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彦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视线也变得模糊。你选的路太难了,放弃吧——你没有父母,没有家,没有人对你殷殷期许,是生是死都是自己的事——忘记吧——

放弃什么?忘记什么?

艾彦蓦然睁开眼。

入目是黑漆漆的屋顶。他坐了起来,看向微微泛白的窗户。

窗上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艾彦一下子僵住了。隔着窗,隔着茫茫夜色,他感觉到一个他极其熟悉的存在。那一种熟悉仿佛是从骨髓里钻出来的,见不到还好,见到后就瞬间随着滚烫的血液涌向四肢百骸。

是谁?

艾彦走下床,用左手打开了窗。夜风从窗来灌进来,带着春夜的凉气。他抬眼看去,只见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明明只是隔着一个窗台,却像是隔了两辈子那么远。艾彦张了张嘴巴,却下意识地把“你是谁”三个字咽了回去。他觉得这样问对方会很伤心,可是什么都不说,对方会不会也很伤心?

“你脸上的疤,”艾彦看向对方眉毛上的一处旧创,斜斜地从额头横到眼角,没给对方增加多少凶悍,只多添了几分沧桑。艾彦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挤出一句不算生疏的话来,“什么时候伤到的?”

“几年前了。”来人走上前握住艾彦的手,拉着它摸向自己的眉头,“不严重,你不喜欢的话可以去掉。”

“没有不喜欢。”艾彦抬眼注视着来人刚毅的脸庞,“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你心里就很高兴。”

来人听到艾彦的话,抓紧艾彦的手越过窗台,紧紧地抱住艾彦:“你现在叫艾彦对吗?我姓韩,叫卫华,韩卫华——我一看到你,心里也很高兴。”

就好像突然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第204章 打算

袁宁一早晨跑结束, 发现艾彦身边多了个人。这人五官硬朗, 眉宇之中带着种难言的冷峻, 可他站在艾彦身边却莫名地和谐。袁宁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煞气,知道这人是真正见过血的。明明这种人应该让袁宁感到很不舒服, 袁宁却莫名地生出几分亲近感。

袁宁莫名想到那天韩老爷子让何忠实联系“卫华”,难道这位就是韩老爷子口里的“卫华”?

袁宁的目光在艾彦和“卫华”身上逡巡片刻,擦掉跑出来的汗珠子, 乖巧伶俐地上前问好:“艾彦先生您也起得这么早啊!这位是…”

韩家老大仔细打量着袁宁。在何忠实没传讯过来之前,他就看过眼前这少年的照片,都是底下的人递上来的:一张来自他们冬天里头弄垮的一个武装犯罪团伙, 一张来自佣兵们搜集的国内最新消息。照片上的少年飞扬跳脱,有着令人艳羡的快活, 谁都想不明白这小孩的照片怎么会落入那些人手里。

如今亲眼见了, 韩家老大就发现这小孩十分敏锐, 在见到他的一瞬眼神就变得戒备起来。也许是见到艾彦神色平和,所以这小孩的戒备很快就藏了起来, 大大方方地过来打招呼。韩家老大伸手拍了拍袁宁的肩膀, 手掌用了几分力道:“你就是袁宁吗?”

袁宁被韩家老大拍得肩膀一疼。

艾彦拉开韩家老大的手:“别欺负小孩。”

袁宁眨了一下眼睛,看了看艾彦与韩家老大交握的手, 敏锐地想到了艾彦那天很快就接受了他和章修严的关系。是因为艾彦本身也喜欢男人, 所以才没有像别人那样震惊和反感, 而是担心他们能不能取得家里人同意吗?

艾彦被袁宁盯得耳根一热。既然袁宁坦然地把和章修严的关系说了出来,艾彦自然也没瞒着,坦荡荡地抓住韩家老大的手:“这是我的爱人韩卫华。这些年我把以前的事情忘记了, 他又以为我已经不在人世,所以错过了这么多年。”

袁宁关心地问:“您想起以前的事了?”

艾彦摇了摇头,说:“没有。”见袁宁脸上有着几分疑惑,艾彦微微地一笑,把韩家老大的手握得更紧。韩家老大自然也紧紧地回握,两人的十指紧密地交扣在一起,比年少时更为光明坦荡。艾彦面上含着笑,“有些东西即使不记得了也不会改变。”他们没有闲心去惋惜错过的岁月,更没有闲心去计较谁记不记得谁忘没忘记。

袁宁看着两人深情对望,心里既替他们高兴,又觉得酸酸涩涩。

好想念大哥_(:з)∠)_

等等!

袁宁正泛着酸,突然回过味来,发现艾彦刚才说的是“韩卫华”。原来韩老爷子说的“卫华”不是姓卫,而是姓韩——姓韩!这样李女士和韩老爷子的反常就说得通了!怪不得他问什么李女士他们都不说——韩家里头以为爱人牺牲而失去联系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韩家老大,他大舅舅!

袁宁睁圆眼睛:“…你是大舅舅?”

韩家老大再次拍了拍袁宁肩膀,这次总算没使多大劲。他应了袁宁的称呼:“没错,从血缘上看我确实是你大舅舅。虽然没有好好了解过你认回韩家的过程,但我知道肯定很曲折,你肯定也不是让人省心的孩子。”他微微顿了顿,注视着袁宁俊秀的脸庞,“有你这样的外孙让他老人家操操心也好。”

袁宁:“………”

袁宁满肚子好奇,韩家老大却没和他说太多。到中午何忠实过来了,袁宁的好奇心才得到满足。

艾彦当初为什么会逃过一劫已经很难追查,韩家老大这些年却没和何忠实彻底断了联系,恰恰相反,韩家老大一直游走在国界之外,暗中处理许多不方便摆到明面上的麻烦。

这样的人看似自由,实际上却是在刀尖上行走:他们不能有正式身份,不能与家人联系,不能有所有常人所能拥有的一切。

“暗世界”和正常人的世界是分割开的,一旦你的身份暴露,要么会让人心生忌惮把你排斥在外,要么会引来疯狂报复。

韩家老大当初精神已经接近崩溃,这种疯子才能过的生活反倒能缓和他心中的痛苦。于是这些年他几乎与所有人断了联系,训练了一批又一批的“佣兵”。他偶尔会去“接活”,偶尔又与何忠实配合行动。上回他发现韩家找回的外孙有可能受到威胁,索性把那武装犯罪集团连锅端了。也就是因为上次行动时和何忠实联系过,何忠实才能这么快找上他。

明明安排好交接事宜只花了短短几天,韩家老大却觉得自己像是熬过了几个世纪。他比谁都想第一时间回来、第一时间确认爱人是不是还活着,可是他又很清楚自己必须把事情交割完毕才回来——他已经听何忠实说了,艾彦把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忘记了,他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没想到他日夜不停歇地赶回来往艾彦窗前那么一站,艾彦就再一次接受了他——再一次接受了他们之间的爱情。

时光一下子回到了他们刚相识时的日子,那时他们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到对方身上,他们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和对方亲近,他们在训练场上形影不离,离开了训练场也形影不离,到表白时两个人却还是齐齐地紧张到掌心冒汗,感觉对方手掌的温度会把自己灼伤。

这样的悸动怎么会因为忘记了就消失?

韩家老大看了袁宁一眼,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准备歇一歇,接下来不到处跑了。”他已经四十多岁,不再适合“暗世界”那种刀尖舔血的日子。

袁宁偷偷瞄向艾彦,很赞同韩家老大的决定:“这样挺好!”

韩家老大意味深长地看着袁宁:“听说你挺有钱的。”

袁宁:“……”

袁宁很识趣,马上问道:“舅舅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袁宁拿着钱没多大用处,如果韩家老大需要钱的话他可以把全部家当都借出去。

韩家老大一看袁宁的表情就知道他的想法。他有些意外,接着就明白为什么韩老爷子那么喜欢这小孩。

这小孩主意定,办得了大事,完全没有少年人因为年纪和阅历可能会有的短视和犹豫,全然不把眼前的利益看在眼里——听艾彦说这小孩还在琢磨防风林改造工程,那可是投资大收益难的东西。

韩家老大没再卖关子,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既然你在昌沧的计划是要跑长线的,不如在昌沧投资个牧场。如果你到那边弄个大点的牧场,养点赛马之类的,我和艾彦可以在那边安定下来。当然,牧场肯定不会是普通牧场,里面会混着点别的安排。买个牧场的钱我还是有的,但我不方便出面,由你出面最好。”

袁宁说:“没问题!”云山这边本来就有着收留退伍人的惯例,到时到那边和师兄杜建成商量一下,准能得到政策支持。到时把韩家老大安插进去,再将艾彦请到牧场当兽医,接下来他们无论以什么理由走到一起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袁宁爽快地答应下来,马上跑去和罗元良商量弄个新牧场事情。比起华中这边,昌沧那种地广人稀、遍地草原的地方显然更适合开牧场。昌沧那边有师兄杜建成和同样开着牧场的阿古拉可以牵线,寻到适合的地方不是难事,最好是买那些现成的、准备转手的牧场!

罗元良见识了昌沧的赛马,对即将要买下的新牧场很感兴趣,点头说:“我过去。”

袁宁说:“那边不仅马儿好,听说还有狼和鹰!”袁宁积极地展望起来,“罗哥你能找到狼或者鹰吗?昌沧那边有点乱,要是能养几只狼或者几只鹰在牧场,肯定会安全很多!”

罗元良打消了袁宁异想天开的念头:“你会让山里那只白虎出来守牧场吗?”

袁宁:“…”

袁宁:“…不会。”

不仅不会,袁宁还很担心在森林里到处乱跑的小黑和小白虎会遇到偷猎者。现在许多人已经不再谈虎色变,再凶猛的野兽可能也敌不过子弹!艾彦也说了,现在草原上鹰和狼都越来越少,几乎已经见不到踪迹——明显就是因为人的捕猎能力已经超过兽类和禽类的逃生能力,真要有狼、鹰或者其他动物去了新牧场,他恐怕还得担心有没有人见猎心喜把它们给弄走或者打死。

罗元良说:“猎犬还是可以买的,我们过去看看再说。”他与袁宁商量起新牧场的相关事宜,不知不觉就讨论到天色发黑。

袁宁拉着罗元良去与艾彦两人一起吃饭。韩家老大见了罗元良,眉头一跳,吃饭期间就上了心。见罗元良饭量够大,四肢瞧着也刚劲有力,韩家老大顿时起了探底的心思,歇过之后就邀罗元良出去比划比划。

罗元良被韩家老大打得全无还手之力,身上还挂了彩,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用狼一样的眼睛看着韩家老大。韩家老大没再欺负年轻人,抬手拍了拍罗元良的肩膀:“不错,很久没碰到能在我手下撑这么久的小孩了。”

罗元良:“…”

袁宁跃跃欲试:“舅舅我也和你比划一下!”

韩家老大轻飘飘地瞄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朝袁宁伸出一只手:“先握把手试试。”

袁宁迟疑地伸出手,握上韩家老大宽大又粗糙的手掌。

韩家老大手上稍稍一使劲,捏得袁宁的手喀拉喀拉响。袁宁顿时头皮发麻,感觉指头上每一个指节都要断开了,疼得要命,一点劲都使不上!

袁宁:“…”

哦,他明白大舅舅的意思了_(:з)∠)_

韩家老大继续在袁宁的小心脏上戳刀子:“你这小身板不太行,回头得好好操练操练。”

袁宁小心地瞄了韩家老大一眼:“姥爷也这么说。”见韩家老大听他说起姥爷时脸上没多大变化,袁宁胆子顿时大了起来,“舅舅您和艾彦叔叔什么时候可以回家看看姥姥他们呢?”

第205章 展望

韩家老大发现袁宁这小孩特别懂得怎么得寸进尺, 怪不得韩老爷子要公开认回这外孙。这小孩合该有人在背后惯着, 惯得他无法无天、自由自在地活着。

韩家老大当年离家确实带着因爱人“牺牲”而萌生的恨意, 可过了这么多年,该想清楚的早就想清楚了, 之所以始终不与家里联系,一来是因为自己并不愿意回忆起过去的美好与甜蜜,二来则是因为所做的事不能摆到明面上来——对于“暗世界”的佣兵这种身份来说, 根埋得越深越好。

韩家老大说:“暂时还不适合。”既然“韩卫华”已经失踪了,那就一直失踪下去好了。他与艾彦已经错过得足够久了,他不想再享受韩家给予的一切便利——因为那意味着同等的责任。

他依然会做他们曾经发誓要做的事, 只是换一种方式、换一种做法而已。

袁宁在韩家老大提出购买牧场时就隐约猜到这个答案。他小心翼翼地说:“那等新牧场整顿好以后我邀请姥姥过去玩玩,反正姥姥也来过几次这边的牧场, 再去北边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韩家老大与艾彦对望一眼, 拍拍袁宁的脑袋:“没问题, 到时你安排吧。”

袁宁很高兴,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就打电话联系牧场主阿古拉, 拜托他帮忙物色一下有没有人准备出售牧场。阿古拉一向热情,听到袁宁的话后一口答应下来:“放心, 这事交给我吧!”

艾彦也醒得很早, 睁开眼就对上一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那目光幽邃而深情, 一瞬不瞬地望过来,仿佛害怕合上眼他就不见了。艾彦从未想过自己这么容易习惯身边躺着另一个人的夜晚,他亲了韩家老大脸颊一下, 含笑说:“早安。”

艾彦的声音染着笑意,眼睛也染着笑意,那种打从心里透出来的愉悦感染了韩家老大。韩家老大拉着艾彦起身刷牙,两个人动作一致地挤上牙膏,感觉连牙膏翘起的角度都完全一样,又是一阵欢喜,继续动作一致地刷来刷去,眼角余光不住地往旁边扫,感觉又回到了刚刚坦明心迹的年少时光。

记忆片段闪入脑海的一瞬间,艾彦怔了一下,转头看向旁边的韩家老大,却发现韩家老大也停顿下来,眼眶微微湿润,仿佛刚才连彼此脑海中闪过的画面都是一样的。

艾彦冲掉口里的泡沫,张手抱住了韩家老大,将脑袋埋进韩家老大颈边:“对不起,我把你忘记了。”让你一个人困在绝望里那么多年。

韩家老大紧紧回抱艾彦:“既然你知道错了,那我就原谅你好了。”他哑声说,“不过罚你这辈子都不许再离开我半步。”

艾彦的声音也微微发哑:“好,我认罚。”

袁宁正好绕着牧场跑完圈回来,见到韩家老大与艾彦又亲亲密密地抱在一起,顿时觉得身心受创,蹬蹬蹬地跑进屋,拨通章修严那边的号码求安慰。

牧场的空气带着春天早上的清凉与清新,袁宁对着电话抱怨完,感觉窗外吹来的风带着花朵的香气,不由转头往外看去。

这时太阳从远处的山峦后升起,韩家老大和艾彦正迎着晨曦在牧场里信步闲行,那相互之间挨得很近的背影有着说不出和谐与美好。袁宁说:“大哥,等我们年纪大了也住到牧场来,每天一起散散步,看看牛羊摘摘野果,和鹦鹉先生它们说说话。”

章修严“嗯”地一声,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欢喜。好笑的是这小孩明明都还没成年,却已经想象起怎么养老;欢喜的是他们都已经认准了对方,决心要和对方相伴一生。

因为韩家老大和艾彦的事,袁宁不知不觉翘了整整一周的课。费校长没有亲自过问这件事,韩闯却打电话过来了:“下周五校运会就开始了。”

袁宁蓦然想起前段时间学生会紧张张罗的春季校运会。他点头说:“我这就回去!”

韩闯高深莫测地说:“学生会要以身作则带头参加,所以大家一致给你留了个项目。”

袁宁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项目?”

“3000米。”韩闯毫不留情地证实袁宁的糟糕预感。

“………”

“没办法,你在大家都很忙的时候跑了,引起了众怒。”韩闯一点都不同情,“连你的两个好朋友都投了赞成票,所以学生会上下全票通过这个决定。”

离下周五只有一周时间,袁宁回到首都后去了韩家一趟,就天天陪着同样被逮去参加各种项目的学生会“运动健儿”们一起训练。好在他的身板儿韩老爷子、韩家老大看不上,实际上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同龄人之中已经算非常不错,练习了几天之后就可以完完整整地把3000米给跑完——当然,肯定做不到脸不红气不喘。

一周时间眨眼即过,校运会在周五拉开序幕。3000米的比赛被安排在周六压轴,袁宁在学校也算个小名人,不少和他一起上过课的人都自发地过来围观——也有一些慕名而来的小学弟小学妹,仔细一比对,这项比赛的观众竟比前几天要多一些。

黎雁秋站在看台中央往下看,瞅见跑道旁堵着满满的人,朝韩闯感慨:“没想到这小孩这么受欢迎。”

韩闯扫了眼拿着相机往看台这边拍的学弟学妹,哼笑一声,没说什么。光凭袁宁自然不可能这么热闹,还不是因为学生会全体成员都想来看袁宁好戏,引得其他人也跟风留下来围观,其中一些人明显就是冲着黎雁秋来的——没见到那些家伙对着黎雁秋拍个不停吗!

韩闯想想还是有些不爽,稍稍迈了一步,站得离黎雁秋更近一些,状似无意地抬手撑着黎雁秋的肩膀说道:“马上就要开始跑了。费校长可被他气得不轻,也在主席台那边看着!”

黎雁秋淡淡笑着:“对宁宁来说,跑个3000米其实不算什么。”

一声枪响划破春日晴空,袁宁不慢不紧地气跑,一开始远远落后于其他几人,等跑完两圈之后才开始加速。虽然他还不到十八岁,身高却没比其他人差多少,只是全身的肌肉更为匀称,一看就是平日里坚持锻炼的。

本来抱着看好戏心态的人见袁宁超过一个又一个跑在前面的选手,心顿时也跟着提了起来,围在跑道边替袁宁加油,彩旗和气球齐刷刷在地跑道两边挥动。

袁宁耳边嗡嗡响,热闹的加油声已经听不真切,只稳稳地继续往前赶超。不管做什么事,他都想要做到最好——这一开始是大哥对他的要求,后来他和大哥有意识地相互疏远,他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

黎雁秋看着袁宁几乎毫无悬念地要超过第一的人了,不由看向终点那边:“有人在终点接人吗?”

韩闯看了眼终点那边,眼尖地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指着那人道:“你看那是不是他大哥?”

黎雁秋循声看去,只见章修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终点那儿。他本就比同龄人要成熟一些,在一堆学生里明显是鹤立鸡群,显眼得不得了。

黎雁秋心头一跳,对袁宁和章修严的大胆和坦荡钦佩不已。这两个人似乎从不担心被别人发现、遭旁人侧目,理直气壮得叫人觉得他们理当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

正想着,袁宁已经跑到最后半圈。汗珠子从他的额头滑落,滑过他的眉毛,不小心浸湿了他的眼睫。他已经超过第一个人了,脚肚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的,感觉麻麻的,但他的速度却一点都没慢下来。

最后一段路要跑得更认真!

终点已经近了!袁宁来不及去擦落下来的汗,抬眼往即将抵达的终点看去。他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了。

等确定站在终点的确实是他一直惦念的那个人之后,袁宁跑完几圈的疲累霎时间烟消云散,健步如飞地往终点奔去,越过终点线之后准确地扑进章修严怀里。

当熟悉的气息将袁宁包围,袁宁微微喘着气,感觉周围的欢呼声和夸赞声都是为自己和章修严两个人爆发出来的。会不会有一天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所有人面前?会不会有一天他们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在祝福?人总是那么地贪心,一开始觉得只要能在一起就满足了,慢慢地却又希望他们之间能再圆满一些——更圆满一些。

不管怎么样,大哥能过来真的太棒了!

袁宁紧紧地抱住章修严,高兴地说:“大哥你来了!”

章修严在众人或惊讶或友善的目光中稳稳地扶着袁宁慢慢往前走,让袁宁绷紧了一路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

第206章 看牧场

校运会结束后,章修严把已经生龙活虎的袁宁给拎回家。他听袁宁在电话里抱怨了3000米的事, 安排好日程就赶了回来。

真正要做事的岗位是没有休假的, 更何况章修严从来都是学习和工作至上的人。可自从和袁宁确定关系之后,章修严就会尽量把自己的假期给腾出来——即使袁宁从来不抱怨, 他也知道袁宁想念他。

因为他也想念袁宁。

章修严系着围裙在厨房给袁宁打下手,下厨不行,洗洗菜淘淘米他还是可以的。两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了许久, 才终于把饭菜端上桌。下午的长跑消耗了袁宁太多精力,实在饿得不行,一顿饭吃得狼吞虎咽, 饭量都比平时翻了一倍。

章修严开口说:“这种事下次可以拒绝的。”

袁宁笑眯眯:“有的时候满足别人的期望也是应该做的事情,更何况这可是我擅长的呢!”他瞄向搁在架子上的小奖杯, “我可是破了学校的记录!”

章修严秉承着“不能让自家孩子太骄傲”的心态, 指出事实:“只比记录快三秒。”

“三秒也是破了!”袁宁吃饱了, 摸了摸微微胀起的肚皮,抬眼严肃地看向章修严, “这其实是大哥的功劳。”

章修严挑眉:“我的功劳?”

袁宁说:“我看到大哥站在终点那边就想跑快一点, 快些跑到大哥身边去。”他笑弯了眉眼,“一直都是这样的, 看到大哥走在前面, 我就想跟着大哥往前跑。校长他们把事情塞给我做, 我其实很高兴,只要我更努力一点就离大哥更近了。”

章修严心中发软。这小混蛋永远能准确无误地踩中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他的心脏再也没法被寒冰冷霜封锁。

两个人把屋子收拾完, 齐齐躺上床睡觉。春天到来以后,冷空气就走了,烦人的事梅雨时节紧接而至,到他们准备入睡时外面突然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袁宁爬起床把窗户关上,转头重新钻进被窝,和章修严一块睡了一觉。

第二天依然是周末,袁宁和章修严却没腻在一块。既然回了首都,章修严自然免不了去虞家一趟,和虞家那边商量把基站建设铺开到全国的事情。

在怀庆推展移动通讯项目之后他已经和章先生商量着购买移动通讯技术,网罗了一批海归人才着手把眼下还是大块头的移动电话精简化、缩小化,让它更符合移动通讯的需求。

简单来说就是让它变小一些,小到真正适合随身携带的程度。这个项目估计耗时不会太短,等研究出来了,国内的基站建设也该全面铺开了。

章先生很看好这个项目,把目光放长远一点,日后移动通讯工具将会大众化,潜在市场非常巨大,哪怕一人只比成本多付一块钱都可以有几个亿进账。

更何况真正投入市场之后绝不可能只赚一块钱——而章家在通讯渠道占的份额也是持续性的巨额收益来源。

章家不缺钱,但送上门来的钱章修严自然不会往外推,毕竟做什么事都得花钱。

章修严可从不清高。

袁宁也跟着去了,不过他负责陪虞秋霜的儿子虞元安玩。这孩子已经到了记事的年龄,对袁宁特别亲近,陪着袁宁去草地上和狗狗玩闹,时不时缠着袁宁要他讲一些花花草草猫猫狗狗的故事。两个人正玩得高兴,虞家的佣人找了过来,面上有些为难:“小安,你爸爸来了,妈妈让我来问问你要不要见他?”

虞元安面色一沉,带上了几分小孩子不应有的沉默与冷肃。他绷紧小脸:“让他过来好了。”为了别人抛弃他们这个家的又不是他,他有什么不敢见那个他应该称为“爸爸”的男人呢?

袁宁瞧见虞元安脸上早熟的神色,有些心疼,牵住了虞元安的手。虞元安出身不寻常,又遭遇了差点被拐走的事,性子本就不如别的孩子活泼,这会儿更是露出了连成年人都不一定有的冷漠。

虞元安对上袁宁关切的目光,反过来安慰袁宁:“袁宁哥哥我不要紧的,我有你们呢。”

虞元安话刚说完,他的父亲华世昌就过来了。比起华世昌以前给袁宁的印象,如今的华世昌少了几分意气风发,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岁。他面上有些局促,没有说话,先把带来的礼物递给虞元安:“小安,这是我给你买的汽车模型。”

虞元安面无表情地拿过那大大的盒子,人看起来比盒子还要小一些。他一语不发地看着华世昌,像在等着华世昌说话。

华世昌被虞元安看得心里发慌,干巴巴地问道:“最近有上幼儿园吧?在幼儿园有没有人欺负你?”

“我很好,”虞元安说,“现在没有人会欺负我。”他把“现在”两个字咬得很重。

那对母子让人把他带去卖掉——甚至弄死,华世昌却为了让他妈妈不追究那对母子而妥协,乖乖办了死活不愿意办的离婚手续。现在他和妈妈过得很好,没有人敢欺负他,也没有外人再在他们家晃荡。

虞元安说:“我们现在过得很好,您不用担心。”

虞元安的眼睛清湛湛的,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与冷静,像是能把你所有不堪的想法看得清清楚楚。华世昌喉咙哽了一下,发现自己竟挤不出半句话来,只能语无伦次地叮嘱了几句“好好和小朋友们相处”之类的话,在虞元安的注视之下落荒而逃。

虞元安静静地看着华世昌的背影,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袁宁抱了起来。他把手里的大盒子狠狠地扔到地上,搂紧袁宁的脖子把脑袋埋进袁宁颈窝,终于同龄小孩那样发出自己的宣言:“我不要他了,袁宁哥哥,我再也不要他了!”

那么一点点的关心还要和别人抢才能得到,他才不要!

袁宁轻轻拍抚虞元安微微发颤的背脊。到底还是个小孩,面对这样的事怎么可能真的可以冷静以对?袁宁缓声应和:“对,不要他了!”

“袁宁哥哥以后可以带我去看你的牧场吗?”虞元安抬手擦掉眼泪,提起了别的话题,“南边的我想看,北边的我也想看!”

袁宁一口答应下来:“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就带你去看。”

又过了两周,阿古拉打电话过来说知道三个牧场想转让,让袁宁抽空过去看看哪个好。袁宁顶着压力跑了趟昌沧,和罗元良、阿古拉一起去看牧场。昌沧这边沙漠占地广阔,瘠薄的土地和干旱少雨、冬天极冷夏天极热的极端气候无法支撑乔木的生长,只有一些山上长着耐寒耐旱的针叶林。

阿古拉说的三个牧场相隔较远。

第一个是靠近东边的,连着几处丘陵,牧草丰茂,土地看上去厚墩墩的,种什么都比较容易成活,大小也适合。

第一个是中部的,土地比较贫瘠,牧草长得挺不错,不如第一个;但也比很多地方强,而面积比第一个大,价格却比第一个低。

罗元良看了前面两个,觉得都很不错,但更倾向于第二个,因为第二个牧场有现成的屋子和养马人。一批有经验的养马人有时比牧场本身要更有价值!

袁宁想了想,说:“看看第三个再说吧。”

阿古拉说:“第三个是我自己加进去了。不瞒你说,这牧场已经亏损好几年了,它的主人是我的朋友,这几年为了它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大夏天都得戴着帽子才能出门。”

袁宁坐车抵达昌沧西北部,在阿古拉的指引之下见到了“夏天也必须戴帽子”的牧场主人胡勒根。胡勒根的体格不算高大,瘦瘦小小的,五官却长得周正,天生带着股拗劲。

听到袁宁的来意,胡勒根叹了口气:“我也不说谎话,我这牧场这几年有点邪门,动物总得病,人也常出问题,”胡勒根把自己的帽子摘下,给袁宁看他光溜溜的脑袋,“我这头发就是这几年掉光的——还有你看看我这手。”

袁宁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胡勒根身上缠绕着不少黑色丝线,正躲在胡勒根背部探头探脑,仿佛在寻找适合寄居的人。他的目光转到胡勒根手上,发现胡勒根的手背出现了一些角质化的“鳞片”,看起来古怪又骇人。袁宁心里咯噔一跳:“其他人也这样吗?”

胡勒根说:“附近不少人这样,一些老人和小孩熬不过去,都没了。这事儿太邪门,我不能瞒你。”

袁宁没想到看个牧场也能碰上这样的事。他皱着眉头说:“带我去周围转转,尤其是水源附近。”

胡勒根点了点头,领着袁宁去看木场附近的小河。袁宁取了一些水样,对胡勒根说:“我回去查查是怎么回事,如果牧场有问题的话——”

胡勒根叹着气说:“你们不买也没关系,能帮忙查出是什么问题也好。”

袁宁说:“不,我的意思是如果有问题的话我会把它买下来。”

胡勒根讶异地看向袁宁。

袁宁补充:“按照市价买。”袁宁碰到过不止一次这类问题,每次都查阅了大量资料,看到胡勒根的情况他大致可以判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样的话,这边肯定不适合继续居住或放牧了,他得买下来好好治理一下。

当然,在那之前还得找出问题的根源。

这种事防重于治!

第207章 好孩子

袁宁回到省会, 找上杜建成。

杜建成是大忙人, 对袁宁这个师弟却十分看重, 费校长可是向他露过底的,别看袁宁年纪小, 想要把袁宁拉过去的人可不少!

恐怕袁宁和他那大哥一样,还没毕业就给某个部门预定了——而且不止一个。

瞧着这个小兄弟,总让人觉得自己白活了那么多年!杜建成心里虽然感慨, 却还是亲自见了袁宁。

得知袁宁要借用检验中心,杜建成一口答应下来,给检验中心那边打了个招呼, 并把袁宁要的昌沧城乡地图给了袁宁一份。

袁宁直奔检验中心,把取回来的几分水样递了过去。水样检测有一定的标准, 袁宁最想知道的却只是其中一项, 他与几个检测员沟通过后拜托他们先把自己想知道的给做了了, 检测范围大大缩减。

检测员们松了一口气,本来听说这是杜建成分下来的任务他们都很担心, 毕竟让外行指导内行是非常可怕的。

比如很多人带着一份样品过来, 大手一挥要他们把全部指标检测完!每一项指标都需要一定的采样量,不是随便一份就可以全面检测啊!

好在袁宁没有那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而且从讨论的过程来看, 这小孩的专业素养没比他们差到哪里去。

检测员们拿了样本去忙碌。

检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完的, 既然已经把事情交给专业人士,袁宁也就不再在旁边碍手碍脚。

袁宁拿着杜建成给的地图册,翻到西北部, 研究起那边的地形来。

那边这几年兴起了种棉花的热潮,有些放牧人被怂恿去种棉花,于是那一带多了些棉花厂和农药厂。

昌沧以前农业不发达,上面为了鼓励农业发展,大大调整了优惠政策,极大地侧重于农业。

在这种有意引导之下,不少人开始觉得牛羊不值钱,把草地改成了农耕地。还有一些见昌沧地广人稀,过来买地发展的,基本都没把这边的环境当一回事,基本是怎么糟蹋怎么来。

西北这一带就是这种发展的结果。

在阿古拉与胡勒根的牧场之间有个小城,这小城一把手很给力,前些年拉了不少投资商,大大小小的化工厂都在那边落户。

随着这几年昌沧大力推进农业发展,这座不起眼的小城就成了昌沧的“农药中心”,那边还把其中一家农药厂树为典范,把厂长鼓吹为“农药大王”。

这一点在地图册上也有记录。

袁宁合上地图册,更为确定自己心里的猜想。

这个地方有砷矿,所以大部分农药厂生产的农药很可能都含砷。含砷的废水不好好处理可能会污染水源,含砷的农药会残留在地里和植物里。这边又大规模种植棉花,连带地棉花厂也很兴旺。棉花里残留的砷在棉花厂处理棉花的过程中又会扩散到空气中——也就是说这边的水源、土地、空气都有可能被污染,从胡勒根的牧场和这个地方的距离来看,更接近农药厂和棉花厂的地方污染程度恐怕更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