身上。于是参赛的学生越来越多,真正热爱书法的人反而越来越少。

负责人扫视一圈,看见年纪最小的袁宁时,愣了一下,想起看初赛作品时看见过的字。这孩子年纪虽小,字却已经很不错,看得出平时有认真踏实地练习。只是这种跨省份的比赛作假很容易,即使有人作保他心里还是有点儿怀疑。

负责人不由多看了袁宁两眼。

袁宁注意到负责人的目光,心里有点忐忑。刚才在门外听到那些家长们的议论,他才知道自己的年纪是最小的,也才知道自己会因为年纪小而被怀疑比赛有黑幕。这个负责人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袁宁不由又想到袁波,袁波也是这样的吧,年纪小,家里穷,什么条件都不好,能拿下全国数学竞赛决赛的参赛名额,一路走来肯定遭受不少怀疑和非议。

想到这里,袁宁心里一阵难受。

袁波比他更不容易!袁波比他更辛苦!袁波都憋足劲挤上来了,他什么都有,怎么可以落后!有人怀疑的话,证明给他们看就好了,心里打什么鼓——他又没有走后门!袁宁别的没有,就是骨子里藏着股倔劲,没了最初的忐忑,他反倒更加镇定,目光也变得坚定起来。

负责人宣布开始后,袁宁摊平桌上的白纸,在心中先构思了一番,拿起笔抬腕写了起来。

负责人见袁宁最先提笔,有些讶异,稍稍走近一些,目光落在袁宁写出的字上。

定睛一看,负责人的目光就凝在了上面。

袁宁的字和初赛作品一模一样。

不,不对,比初赛作品又要好一些。

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谁都无法言说的逼人锐气好像能透出纸面!明明八九岁的小孩腕力不足、明明这小孩看起来不像是练了很多年的,写出来的字却不仅有形——还有了神!这是天赋吗?负责人看向袁宁平静之中犹带几分稚气的脸庞,觉得自己刚才的怀疑实在太不应该。

等袁宁写完一整句诗时,负责人微微一顿,心中泛起阵阵苦笑。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

作为书法协会的核心成员,负责人的文化素养还是过得去的,对这首诗的后面一句自然烂熟于心——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这是唐代诗人杜荀鹤的《小松》,明里写松、实则写人,看来自己怀疑的目光被这小孩给发现了,这小孩写来刺他一句呢!没想到这小孩看起来软和可爱,脾气却不小。若是换成别人可能会不高兴,负责人却不一样,他由衷喜欢这样的孩子。

小孩子就该有点脾气、有点朝气!

负责人没再往下看,笑着踱步到其他参赛者那边看他们写得如何。

袁宁一鼓作气地写完,看着桌上摆着的诗,突然觉得有点不适合。但时间已经不够再重写了,袁宁只能放下笔,再把它仔细看了一遍,才垂手坐下,待比赛结束。吃早饭时大哥说,袁波今天下午才有火车回南边,比赛结束之后他还可以去找袁波吃个午饭、和袁波到处逛逛!

第61章 莲子

袁宁满心雀跃地等着比赛结束,结果负责人宣布结束之后又把他们留了下来,说要拍照留档和做宣传。因为时不时会拍照寄给袁波他们的缘故,袁宁对拍照这件事已经驾轻就熟,甚至还能小声告诉旁边的人要怎么站才拍的好看。

合照和单人照都拍完,袁宁直接跑到外面,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桂花树旁的章修严。

章修严天生带着种叫人难以亲近的气场,别的家长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只有他直直地倚在石柱上,手里拿着本书在翻。

袁宁正要迈开腿跑过去,就被几个年纪大些的参赛者追了上来,交换了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说是以后要探讨探讨书法。

袁宁不擅长拒绝,掏出便签本和他们一一互换完联系方式。

再抬头往章修严那边看去,袁宁看见章修严已经把手里的书合上,正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着他。

好像有点不太高兴?

袁宁赶紧跑了过去,跟章修严解释:“大哥,刚才那个老师让我们拍照留档。对不起,让你等太久了!”

“我看到了。”章修严没再绷着脸。

这小结巴太敏锐,他的任何情绪都会轻易被他发现。不过他可不是因为等太久而不高兴,而是因为…这小结巴才九岁,怎么到哪都有人拉着他要和他交换联系方式?

年前章修严和栾嘉去过次市里新开的酒吧,那乱糟糟的环境、乱糟糟的音乐就不提了,比较令他难以接受的是在酒吧里的男男女女只要看对眼了,都会拿着杯酒上前邀对方喝酒,然后互换联系方式。

他坐在那儿自然没人敢上前,栾嘉却不同,一眨眼就招来无数搭讪者,男的女的都有。若不是霍森先生及时赶到,栾嘉指不定会直接被人给勾搭走了。现在很多衣冠禽兽男女不忌、老少不论,就图个开心、图个快活。再想想袁宁收到的那几张小广告,章修严又不由自主地拧起眉头。

袁宁一直留意着章修严的表情,见章修严眉头越皱越紧,心里有点难过。大哥好像经常在皱眉,他真想用熨斗把大哥的眉头熨平!

袁宁有点发愁:“大哥,你是不是觉得带着我很烦?”

章修严严肃地看着袁宁一会儿,如实回答:“对,很烦。”

袁宁伤心。

章修严说:“可是不带着更烦。”他牵着袁宁往外走,余光落在袁宁满是沮丧的脸蛋上,“总想着你一不小心就被人拐跑了。”

袁宁不服气地反驳:“我才没有那么笨呢!”知道章修严不是嫌弃自己,袁宁又高兴起来,和章修严一块去找科学馆那边找袁波。

数学竞赛的时间比书法比赛要长些,袁宁和章修严抵达那边后竞赛才刚结束。

这边的流程也和书法竞赛一样,要拍合照和单人照留档。袁波正在拍合照,袁宁没有立刻冲上去,只和章修严站在一边看着被安排在第一排的袁波。

比起书法比赛那边的高效有序,数学竞赛这边是分学段进行的比赛,小学生就占了其中的三分之一,秩序有点乱,排了半天都没排好。袁波按照摄影师的指示往旁边退了退,结果旁边的人没动,他恰好一脚踩在对方脚上。

袁波忙说:“对不起!”

旁边的人见自己新买的球鞋上多了个黑黑的印子,再看看袁波那一看就不是名牌的破运动鞋,心里涌起一股恶气,没好气地骂道:“说句对不起就行了?知道我这鞋子多少钱吗?是我在国外的姨妈给我买的!踩坏了你赔得起吗?”

袁波气得笑了。摄影师明明给了指示,是这人自己非杵着不动,被踩上一脚能怪谁?他说声“对不起”是因为踩了人确实不对,可这家伙也不用得理不饶人吧?

这种家伙,袁波向来是懒得理会的。就这脑袋、就这处事方式,也就仗着家境好点才能这么横,要是家里不能给他依靠了,谁会看他一眼啊!

袁波已经看到袁宁了,不想跟对方吵,只想着速战速决,多和袁宁待会儿。

袁波不吭声,对方说得越发起劲:“这破比赛真没意思,真么人都能进比赛!”

袁波没开腔,章修严却带着袁宁走了过来。他的目光落在那十来岁的男孩身上,就像看着堆没用的垃圾,眼睛里一点温度都没有。章修严淡淡地说:“我也这么觉得。”

袁波一愣。

那男孩儿被章修严的眼神扫过来,小心脏不由自主地瑟了瑟,竟连质问一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的胆子都没有。

章修严对摄影师说:“我们赶时间,我来帮忙排一下位置?”

摄影师感觉自己正在和影棚大老板说话,下意识地点头应是。等回过神来,章修严已经转头问袁宁需要怎么排。袁宁愣了一下,小声告诉章修严最适合的排列次序。章修严仔细听完,绷着脸指挥参赛者们到指定位置站好。对上章修严的冷脸,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谁都不敢吱一声,只好乖乖按照章修严的指令站定。

不到三分钟,大合照就拍完了。接着是分学段的合照,有章修严开的先例在,领队老师没再闲着,都进来组织学生有秩序地排好。

合照拍完,摄影师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摄影师很年轻,第一次出这种外勤,没经验,场面差点没控制住。见章修严已经退到一边等候着,摄影师感激地朝他笑笑,主动提出让袁波先拍个人照。

拍照过程的小风波无声无息被掐灭了。章修严领着袁波去跟领队老师“请假”,领队老师对章修严有种莫名的信任感,再加上昨天已经和袁波妈妈那边确认过了,也就爽快地放行,还把火车票给袁波带着,让袁波回头直接上火车。袁波行李不多,他可以帮忙拿上车。

袁波感激不已,鼻子一阵酸涩。袁宁眼睛往火车票上瞄,发现是下午五点多的车票。他高兴地说:“袁波,还有五六个小时呢!”

章修严带他们走出科学馆,问道:“想去什么地方玩?”

袁波说:“去看国旗吧!”

三个人转向华国大广场那边,袁宁和袁波手拉手,绕着国旗看了一圈,八月多的天气,天高气爽,风吹得鲜红的旗帜猎猎作响,袁宁的心好像也被风吹得鼓鼓的。他认真说道:“等我们考上了首都大学,就可以早上过来看升旗!听说每天早上国旗都会和太阳一起升旗,八月的话升旗仪式五点多就开始了。”

袁波见袁宁脸蛋被太阳晒得红红的,额头渗着细细的汗珠,不由抬起手帮袁宁擦了擦。以前袁宁呆在奶奶家时也很白,不过那种白是因为常年呆在屋里、没有机会出去玩,那时袁宁年纪小,很多活都干不了,只能坐在家里发呆。也只有他去了,袁宁才被容许出去玩玩、好好晒晒太阳。现在袁宁脸色白里透红,看着就健健康康的。

章修严明明不太喜欢他,却还是愿意带袁宁来找他,看见有人想欺负他也会替他出头。这是因为章修严喜欢袁宁、在意袁宁,章修严希望袁宁开开心心、高高兴兴,自然也爱屋及乌地维护袁宁在意的人。

虽然只见了两次面,袁波却已经彻底放心了,安心地拉着袁宁在周围逛了起来。

章修严安静地跟在他们后面,听着袁宁欢喜地和袁波说话。

等把华国大广场里里外外逛完,章修严说:“既然你们都要考首都大学,那么今天就不去游览别的景点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逛。”他拍板定案,“先去吃个饭。”

袁宁乖乖点头。

章修严已经叫司机把车准备好,过来接他们去吃饭。首都的菜色海纳百川,什么地方的名菜都有。章修严怕袁宁和袁波吃不惯,坐火车回去时会不舒服,没有找太有特色的店,而是选了个做南方菜的地方。

袁波妈妈正在做餐饮业,袁波倒也不至于不适应在外面吃饭,只是看到菜单上的价格后袁波怎么都点不下手。贵!太贵了!贵得他还没吃就觉得肉疼!

袁宁看到价格后也和袁波一个反应。

章修严顿了顿,微微挑起眉毛,睨着袁宁说:“怎么?舍不得请你堂哥吃顿好的?”

袁宁呆了一下。他请吗?想到自己和袁波已经两三年没见面,想到自己挺富裕的小金库,袁宁顿时不再纠结价格,抱着菜单离开座位,找到门口的服务员问对方有什么好推荐。

服务员又把袁宁请回座位上,耐心地向袁宁介绍店里的招牌菜。已经是八月下旬,是吃螃蟹的好时节,鲈鱼也非常肥美。

店里的螃蟹不是有名的阳澄蟹,而是店长的私人农场那边供应的,每年定量供应。那农场圈着个大湖,放眼望去接天连地的都是那波光潋滟的湖水,山暖水清,气候宜人,养出来的螃蟹个大肉美,蟹壳光滑平整,蟹肚莹白如玉,光是卖相就远胜于市面上的其他螃蟹。

清蒸鲈鱼也是招牌菜,鲈鱼都是挑最好的,过了这个季节就不再上。就连用的水和配料都是精挑细选的,换了一种就不能凸显出鲈鱼的鲜美。

还有清淡些的,比如桂花糯米藕。这道菜用的食材都是农场那边提供的,桂花的香味浓而不腻,入口反而清甜宜人。糯米挑的都是向阳生长的那部分,吸足了阳光,颗粒饱满,香糯可口。藕就更了不得了,是店长得了几颗三百年前的莲子,悉心栽培出新莲,种在离活泉的池子里,前前后后培育了五六年才开始供藕。

袁宁听得入了神。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这样在食材上花心思啊!

袁波也听得目瞪口呆。听了这些介绍,再看菜单上的价格,似乎就没那么难接受了。

袁宁等服务员把菜色一一介绍完,问了问章修严和袁波的意见,把服务员介绍的特色菜都点了。他们才三个人,为了不浪费,袁宁礼貌地对服务员说:“每样菜只要上一半就好。姐姐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把多余的带回家吧。”

服务员愣了一下。这家店以贵闻名,能上门的都是有钱有权的人,客人们的素质都很不错。只是素质好归素质好,不等于平易近人,有时礼貌客气底下藏着的其实是更深的冷漠与轻视。也有家里一夜暴富的,不知从哪听说了这家店的存在,过来豪迈地点了一桌菜,最后吃不完就摆在那儿,店长知道后气得胸口发闷,好几天都不愿再过来。

像袁宁这样说的,服务员还是第一次碰到。服务员露出比一开始更真切的笑容,目光也柔和下来,温柔地对袁宁说:“我会问问师傅可不可以这样。”

走出包厢外,服务员觉得眼眶热热的,抬手擦了擦眼角,只觉手背湿了。当了这么多久的服务员,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遭遇任何为难和漠视,可一想起刚才那孩子亮亮的眼睛她就觉得心里发烫。

服务员正要去厨房那边,就被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喊住了。对方拄着拐杖,左脚和右脚一高一低,本应是个大大的缺陷,却没有影响他的魅力。中年人问:“里面的客人做了什么?他们骂你了?”他是热爱美味的人,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来店里摆架子逞威风。

服务员看清来人是谁,连忙摇了摇头。这是她们的店长,平日里平易近人,可发起火来却挺可怕。据说店长背景很不简单,是以来的客人来头再大,店长也敢把人赶出门。服务员把袁宁的话转述给中年人,并夸了一句:“虽然三个客人年纪不大,不过看着都被家里教得很好。”

中年人握着拐杖的手轻轻动了动,对服务员说:“跟厨房那边报完菜名后先别回包厢,先到我那边拿盒莲子给他们。”凡是热爱食物而且对别人心存善意的人,他都不吝于送点好东西。中年人补了一句,“既然客人说要给你一半,你就叫宋大厨帮你装好带回家吧,让家里人也尝尝。”

服务员高兴地去了厨房。

中年人看了看包厢紧闭的门,拄着杖回自己处理店中事务的地方。桌子是上好的梨花木,价值不菲。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打开看了看,五颗圆润可爱的莲子整整齐齐地呆在里面,每一颗都经过精挑细选,看着饱满又漂亮。他将木盒合上,放到桌上,拿起拐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浮浮沉沉的山色。

服务员过来了,中年人转头示意:“在桌上。”

服务员看见那精致的小木盒,小心地拿起来,脚步都变得比刚才轻多了,生怕把手里的木盒给摔坏了!在店里呆久了,她也算是识货的人了,光凭这盒子就能卖出大价钱!

服务员带着甜美的笑容回到包厢,把中年人的话转达给袁宁,并把紫檀木盒递给了袁宁。

袁宁愣了愣,接过紫檀木盒。他不懂这是不是名贵木材,不过上手后觉得这木盒摸着很舒服。再看上头那精细漂亮的花纹,直觉就觉得这盒子很不一般。更重要的是,他感应到一种奇妙的生机从盒子里传出来,叫他觉得浑身上下都舒服无比。

袁宁看了眼章修严。

章修严说:“既然是你请客,送的东西自然你拿着。”

袁波很好奇:“打开看看盒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服务员说道:“是莲子,店长亲自培育的莲子,据说很受欢迎的,很多人想买都买不到。”听说一颗就值好几万,比金子做的更贵——可就算有人拿出几万来店长也不卖给他们!这些话服务员没说出来,她怕袁宁听了心里会有负担,毕竟一颗莲子就能顶一顿饭钱了,里面有足足五颗。

袁宁见袁波想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五颗莲子躺在柔软的绸布上,看着不像食材,而像是莹亮的美玉,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光晕。袁宁感觉手心一阵波动,好像是鱼儿拼命地想往外游。他明白了,刚才那种生机勃勃的感觉并不是错觉,那股生机是这五颗莲子透出来的——这不是普通的莲子!

袁波没有袁宁的奇妙能力,但他能看出这些莲子很不简单。他对袁宁说:“你可得好好把它们收起来,别把它们给弄丢了!”

袁宁认真点头,把盒子合上,珍而重之地放进进口袋里。

菜陆续上桌,每样菜分量都不大,不过菜色很多。闻到饭菜散发出来的诱人香味后,他们都默契地贯彻食不言寝不语的行为准则,埋头把每个菜都尝了个遍,吃得肚皮滚圆滚圆,连章修严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很久没撑起来的胃,觉得它好像被填得太满了。

离火车开车只剩两个多小时了,章修严决定带袁宁和袁波去逛逛街买买东西,好好消化消化。袁波起初以为不好带为由什么都不愿买,章修严一句“我会让人带到邮局用邮政包裹寄回去”,把袁波的借口堵掉了。

于是章修严负责帮袁波挑选辅导资料,袁宁负责帮袁波一家挑选衣服鞋子袜子,甚至连内裤都挑了一打,让袁波恼得恨不得戳着袁宁脑门叫他别这么败家。章修严说:“袁宁暑假去他孟老师的实验基地帮忙做记录,拿了笔不小的工资。”意思是袁宁虽然能花钱,但也已经能赚钱。

袁波心情很复杂。章家真的把袁宁养得很好,对他既是疼爱又宠爱,又注意培养他的独立能力、判断能力,更重要的是在章家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别人努力再久也无法获得的机会。

袁宁能到章家真的太幸运了。

袁波安心地在火车开走前赶到车站。

章修严和袁宁送袁波到月台。今天他们已经说了很多话了,到了离别的时候什么都说不出来。袁宁乖乖站在章修严身边,看着袁波三步一回头地走上火车。好不容易见了面又要分开,说不难受当然是假的,可是更多的却是关于未来的、坚定的决心。这一次他不会再哭了,因为他知道袁波跟自己都在努力着,而且他们一起努力的目标很有可能在不远的未来里实现。

所以有什么好伤心的呢!他们会再见面的,他们会再重聚的——他们会一起考上首都大学,让二婶再也不会皱起眉头,让自己离“优秀”离得更近。即使他要追逐的目标离他那么远——远得像天上的星星,但他也不会因为永远追不上而停下脚步。

袁宁悄悄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正巧也看向他。

袁宁立刻收回目光,看向已经上了火车的袁波。袁波挤到了靠窗的位置,趴在窗边看向他们,眼里满是不舍。袁宁跑到车窗外,站在白线里朝袁波喊道:“袁波!我们说好的,要一起考上首都大学!”

袁波用力点头。如果这两年没有卯足劲去学习,没有卯足劲争取一切能争取的机会,他也不可能代表省里来参加这次竞赛。不管这次有没有拿到名次,能来这一趟就已经给他吃了颗定心丸。连全国性的比赛他都能挤上来,高考怕什么!别人肯花的功夫,他照样肯花——家里的条件也正在变好,别人能有的东西他也能有!

袁波坚定地说:“我们说好了!”

这时火车开始鸣笛。

章修严拉着袁宁退后了两步,把袁宁圈在怀里,免得袁宁被火车启动带起的风卷下月台。

火车缓缓拖着笨重的躯体往前驶去。

袁宁很想跟着火车往前跑,最终却还是定定地站在原地。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不急,一点都不急,他们不用为短暂的离别难过。

袁宁注视着火车,直到火车开出视线之外,他才转过身,把脑袋埋进章修严胸前。他鼻子还是酸酸的,抱住章修严说:“大哥,我知道不该难过,但还是很难过。我又要很久都见不到袁波了,”袁宁把脑袋埋得更深,“等大哥来首都念大学了,我是不是也要很久才能见到大哥一次?”

章修严一顿,抬手扫了扫袁宁的头发。明知道该把怀里的小脑袋推远,他却还是做不到。等真的不在眼前了,也许就能狠得下心了吧?在那之前不必特意疏远也不必刻意冷淡,免得这小结巴又多想。

章修严缓声安慰:“不管多久才见一次,他还是你堂哥,我也还是你大哥。”

第62章 小红本

首都书法协会。

会客室里坐着个金发碧眼的外宾,他脸上爬满皱纹,精神却非常不错。坐在他对面的,是年逾古稀的书法协会会长,是书法界泰斗般的存在。

老会长早就想退,想给后人让位,但大家都不让,因为老会长在这儿就是标杆、就是象征,就能吸引不少人关注书法、坚持书法。现在这一代被普及义务教育的孩子,大部分人都是练老会长的字帖长大的。

会见外宾这种事,本不该再劳动老会长,不过这次来的是故人,自然例外。当初老会长到国外呆了一段时间,这位外宾热情地接待了他,让他在异国不至于举目无亲、举步维艰。

老会长感慨地说:“没想到你居然能到华国来。”

外宾爽朗一笑:“其实自从你住在我们家一段时间以后,我母亲和妻子她们就喜欢上了华国文化,碰上你们华国过年时还会买个唐装穿上。还有啊,家里的碗碟都换成了华国的瓷器,她们口里不说,心里喜欢得很。而且现在形势不一样了,国会那边巴不得我们多来走走,看看有没有加深两国联系的新契机。”

老会长一点都不想掺和这些事:“我这里可没有你要找的契机。”

外宾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身体微微垮下,背脊陷入椅背中,垂下肩膀直叹气:“我也是累得慌,想来你这里清静清静。用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接受绚烂美丽的华国文化的熏陶,找到可以让心灵栖息的宁静之所。”

老会长瞅了外宾一眼:“我们才不会说这样的酸话。”他很少承认自己是文化人,因为他们这一代人经历过最动荡不安的一切,下过地、进过城、逃过荒、扛过枪,哪一行都干过,什么事都经历过一点,这一切造就了如今的他,同时也随着岁月流转融入到他的血骨深处,他不愿抛弃其中的任何一部分。过去容易让人忘怀,所以总该有人将它们铭记。

外宾知道老会长固执,也不多说什么。他站了起来,挺了挺背脊,走到会客厅挂着的书画前站定,说道:“这是你画的吧?连我这种外行都觉得这上面的山峰和河流气势非凡,配上你的字真是一绝,怪不得你那些后辈们都舍不得放你走。”

老会长摇头:“我还是更希望有后辈能越过我走到更高的地方。我现在所在的位置还远远不是顶峰,”他的目光悠远而哀伤,“曾经我也以为自己已经站到了顶峰,后来才发现自己所窥见的不过是小小的一角。”

外宾来了兴趣:“难道华国还有人比你更厉害?为什么我好像没有听说?”

老会长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画画,更没有留下什么书画作品。”他也站了起来,“文化馆的展厅这边倒是收藏了他后期的一些作品,不过不是书画,而是风筝。”

“风筝?”外宾惊讶,“为什么是风筝?”华国是风筝的起源地,在很多文化作品里是象征着矛盾的自由与束缚。难道这个人曾经遭遇了什么,才会把心血倾注在那小小的风筝上?

“因为他喜欢小孩子吧。”老会长苦笑着说。那家伙的脾气就是这样,说不再画就不再画,说不再写就不再写,多少人重金相求都不为所动。倒是回到乡间后谁都不认识他,见村里的小孩都没大人带着,只能每天上山下河到处乱蹿,他却再次拿起了画笔,给小孩子们画了不少风筝。小孩子们知道那家伙脾气好,整天笑呵呵的,每次见那家伙回去都围着那家伙说话,那家伙越活越年轻,越来越像个老小孩。

可惜岁月不饶人,一眨眼那家伙带着没解开的遗憾与心结溘然长逝。

老会长拿起一边的拐杖:“我带你过去看看,你看了就知道了,即使是再普通不过的风筝,经他的手一画也变得完全不同。”

外宾欣然跟着老会长前往展厅。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老会长推开展厅门走进去,心情一瞬间就又酸又涩,也顾不得向外宾介绍什么,自顾自地走上前,隔着防护玻璃抚触着展位上已有些破旧的风筝。

其实从一开始,那人都没想着当个画家或书法家,他的字铿锵有力,透着股蓬勃的生意;他的画不是艺术品,是可以融入到生活中每一样东西里、给每一样东西赋予生命的宝贝。就像叶文清刻的砚台,有了他的画就活了。

也正因如此,老会长才会觉得自己远远没有走到顶峰。

艺术不应该是脱离生活的。

老会长带着外宾转了一圈,拄着杖走出展厅,脸上有着少见的沉郁。这时全国青少年书法比赛的负责人走了过来,脸上满是急切:“会长!”

老会长定了定神,抬眼看向负责人:“怎么了?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

负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的话却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味道:“我就是这德行,改不了了。”他往前迈了一步,向外宾问了好,才说,“会长,我刚才仔细看了看今天那些孩子们的参赛作品,发现其中一个作品很有您最推崇的薛老先生的味道。您要不要去看看?”

老会长绷起脸,想拒绝,却又想到负责人是自己的学生,眼力不会太差,负责人说的像肯定不是虚有其形。正犹豫着,旁边的外宾已经替他做决定:“参赛作品?是你们华国的孩子们写的吗?那我算是来得巧了,可以一起去看看。”

外宾都这么说了,老会长只能让负责人带路。负责人领着老会长两人到摆放参赛作品的地方,都是当天写的书法作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墨水味道。没等负责人把他们领过去,老会长的目光已经落在那一幅幅参赛作品上。

参赛者年纪都不大,练字时间不长,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不多。老会长扫了半圈,也就觉得其中一幅很不错,一看落款,原来是某个老友的爱徒,正正经经练了好些年的。老会长再往剩下的一半看去,目光蓦然被其中一幅字给吸引住了。看到后半句,他不由得跟着念了出来:“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明明这只是字,不是画,那一个个字眼却像是化为了一棵棵卯足劲钻出蓬蒿从中的小松——

强烈的熟悉感让老会长心脏剧跳。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明明是字,却像是活了一样,仿佛能让人看见字的背后藏着的东西。若是单纯从水平去评价,这远远比不过刚才他那位老友的爱徒,力道不够,技巧不圆熟,可是这么一眼看去,就是打心里觉得好——瑕不掩瑜!

“我觉得这孩子该是第一。”负责人由衷说道。反正这幅字他越看越喜欢。

“老张徒弟那幅也不错。”老会长客观评价。刚才那幅作品不管是技巧还是意境都已经小有所成,在同龄人之中说是鹤立鸡群也不为过。

“是不错,就是跟张老先生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负责人嘴巴努了努,显然不太喜欢,“没点自己的东西。”

“你啊,别拿那么高的标准来要求小孩。就算是成年人,作品里又有几个能有自己的东西?”老会长语重心长。

负责人顿时来劲了:“您知道写这首《小松》的孩子几岁吗?”

老会长微讶:“就算是初一,也该是十二三岁了吧,难道还能更小?”

“更小!”负责人的声音简直掷地有声,“九岁,三年级!”他向老会长说起比赛时发生的事,“初赛时就挺有争议,不过那时这孩子的作品还缺了点什么,只堪堪踩中入围线。老实说,我刚看到这孩子时也挺怀疑他是不是被人塞进来拿奖镀金的。没想到我就是多看了这孩子几眼,这孩子就绷着小脸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走过去一看,写的就是这首《小松》。嘿,这是在刺我呢!”

“刺你你还挺高兴的?”老会长斜睨负责人一眼。

“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什么脾气,反正我觉得这孩子特别对我胃口!”负责人说,“不管您同不同意,反正我的一票是给这孩子了!”

老会长被他给逗乐了:“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这孩子。”他看着那幅《小松》,眉头微微松开,像是被人轻轻熨平了,又像是染上了悠远的叹息,“是不错,是很不错。不知道老师是谁,是不是和老薛有关系。不过这么小就能写出这样的字,以后肯定能见到,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