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同出一脉,但章修严的笔势要更遒劲健秀些,他的字结构沉着、筋骨劲峭,好像要从纸面跃出来似的。

相比之下,袁宁的腕力差了点,写不出章修严那劲健浑厚的笔锋,但他的字却比章修严的字多了几分秀逸,匀称秀丽之余又暗藏筋骨与锋芒。

当然,只有内行人才能看得出这点门道,在外行人看来就是——好看!这春联写得好看!贴在家门上感觉自己都是个文化人了!

其他人都在一边看着袁宁和章修严先后写出春联,明明耗时不算短,却没有人愿意眨一下眼——更别提离开。

这么小的两小孩,字怎么都写得这么好?可比外面卖的那些好看多了!

有人最先回过神来了,挤到前面说:“这副对联我要了!”其他人也恍然回神,不甘落后地表示要买。

袁宁让小女孩在旁边收钱兼维护秩序,自己问后面的人要挑什么联、要谁来写。

不知不觉间,摊位上的红纸和墨水都用完了,袁宁和章修严也写得手腕发酸。小学学杂费一学期加起来不超过四十块,今天卖出这么多春联加起来勉强凑齐了一半!

袁宁看着还在靠拢过来的人群,抱歉地朝他们笑了笑:“今天不写了,趁着天色还早,我把老爷爷和小姑娘他们送回家去。”

其他人都知道袁宁和章修严是义务帮忙,虽然等了这么久没买上也不觉得有什么,都理解地散开了——其实他们也不是等着买,而是在旁边看看这两小孩写大字。

这时人群后头挤出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脖子上挂着个相机,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原来是宁宁你们啊!”

袁宁见到来人,也有些惊喜:“赵哥?你不是到国外去了吗?”

来的是赵记者,以前做过自闭症专题的。前年赵记者跟着医疗队到国外去,遇到了不少险情,章先生替医疗队争取过不少东西,也给了赵记者不少帮助,因此赵记者和章家人是非常亲近的。

“过年了嘛,回来看看。既然主角是你们,那这新闻可不能由我来做了,省得有人说我拍马屁抱大腿。”赵记者揉揉袁宁的脑袋,“宁宁你还是这样,到哪都能遇到点事儿。”

章修严默不作声地把赵记者的手拍开。

赵记者:“…”

章修严说:“经常揉脑袋会长不高。”

袁宁很赞同:“对!”

赵记者:“…………”

章修严说:“不是袁宁总遇到这些事,而是事情一直都在发生,只是袁宁遇到了会管,有的人遇到了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袁宁总是会招来很多“麻烦”,章修严却从来不觉得那是袁宁的原因,更不会因此觉得袁宁是个小麻烦精。

想要帮助别人没有错,在自己有余力的情况下帮助别人更没有错。袁宁不是不懂分寸的孩子,像刚才那种情况袁宁就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和那男人硬碰硬——知道自己打不过的情况下,袁宁会去求助巡警而不是自己逞威风。

赵记者向袁宁做了个封口表情。他算是知道了,章修严这人是开不得玩笑的,尤其是开和袁宁有关的玩笑!

袁宁说:“我们帮老爷爷把摊子推回家吧!”袁宁跑回摊子前,招呼小女孩一起把东西都收拾整齐。

老人在一边红了眼,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反复叨念:“谢谢,孩子,谢谢你们。”他一直相信好人有好报,遇到需要帮助的人总会帮一把,即使大半生都过得穷途潦倒,他还是这样相信着——这两年来被养子逼到极致,才渐渐有些灰心丧意。

袁宁问明老人家在哪,和章修严、赵记者一起推着摊子进了七绕八弯的小巷。在小女孩的指引之下,袁宁看见了爷孙俩住的地方。

第93章 笔

眼前的房子与其说是房子, 不如说是两栋楼之间的夹缝。这边以前应该是用来堆放杂物的, 后来在上面加了点钢筋、覆上水泥, 就成了老人和小女孩狭长逼仄的家。屋里没什么电器,也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和厨房, 门的附近摆着个小炉子,烧煤饼的,底下还摆着块烧过的煤, 露出惨淡的土红色。

这房子还有一点不好的地方,那就是正对着对面的公厕,即使门前隔着两颗桂花树依然能闻到那古怪的味道。不过屋里收拾得很整齐, 东西都井井有条地摆着,最里面有张小床, 是小女孩睡的, 上面摆着个娃娃, 被子是旧的,但有着女孩子爱的花纹。床前隔着帘子, 白天撩起来, 晚上放下,显然是想给小女孩隔出独立的空间。

再往外些, 是张长长的木椅子, 底下有暗层, 晚上可以拉出来平铺成床——白天一收,不占空间。章修严把摆摊用的车子推进屋,屋子的前半段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差点连他们站的位置都没有了。

老人面色赧然:“我们家地方窄,平时我们两个人住着就很挤。今天多亏了有你们…要不然我连叫巡警的勇气都没有。唉,是我没把他教好…”

正说着话,小女孩的呜咽声突然从屋里的矮柜前传来。那是他们的碗柜,摆放着平时用的碗筷和杯子。小女孩想用手背把泪擦掉,又想起袁宁说不要用手擦眼睛,只能吸着鼻子把眼泪往回吸。

袁宁蹲到小女孩面前关心地问:“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起来?”

“我找不到好的杯子,”小女孩伤心地抬起头,眼睛里溢满泪珠子,“我想给哥哥倒水,杯子不够。”她被邀请去朋友家做过客,朋友的妈妈是这样教朋友的,可是——可是她们家只有两个杯子,爷爷那个还是缺了口的。平时她和爷爷相依为命,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多艰难,可是——可是这么好的哥哥来了她们家里,她却没办法倒一杯水招待他们!

“哥哥不渴。”袁宁摸摸小女孩的脑袋,“等你长大了会赚很多很多钱,带你爷爷住大房子,买很多很多漂亮杯子。到那时你再请哥哥去你家做客,给哥哥倒水喝——你会做到的对吗?”

小女孩脑中浮现袁宁所说的未来,心里的难过蓦然消散无踪。她用力点头:“我会做到的!”

老人听得眼眶发热。他也疼爱这个孙女,不过他们爷孙俩到底隔着一代,像袁宁这样轻声细语地引导他从来不曾有过。孙女是懂事的,平时都听话得很,很少要他操心。可正是“不用操心”,才更令他心疼——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懂事,能不心疼吗?

老人再次向袁宁三人道谢。

章修严说:“这不算什么。”

赵记者连忙摆手:“我只帮忙推了推车!”

袁宁笑着说:“反正我和大哥每天都要练字,帮您写这半天还省了我们的纸墨呢!”

老人听到袁宁这么说才稍稍心安。只不过他不会因为这样就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自己不需要再表达感激。老人手微微抖了一阵,转身打开一个木箱子,从里面取出三支笔。这三支笔的模样和袁宁刚才用的那支差不多,笔管比较普通,不过也圆挺顺手,不会太重又不会太轻,上手后手感很好;笔头依然是兰花式的,模样儿丰润秀美,像一朵朵含苞的玉兰。拿到这笔的人还没用呢,光看这样子就会觉得这笔讨人喜欢。

老人说:“这笔是我自己做的,不值钱。我看你们都是喜欢写字的人,如果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它吧!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再为你们做一些…但我眼睛不太好使了,手又受了伤,做起来肯定会很慢,没办法做很多。”

“原来是您自己做的!”袁宁惊叹不已,“难怪我们从来没见过!这笔写起来顺手极了,比大哥从祖父那儿讨来的还要好!”

章修严点头,对袁宁的话表示赞同。

这笔确实好,比他以前写过的都要好。可惜这些年来写毛笔字、练毛笔字的人变少了,制笔的来来回回只剩下那么几家,剩下的都因为别的商品更有市场而放弃了这一行。至于以前那些笔中名品,如今早已消失得差不多,一来是因为种种原因断了传承,二来是趋利而浮躁的市场容不下耗时长、见利慢的传统技艺。

老人如今的困窘和这样的大趋势有关系,也和他心软良善的脾气有关。

章修严很同情老人养大了一个白眼狼,不过他和袁宁一样看得清清楚楚:这老人是有点执拗的,他乐于帮助别人,但接受别人的帮助却让他坐立难安。像今天这样,如果他们直接给钱——或者围观的人直接捐钱,老人很可能会拒不接受。

在老人这一代人眼里,有手有脚却不想办法养活自己、反而巴巴地去乞求别人的帮助,是非常可耻的行径。

这样的坚持不能说不对,有的时候这种坚持甚至是宝贵的。但对于想要帮助他们的袁宁来说,事情就有点棘手了。章修严带着袁宁离开老人家,与赵记者分头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袁宁就跟章修严说自己准备出门。章修严睨了他一眼,没有多问。袁宁给自己打了打气,拜托李司机把自己载到书法协会副会长张知寒家里。张副会长的妻子认得袁宁,见敲门的是袁宁就热情地把他请进家门。

张副会长的妻子笑着说:“宁宁啊,你看你上次送来的花长得怎么样?我这样养着没错吧?”张副会长把盆栽摆在客厅显眼的地方,光线充足,水分也充足,花儿长得非常好。

袁宁说:“您这么细心,自然不会养错!”

“你这嘴巴就是甜,”张副会长妻子脸色突然充满惆怅,“要是我那儿子能学到你的万分之一,也不会三十老几还打单身了。你说我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哟!快三十岁才生了一个儿子,等了三十年,盼了三十年,就是等不到抱孙子。别说抱孙子了,连儿媳妇都没影!你张老师本身就是家里的独苗苗,难道张家的香火真的要断在我们这儿了?”

袁宁懵了一下。这种问题对他来说太遥远了,结婚吗?只有大哥对他说过,他们都是要结婚的…

袁宁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张副会长妻子也不是要袁宁接话,兀自叹了口气,继续睡:“他不在我们身边,我们也管不了他。他这人又不爱说话,永远是闷葫芦一个。多亏了有小方在他身边。小方你也见过,上回一起来我们家过中秋的,你来见你张老师时他也在。小方在这方面可比你张哥出息多了,女朋友都谈了几个。唉,我得叫他多帮忙留意,遇上好的给你张哥介绍介绍。”

袁宁对那位“方哥”印象颇深,点点头说:“方哥确实很受欢迎!”有的人天生就光芒四射,叫人见了一面就忘不了。

张副会长妻子听着袁宁稚气的嗓儿,才意识到自己和个十岁小孩发起了牢骚。她讪然一笑,忙拉袁宁坐下:“瞧我!居然和你说这些。你是来找你张老师的吗?”

“是的,”袁宁问,“张老师他不在家吗?”

“他出去遛弯了,但马上就会回来,你先坐着。”张副会长妻子起身给袁宁榨果汁。

等张副会长妻子把果汁端出来时,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袁宁抬眼一看,原来是张副会长回来了!袁宁站起来喊:“张老师!”

张副会长慈和地一笑:“宁宁来了?有什么事吗?”

袁宁从背包里取出带来的笔,放在了桌面上:“张老师,我觉得这笔和您曾经跟我提过的‘吴溪笔’很像。”

不用袁宁说,张副会长的目光也被那支笔吸引了。袁宁说的“吴溪笔”,曾经也是笔中名品,有三百来年的历史,一代接一代地传下来,一代更比一代好。“吴溪笔”在华国建立之后最出名的一段时期,是跟着百川社传遍华国的那一阵——那时百川社的人都拿着一支“吴溪笔”。只是后来百川社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再也没能相聚一堂。

当初那个制笔人也写得一手好字,是他的知交好友。

只是那个人悲凉而孤寂地死在了远方的棉花地里。

他收敛的尸身。

他本是要带去喜讯的,却只带回了噩耗。

第94章 立项

张副会长坐不住了, 上前把笔拿了起来。他仔仔细细地把笔来回看, 手有些颤抖。他的好友还那么年轻, 长得俊,显小, 看不出已经三十来岁。

好友向来是羞涩的,经不得夸,一被人夸就脸红。

很多时候好友总是在埋头做笔, 不做笔时就写字或者画画。那么安静的一个人,谁都不会害,从不和别人争吵。他到那边时看见了好友在玉米杆上刻的画, 画得还是那么好。可是那样的日子,没有笔、没有纸、没有光——没有未来, 再没有什么把臂同游, 再没有什么挑灯夜战, 每个面孔都是陌生的,每个面孔都是狰狞的, 连夜深人静到了梦里, 也梦不到一丝丝光明美好。

会害怕的吧,哪怕是再坚强、再勇敢的人, 面对那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无边磨难都会害怕的——更何况他的好友那么内向、那么安静, 能坚持那么久已经很累了。

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都在想如果能再快一天——如果能再快一天的话他就能把好友带回来——再快一天见到的就是活生生的人。只差一天啊!就只差那么一天!他们曾经爱不释手的“吴溪笔”就这样从世间消失。

也许世上还有会制吴溪笔,但谁都不愿意去寻找,甚至会刻意避开它的消息。他们都怕, 怕想起那些事,怕想起那些人,怕想起那些艰难而痛苦的岁月,更怕想起那些每一天都欢喜无忧的岁月。

往昔的欢乐不能再重来,往西的痛苦却始终隐痛在心。

于是回忆越是欢欣,痛楚就越是鲜明。

触物伤情!

张副会长敛起悲伤。不想去找,不等于到了眼前还能不管。袁宁这孩子他是知道的,若不是有事绝不会找上门来,会带着这样一支笔到他家显然不是单纯给他看看。张副会长说:“你从哪儿找到的?”

袁宁把遇上老人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张副会长,还特别说明老人家里的情况。

若是没有那样一个养子,老人如今的住处虽然狭窄了点,却也不是不能继续住下去。可老人招惹了那样一个渣滓,继续住在那儿可能还是免不了被骚扰。这种人不是大奸大恶,对上外人就怂,典型的窝里横,抓又抓不久,赶又赶不走,愁!

张副会长明白了:“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他想了想,已经有了主意,“年前协会得了笔项目经费,是用来扶持传统技艺的。今年省里经济不错,给的经费也大方。吴溪笔在市面上绝传已久,若那老先生果真是吴溪笔的传人,我可以替他做好材料申请立项。到时候经费和住房都会由协会解决。”

袁宁惊喜地说:“那就太好了!”

“小滑头!”张副会长揉了揉他脑袋,笑骂了一句,“你来找我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袁宁肯定是知道他对“吴溪笔”的牵念、知道他熟知协会的立项流程,才会特意带着笔来找他。真是人小鬼大,小小年纪活成精了!

袁宁笑眯眯。

了结了一桩心事,袁宁起身向张副会长道别,默不作声地把带来的那支笔留给了张副会长。

张副会长坐在沙发上,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沙发里,一动也不动,像尊雕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手拿起那支吴溪笔,仔细地端详起来。

比起好友制的笔,眼前这支似乎大上一点点,主要是笔管稍大,笔头都是兰花式的,洁白如未曾盛开、含苞待放的白玉兰。每一根毫毛都经过精挑细选,整整齐齐地挨在一起,使得笔头看起来圆挺丰满,可到了尖端之后,每根毫毛却跟有生命似的紧紧收拢起来,形成又尖又好看的笔尖。

好友安安静静制笔的模样,一下子又来到了眼前。他们用着好友制的笔,对制笔也有了点兴趣,不过看过一次之后他们都放弃了,根本连碰都不想碰!制笔这一行,太需要耐心,也太需要细致,好友开始制笔时往往一整天都不挪窝。

那时他们总笑着调侃:“不用等到几十年后,我们已经知道你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模样了——肯定也是一天到晚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自顾自地忙活,谁喊都不听,谁找都不应,连吃饭睡觉都不记得。”

好友总说,他喜欢做笔,每次做笔的时候他感觉世界变得很小,没有那么多恩怨纠葛,没有那么多伤心事。他只要足够专注、足够认真,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好友还说,他是在长大之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你付出了就可以有回报,也不是你努力了就能够把事情做好。

所以才更喜欢安安静静地做笔。

只是他不知道有时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是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张副会长的手微微发抖。至少他把他带回来了,他把他从遥远的远方带回来了,不至于让他化为一缕孤魂在寂寞地异乡飘荡。

张副会长穿上大衣,对妻子说:“我出去一趟!”他必须立刻做点什么才行,否则会被心里插着的那把刀子逼得痛苦不堪。

张副会长拿着袁宁留下的地址,直奔老人和小女孩住着的狭窄平房。路上的时间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无限拉长,长得他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好友每一根头发丝的样子。他下了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巷子往里走,快走到目的地时,先看见的是不远处的一株老桂树。那是株四季桂,冬天也打着花,只是开得少,想起也淡,混杂在深巷凝滞的空气中并不明显。

有个老人背脊笔挺地坐在那儿,头发剪得很短,但还是没能掩住两鬓的花白。老人背对着张副会长,所以张副会长看不清老人的模样,只看见他脚边摆着个工具袋,双手则缓慢地忙碌着。

时间一下子停滞了,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好友也是这样的,随身背着个工具袋,走到能坐下的地方就能开始做笔,安安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把所有的欢喜与忧伤都倾注到那小小的笔尖上。

“爷爷!”孩童清脆的嗓音划破了小巷里的寂静。张副会长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女孩跑向老人,焦急地抓住老人的手左看右看,“医生叔叔说你这几天不能动这只手!”

“我没动,没动。”被小女孩抓包,老人声音底气不是很足。

小女孩红着眼睛看着老人。

老人眼眶也红了,嗫嚅着说:“真没动,我就是看看刀子需不需要磨一下。”

张副会长深吸一口气,冰冷到快要让肺叶结冰的空气钻进肺部,令他从那梦境一样的回忆里回到现实。不在了,那个人真的不在了,在当初的笑谈中出现过的未来注定只能停留在笑谈中,再也不会到来。

张副会长走上前,说明自己的来意。老人念书不多,也不了解政策之类的东西,听张副会长说完后还一愣一愣的,不是很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副会长用尽量简明清晰的语言告诉老人:“只要您愿意配合协会的安排参加一些活动,比如代表协会参加文化馆开放日的展示、比如代表省里参加湖广那边三月十六日和九月十六日可能会展开的蒙恬会,至于要不要把制笔的方法整理出来申请专利、要不要找人将吴溪笔的技艺传承下去,全凭您自己的想法。当然,我很希望吴溪笔的制法不会失传。”他神色怅然,“不知你认不认识吴桐栖?他是我的朋友。”

老人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不认识。打仗时我们吴家分了几支,我们这一支本来学不上本家的本领,后来要分散了,才从老一辈那把这制法学下来。”

面对无情的战火,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所以一直不让旁支窥学的技艺也像火种一样传承给了他们,为了就是在战乱之中留下足够多的种子——只要种子还能留下一颗,将来就能重新生根发芽。

张副会长听完老人的话,心里更加难受。当年留下的种子生了根、发了芽,正要茁壮长大时却被人连根拔起——没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人痛心了。张副会长语气微微发沉,叹着气说:“我希望您能好好考虑我的话,如果您愿意参加这个重点扶持项目,年后我就来接您到协会分下来的住房那边。”

老人看了看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孙女,又看向张副会长诚挚的脸庞,干燥、微瘪的嘴巴颤抖了几下,终于还是点了头:“我愿意参加。”这样好的事从天上砸下来,让他有点无所适从。以前制笔的技艺是他们吃饭的本领,原来现在他们还能靠它吃饭吗?老人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愿意参加的。”

新年很快到来。

袁宁在章家过的第三个年头,终于正式过去了。跟着章先生跑完亲戚,又去首都看了袁波的新家,袁宁才终于有空喘口气。

这时张副会长领着老人和小女孩登门来找袁宁道谢。

第95章 雪

袁宁和章修严一起接待了张副会长三人。老人与小女孩住处已经安排下去, 是协会统一分配的, 设有大门, 外人出入得登记,很安全也很舒适。

张副会长从朝辉笔厂找来两个踏实肯干的年轻人, 趁着过年这段时间的空闲跟着老人打打基础,学一学这老祖宗留下的手艺。等出了元宵,学生上课了, 会在文化馆开设展会,一来展示毛笔的历史和毛笔的制作过程,二来也让年轻人和学生们亲自动手体验一番。这是项目打响的第一枪, 张副会长领着人过来让袁宁搭把手。

袁宁年纪虽小,经验却不少, 光看迎春花市上云山牧场的大获成功就知道不能再把他当小孩来看!张副会长不客气地让袁宁帮忙出主意, 看看到时的展会怎么开展比较吸引小孩和年轻人。

袁宁知道一切都即将步入正轨, 也替老人和小姑娘高兴。他一口答应下来,送走张副会长三人就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看看除了既定流程之外还可以插入什么有趣的环节。接下来几天袁宁一面向章修严讨教, 一面去翻查以前的展会资料和外地的相关活动,慢慢填充要拿给张副会长看的资料。

章修严看着袁宁又忙碌起来, 有时连午休都忘了, 也把自己的工作搬到一边陪着袁宁一起忙, 定时督促袁宁吃饭和休息,偶尔还会给袁宁出出主意。

袁宁把整个计划填充完整,才发现章修严陪了自己几天。他心里一阵感动, 在章修严脸上吧唧一口:“谢谢大哥!”

章修严耳根泛红,绷着脸说:“多大的人了,别亲来亲去,别人看到了会笑话你。”

“我才不怕别人笑话!”袁宁笑眯眯地看着章修严。在章修严面前他早就没了拘谨,也没了顾忌,怎么高兴怎么来,怎么开心怎么来!

“我陪你一起去一趟张会长家。”章修严说,“爷爷有幅画要我转交给张会长。”

“好!”

袁宁和章修严出发前往张副会长家。张副会长家是个四合院,藏在巷子里,章修严和袁宁在巷口就下了车。转角有人开着拖拉机在买橘子,一个个橙黄橙黄的,又大又圆,看着新鲜极了,肯定鲜甜多汁。袁宁拉着章修严去买了一些,提着走进小巷。刚走了一段路,章修严突然拉住了袁宁。

袁宁愣了一下,和章修严一起躲到一株梧桐树后。他紧挨着章修严,厚厚的围巾几乎挡住了耳朵,得很仔细才能听见前面的动静。前边是个死巷,没有住户,也没有窗子开向它,幽寂寂的,平时没什么人。

这时却有人在里面交谈:“张远新,你真他妈是个懦夫!我爸要打死我我都扛过来了,死哄活哄,哄得他们当你亲儿子。你呢,我都和你一起回到这了,你才说要我走。你爸妈只有你一个儿子,我爸妈就有别的儿子了?行,我走,我这就走,以后你也别他妈来找我了!”

袁宁呆愣在原地。

章修严伸手捂住了袁宁的耳朵。可是光捂住耳朵没用,袁宁眼睛还睁着。他往死巷里看去,只见两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在那儿纠缠着。

说话的人姓方,上回见面时笑呵呵地逗他,哄他喊他一声“方哥”,是个开朗乐观的人,长得也好看,脸上总带着浅浅的笑。可方哥脸上如今没了笑,只有难以言说的悲伤和掩不住的疲惫——感觉就像呆在一艘随时会翻倒的船上奋力地划动着桨橹,拼了命想早些划到岸边去,抬头一看却悲哀地发现同在一船的人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儿,不愿付出半点努力。

方哥口中的“张远新”,就是张副会长唯一的儿子。他们在吵架吗?他们为什么在离张副会长家这么近的地方吵架?方哥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他们要做什么事,家里人不同意他们去做吗?

袁宁眼前的一切乱糟糟的,根本理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抬眼一看,却发现死巷里又有了新动静。张哥把方哥压在墙上…亲了上去…

…亲了上去…

袁宁脑袋嗡地一下,彻底变成一片空白。不是亲在额头上,也不是亲在脸颊上,而是嘴对着嘴亲了上去。他们嘴巴贴着嘴巴,身体贴着身体,那么地亲近,又那么地痛苦,好像每一步都走在尖刀利刃之上、每一次呼吸都被烈火烧灼着胸腔——要么让火一直烧下去,要么让一切都化为死灰。

袁宁浑身僵直。

一双宽大的手掌捂住了袁宁的眼睛。

袁宁挨在章修严身上,感觉章修严的气息和往常一样将自己牢牢包围,牵动着自己的每一次呼吸。

袁宁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怎么回事,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亲吻代表着他们相知相恋。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吗?男人和男人也能这样亲密无间吗?男人和男人也能相知相爱、携手一生吗?可是他们看起来那么痛苦——父母的反对、旁人的侧目、前路的艰险,像一座座大山似的死死压在他们头上。

这是不对的吧?

这是不可以的吧?

袁宁心底有一堵无形的墙轰然倒塌。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这样也可以的话——

不可以的。

那个声音刚冒出来,另一个声音就迅速把它盖住。这样是不对的,不可以这样。

这样不对。

不能有那么自私的想法,让妈妈她们难过、让妈妈她们伤心、让妈妈她们生气。

这样,是不可以的。

袁宁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僵直的身躯也恢复如常。

他安安静静地挨在章修严身上,巷子里幽幽的桂花香钻进他鼻端,让深冬几乎冻结的空气都有了裂缝,那一丝丝、一缕缕的幽香钻入肺叶,把肺叶里的浊气都扫清了。

大哥那么好,妈妈那么好,父亲那么好,姐姐她们都那么好——一切都那么好那么好——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那种可怕的想法、那种可怕的念头必须从脑海里赶出去!

袁宁安静地让章修严帮自己挡住眼前的画面,直至前方变得静悄悄,他的双眼才重新看见亮亮的光。袁宁觉得洒进巷子里的阳光那么耀眼,刺得他眼眶发涩,有点疼。他往前面看去,方哥他们已经不在那儿了。

袁宁吸了吸鼻子,说:“大哥,有点冷,我们走快点?”

章修严本想教育袁宁几句,让袁宁把刚才看见的事忘掉,可一看到袁宁脸上浅浅的笑意,他又没办法板起脸训话。撞见这种事大家都很尴尬,避而不提也许是最好的办法。章修严这样想着,下意识地避开和袁宁谈论“同性恋”这个严肃的话题。

袁宁还小,连青春期都没到,还不需要强调这方面的东西。

章修严给自己的逃避找好了理由,带着袁宁前往张副会长家。袁宁已经重新打起精神,把刚才那一瞬之间迸发的强烈的感情与渴望都藏得深深的。他把自己写好的计划交给张副会长。

章修严也把带来的画一起递过去。

张副会长先把画看了,让章修严代为向章老爷子问好和道谢,才打开袁宁写的展会计划看了起来。等看完了,张副会长神色复杂地望向袁宁:“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们这些老家伙想不服老都不行!”

袁宁很高兴:“老师您觉得可行吗?”

张副会长点头:“我跟文化馆那边沟通一下,如果那边觉得没问题就按这个去准备。你吴爷爷那边信任你,有些细节得由你去和他沟通。”吴溪笔的制法是吴家祖上传下来的,张副会长固然想让它传承下去,可也不能不考虑吴老本人的想法。由他出面难免有挟利强夺别人家传技艺的嫌疑,这事还是由袁宁去跑比较好。

袁宁一口答应。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忙!

正事谈完了,章修严领着袁宁起身向张副会长告辞。此时门从外面被人打开了,准备往外走的章修严和袁宁与开门的人撞了个正着。

是张远新两人。

袁宁怔了怔,乖乖和他们打招呼:“张哥,方哥。”

张远新脸上扯出了笑容:“宁宁来了?”他的脸上有着隐秘的紧张,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身旁的人。

袁宁也莫名地紧张起来。他抓住章修严的手,手心微微渗着汗,嗓子也一阵发紧:“张哥,我和大哥先走了!”

张远新点头:“慢走,改天我和方哥带你出去玩。”

袁宁向张远新道谢,和章修严一起走出门外。眼前变得开阔之后,凝滞的气氛仿佛一下子轻松下来,袁宁抓了抓章修严的手,想起章修严有点小洁癖,又轻轻松开了。他从兜里拿出刚才进屋之后摘下的手套,想重新戴上,手却抖了一下。

手套掉到了地上。

袁宁蹲下去捡起手套,直接蹲在那儿把它戴上了,才站起来朝章修严露出笑脸:“大哥,我们回去了。”

章修严“嗯”地一声:“走吧。”

金色的阳光落入巷子里,让路旁石墩上堆着的积雪微微化开了。四季桂稀少的叶子也从雪里探出头来,露出沉沉的绿意,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着光。

有些东西就像积雪一样,只要把它扫到一边堆成堆,慢慢地也就化开了。

一定是这样!

这才是对的。

第96章 忧愁

袁宁和章修严回到家,章先生在家里。沈姨正在准备拜祭用的东西。每年元宵他们全家都会去公墓一趟, 拜祭章先生的一个朋友。

袁宁收拾好心情, 和章修鸣一起跟在章修严身边,坐着车摇摇晃晃地晃到公墓。这个时节公墓很安静, 只有工作人员在墓地间巡行,把堆得太高的雪清理干净。

一踏进墓园,袁宁就感觉到一种安静又寂寞的气息夹着冬末的冷风扑面而来。再过一段时间, 天就会变暖了。袁宁抱着带来的花,先和章先生一起拜祭了章先生的那位朋友,才转到他爸爸妈妈的墓前, 把花放在墓碑前。

他爸爸妈妈在世时,家里条件差, 没有闲钱, 照片都没拍一张, 所以墓碑上只有字,没有照片。袁宁看着墓碑上冷冰冰的两个名字, 心脏有点疼。

他真是个贪心的坏小孩。

他明明已经得到很多很多, 却还是想要更多,想要永远都不和大哥分开, 想要一直一直和大哥在一起。

可是那是不对的。张哥和方哥那么痛苦, 就是因为那是不对的、不被人所认可的。父亲和祖父那么看重大哥, 将来大哥一定会走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也许是比父亲、祖父更高的地方,拥有别人比不了的将来。大哥也说过,他是会结婚的, 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意气风发地一展胸中抱负。

袁宁蹲在墓前,小声说:“爸爸,妈妈,我是不是很坏很坏…”他吸吸鼻子,把眼泪吸了回去。他已经满十岁了,不小了,不能再那么爱哭,不能再仗着自己年纪小就赖在大哥身边不肯离开。

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大哥。

他也好喜欢好喜欢姐姐她们。

所以他不能当坏小孩。

袁宁擦掉眼角滑出的泪,慢慢把笑容堆回脸上,妈妈说过,多笑一笑,运气才会好。

大家都喜欢爱笑的小孩,不喜欢爱哭的小孩。

他不能仗着大哥对他好、仗着所有人都对他好,就得寸进尺——忘恩负义。要是他变成了小白眼狼儿,爸爸妈妈他们一定会很生气!

袁宁站了起来。他蹲了好一会儿,腿麻麻的,转头一看,章修严走过来了,正定定地望着他,眼底满满的都是关切。袁宁跑了过去:“大哥,是父亲有事要走了吗?”

章修严说:“没有,父亲他们还要过来替祖母和姑姑扫墓。”几个墓地离得很近,既然都过来拜祭了,章先生自然不会只去拜祭朋友。

章修严注视着袁宁。

袁宁避开章修严的目光,望向章先生那边。天有点阴,但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甚至连风都静止了。章先生的神情沉静,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墓碑,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关于过去的哀思里。

即使是父亲这么厉害的人也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袁宁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