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烤肉吃完了,“大龙”也回来了,大龙约莫四十来岁,身板结实,模样憨厚,不像其他人一样满身匪气,去外面买东西没那么容易叫人生疑。

烤肉的汉子把大龙买回来的东西仔细看了看,发现居然还有束配着剑兰的白菊,微微讶异:“行啊你大龙,这回脑筋挺活的,还买对了花。”

大龙搔搔后脑勺,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去买的时候正好碰上个好心的人,他正在给他去世的父亲买元宝蜡烛,我就照着他那样买了一份。”他想了想,“那好心人长得很好看,人也好,看我照着他的买也不生气,还告诉我可以去买束花。”

汉子一拍他后脑勺:“哟嚯,了不起,买个东西还有艳遇?”

大龙满脸通红地辩驳:“男的!是男的!”

汉子“啧”地一声,又伸脚踹向大龙:“男的你脸红个什么劲?白瞎了我刚才的羡慕!”

汉子把东西都拿去给火堆边坐着的男人。他才跟着男人两年,但他记得去年这个时候男人也回来了一趟,那几天男人一语不发,仿佛是在祭奠着谁。

是战友?是家人?谁都不知道。他们这些靠刀尖舔血过日的人是不能有根的,即使是对可以交托生命的伙伴们也不能透露自己的过去。

男人接过那束花,其他东西都由汉子拿着。一行人在沙漠之中穿行,到达一处早已看不出半点人类行迹的沙丘之上。

男人把白菊放下。

北纬40度56分,东经101度35分。

他所爱之人的葬身之地。

第200章 邀请

丧礼结束之后, 艾彦带着两个侄子回家。年长些的是恩和, 神色有些忧愁, 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着;年幼些的就是伊勒,今年才十七岁, 正在准备高考。

“那家伙什么人啊!”伊勒嘟囔着,不满地跟在艾彦身边,“块头那么大, 人却傻傻的,也不知哪冒出来的。就是你好心才理他!”

艾彦揉了揉伊勒的脑袋,说道:“好好休息, 今年你还要高考。你爷爷在天上看着你,你可得好好努力。”

伊勒没声了。他脑筋还行, 挺灵活, 就是太爱玩, 成绩不怎么样。去年老巴图病了,他和老巴图做戏要把艾彦赶走, 又闹腾了好一阵子。结果艾彦没被赶走, 倒是他被艾彦狠狠削了一顿,夹起尾巴在学校乖乖复习了几个月。现在他提到“好好努力”就两眼发青!

想到买元宝蜡烛时遇到的壮汉, 伊勒莫名生出几分讨厌的感觉。从小到大他见过太多这样呆呆看着艾彦的家伙了, 艾彦脾气好, 模样好,男的女的都会直愣愣地盯着艾彦看。这种情况在艾彦年纪稍稍大一些之后倒是少了点,但也不是没有。

伊勒说:“我当然会好好努力。我一定会考上最好的大学, 赚很多很多钱。”艾彦没有结婚,一手养大了他和恩和。恩和虽然念了大学,但不爱和人打交道,肯定赚不了大钱。要让艾彦过上好日子还是得靠他,他会念个好大学,赚钱买座大房子,让艾彦住得舒舒坦坦!

伊勒没把话说出口,艾彦却从他明亮的眼睛里看出了他心底勾画好的未来。伊勒成长了,恩和也渐渐有了努力方向,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想必父亲去世时应当不会太牵挂着他们了。

艾彦心中欣慰,带着伊勒、恩和回了家。

*

袁宁接下来一周多的时间里时不时会跑东区福利院,给孩子们出谋划策。沈霁云“生日晚会”他正好没事,自然也到场了。还热心地提前了许多,帮孩子们搭舞台。都是些半大孩子,经验不太足,但胜在用心。

袁宁觉得自己如果是沈霁云,应该也会喜欢这样的“晚会”。早早有人去门外守着,沈霁云一到就被领了进来。沈霁云见了袁宁有些意外,却还是笑了笑,坐到袁宁身边看孩子们兴奋的表演。

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舞蹈和歌唱节目,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小品相声,每一个节目都透着生涩,孩子里头上台的没上台的,都忍不住瞄向沈霁云。确定沈霁云是笑着的,所有孩子都放下心来,高兴地给沈霁云送上自己亲手做的礼物。

夜已经深了,沈霁云和袁宁一起离开东区福利院。沈霁云开口邀请:“这么晚了,你坐我的车回去吧。”

袁宁想了想,没拒绝,和沈霁云一块坐到后座。等跟着来的汉子把礼物都放到车箱,沈霁云才说:“给张哥报个地址吧。”

袁宁说出章修严家的地址。

沈霁云含笑说:“说起来我早就听说过你这孩子了。”他转头看着袁宁,“听说我那不成熟的外甥和你们闹了点矛盾。我已经让他改正了,如果他还是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胡来你记得和我说。”

袁宁着实吃了一惊:“于学长?”

沈霁云说:“对。”沈霁云没有半分隐瞒,把自己和于朗然的渊源说了出来,“朗然的母亲是我的姐姐,和我一起长大,从小就护着我。后来她嫁到了于家,而我回了沈家,虽然不是一个姓,但我们之间的感情一直没变。姐姐她去得早,朗然从小没人管教,有时候比较爱胡来——我也很伤脑筋。”

沈霁云说完了,递给袁宁一张私人名片,诚挚地让袁宁帮忙盯盯于朗然,发现于朗然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就给他通风报讯。

袁宁不知沈霁云说的是真是假,不过还是在沈霁云的注视之下收了那张精致的名片。沈霁云把袁宁送到楼下,没有上去喝口茶的意思,直接让司机开车走了。袁宁把名片收起来,走上楼打开门,却发现屋里亮堂堂的。

袁宁心头一跳,欣喜地进了房间,果然见到章修严从浴室里走出来。他跑上前抱着章修严亲了一口,感觉章修严头发上滴落的水珠钻进了自己衣领,立刻让章修严坐到床沿,自己半跪到床上帮章修严擦头发。

袁宁口里问道:“大哥你忙完了吗?”

章修严“嗯”地一声,由着袁宁仔细地帮自己把发上的水擦干。他开了口:“怎么周末也这么晚回来?”

“今天是沈先生生日,”袁宁说,“我给福利院的孩子们出过几次主意,他们就邀请我一起过去帮沈先生庆生。”提到这个,袁宁又和章修严分享自己刚从沈霁云口里听到的事,“大哥,原来沈先生是于学长的舅舅!”

章修严也微微惊讶:“没听说于家和沈家有姻亲关系。”

袁宁说:“听沈先生的说法,应该是沈先生流落在外时认的姐姐,不是真正的姐弟。”所以才没有人知道沈霁云是于朗然的舅舅。这不,连章修严都不清楚!

章修严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把袁宁抱进怀里:“沈霁云很出色,不管是能力还是手段都远超于常人。沈氏在交到他手里之前有不少腌臜事,到他手里之后他整顿得干脆利落,沈氏里里外外都变得干干净净。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沈霁云都是个非常完美的人——”

袁宁明白章修严的意思,跨坐到章修严身上搂住章修严的脖子说:“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要做到‘完美’必然要具备过人的毅力与超凡的心智。这样的人通常有点危险,我知道的!”袁宁亲了章修严一口,“我和老院长第一次去东区福利院时就在想,为什么沈先生要把福利院修在寸土寸金的东区?后来我和福利院的孩子们接触了几次,知道了沈先生常常到福利院去看孩子们,而且一般都是站在一旁看孩子们玩闹。我想沈先生心里肯定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甚至极大的痛苦,所以才把福利院建在身边,在感到自己无法支撑下去时就去待一会儿。这是他为自己找到的舒缓压力与痛苦的方法。”

章修严听着袁宁的分析,顿了一下,说:“你心里有数就好。”其实论起识人本领,袁宁比他还要强一些,他能看出来的东西袁宁肯定也能看出来,绝对不至于吃亏。

见章修严一脸正色,袁宁闷笑起来。虽然章修严不会说“你比他好看”之类的情话,但行动上却很诚实——这不就是担心他和沈先生走太近吗?偏偏章修严这人做什么事都要“讲道理”,怎么都说不出“你不许和他走太近”这种专横霸道的话来。眼看说出来的理由被驳回了,章修严还违心地对他接触沈先生的做法表示支持!

袁宁抱着章修严左亲亲右亲亲,笑眯起眼:“大哥你怎么这么可爱!”

章修严拍拍他的屁股:“洗澡睡觉!”

袁宁心情很好,才不和恼羞成怒的人计较!他跑去洗了个澡,没羞没臊地把坐在一边看书的章修严拉进被窝,亲来亲去亲来亲去,亲得章修严浑身冒火。

章修严只能把袁宁压在身下,抵住袁宁不安份的手脚,狠狠堵住袁宁微张的嘴巴。若不是这家伙还小,明天就别想下床了!

袁宁闹腾够了才乖巧地抱着章修严说:“大哥,我们下周回家吧,挺久没回去了,妈妈他们都很想你。我也得去牧场那边看看姥爷他们,”他又说起另一件事,“下周五艾彦先生也会一起过来。巴图爷爷不久前去世了,恩和他们托让我找理由让艾彦先生出来散散心。如果有可能的话,能在外头找个伴也挺不错。正好罗哥带回牧场的赛马们有点水土不服,我就借机邀请艾彦先生一起去趟牧场。”

袁宁也知道这样拙劣的邀请是骗不过艾彦先生的。但恩和、伊勒想让艾彦先生开怀一些,艾彦先生何尝不想让两个侄子放心?所以艾彦先生佯作没发现恩和、伊勒在背后使的小动作,一口答应到华中一趟。

袁宁把他们叔侄的心思分析给章修严听,感叹道:“艾彦先生没白疼他们。”

章修严知道袁宁从小敏感,即使不特意去深究也能把别人的想法摸得清清楚楚,所以点了点头说:“那行,我们回去一趟。要不要把姥姥也带去?”

袁宁说:“姥姥一直想再去牧场住几天呢!我明天去问问!”

第二天一早袁宁就去韩家找李女士,说起回牧场玩的计划。李女士当然是要去的,韩老爷子脸色不大好:“我那几天走不开。”

李女士笑着说:“用不着你陪着,我们去就好。”

韩老爷子脸色奇臭无比,横看竖看都觉得袁宁这小混蛋特别不顺眼,把袁宁拎去书房找个由头训了一顿。

袁宁一点都不生气,更不害怕,乐滋滋地听着韩老爷子骂人。骂就骂,反正他就是要拐跑李女士!

韩老爷子一看到袁宁满脸的小得意就来气,一拍袁宁脑袋:“行了,回去忙你的去吧!你以为你自己就走得开?”

一听到“忙”字,袁宁顿时蔫耷耷的,整个人都萎了。

和家里人团聚可是天大的大事!反正他一定要翘课玩几天_(:з)∠)_

袁宁又忙碌了一周。周五傍晚一下课袁宁就去了火车站,举着“接艾彦”的牌子杵在出站口,接到了从昌沧那边坐火车过来的艾彦。袁宁边领着艾彦往外走边说:“今晚艾彦先生先到我们家歇一晚吧,明天一早我们再出发。因为我姥姥也要一起去,晚上要好好休息,所以不能连夜赶去。”

艾彦笑着说:“正好我也有些困了,那就打扰你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终于露了个正脸,领先一分!

空间:我想静静.jpg

第201章 尾随

次日清晨, 艾彦准时醒来, 却听门外已有了动静。他洗漱完毕, 打开房门却见袁宁正准备出门。已经是春天了,天气早已转暖, 袁宁准备出门晨跑。

袁宁见艾彦醒了,有些讶异。他笑着和艾彦打招呼:“艾彦先生起得真早!我准备先去跑跑步再吃早饭呢!”

艾彦说:“习惯了。”他一直都醒得很早,身体也很好。草原上生活绝对不缺锻炼, 即使少了一只手他也会坚持每天进行一定量的训练。艾彦看了看时间,“我也和你一起去跑跑步吧!”

袁宁欣然答应。这边离首都大学、中心公园都很近,中心公园里栽着些海棠, 粉红色的花朵缀满枝头,压得树枝仿佛都弯下了腰, 远远看去就是一团团粉色云霞。清晨天色还没有真正亮起来, 朦朦胧胧地看见一片云影, 连呼吸进胸腔的空气都变得美好起来。

袁宁锻炼时都没有说话的习惯,艾彦也没开口, 只在经过首都大学前时顿了顿, 看着门前陆陆续续多起来的年轻面孔。他再转过头,看向首都大学的另一边。对面已经是相当繁荣的街区, 往更远处看去, 可以看见鳞次栉比的高楼在晨色中若隐若现, 宛如幻梦般的海市蜃楼。

…已经变成这样了啊。

一个莫名的念头钻进艾彦的脑袋里,艾彦愣了一下,回过神来, 加快了脚步,跟上了袁宁。他以前来过首都吗?——他以前来过首都大学这边?已经过去十几二十年,即使他曾经来过恐怕也找不到半点痕迹了吧。

艾彦敛起思绪,与袁宁吃过早饭,一块去接李女士。艾彦看见韩家宅院时心头一跳,知道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必然非富即贵,因此没有下车跟袁宁一块进去,而是坐在车里等着袁宁把李女士接出来。

时间还早,外面没什么人。艾彦本来已经转开了目光,却又忍不住望向那紧闭的大门。从外面看去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宅院而已,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若不是坐落在这样的地方,绝对看不出半点稀奇的地方。艾彦正要收回视线,却见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李女士,而是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

眼看黑色轿车马上要开走,袁宁又从里面跑了出来,手里拿着根颇有气势的拐杖把车给喊停了,打开车门把拐杖递了进去。车里坐着的是个老人家?

艾彦还在想着,黑色轿车再一次发动,映着晨曦开远。袁宁又跑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扶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家出来,想必就是袁宁所说的“姥姥”李女士。

李女士发已发白,脸上也满布着皱纹,但肤色还算红润,看着非常健康,腰板挺直,神色平和,想必身体康健得很。车很宽敞,袁宁把李女士扶上车坐到艾彦的身边。

袁宁给李女士和艾彦介绍了一番,李女士和善地说:“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去喝口茶?宁宁也没说,要不然我就让苏嫂快一点了。”

艾彦说:“也没等多久,只等了一会而已。”

李女士听见艾彦开口,晃了晃神,她总觉得艾彦的声音有些熟悉,可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眼睛看不见的人耳力往往要好些,她的记性也不错,如果是近几年听过的应该有印象才对,但她没办法对上号。难道是更久以前听过?李女士说:“小艾来过首都吗?我听着觉得你的声音有点熟悉。”

艾彦愣了一下。那种莫名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他来过首都吗?艾彦摇了摇头,说道:“即使来过也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他怎么有可能接触到这样的人家?

李女士恍然:“那就有可能了。”那时她还没把自己封闭在家里,见的人比较多,对不上号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她这些年又过得浑浑噩噩,连自己的生活都弄得不清不楚。

李女士说:“听宁宁说你是北边来的,负责着北边各个牧场的防疫工作。北边的牧场和宁宁那边的牧场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艾彦说:“我还没看过宁宁的牧场,”他叹了口气,把北边的情况说了出来,“北边的牧场应该大一点,就算是平地,一眼看去也看不到边。就是临近沙漠的地方这个季节可能会有沙尘暴,每到这种时候所有人都出不了门,外面到处都是黄蒙蒙的一片。早几年沙漠和草原上都有狼,成群成群地出现,现在少了,鹰和蛇也少了。宁宁现在在那边改造防沙林,只不过要是不改改一些牧场的放牧模式,情况估计还会恶化。”

袁宁知道北方的情况,皱了皱眉,也参与了讨论:“现在羊毛羊绒产品走俏,羊毛羊绒织业兴起,养羊的人越来越多。杜师兄上次在首都碰壁就是因为他放着大热的羊毛羊绒织业不搞,想要尝试别的方向。”杜建成有魄力,眼光也长远,这也是费校长让袁宁给他当帮手的原因。

李女士如今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她一听袁宁的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羊毛羊绒产品现在确实很火热,若是在原有的牧业基础上发展的话也是昌沧不错的增益项目。可是民众都是趋利的,往往看到什么赚钱就一窝蜂似的往上面扑,现在昌沧那边应该开始了大规模养羊。

艾彦说:“羊这东西浑身都是宝,但有一点不好,它不仅吃草,还啃树皮吃草根,胃口特别好。有一年碰上干旱,到处都很缺水,羊没法找到水源,就往身边的羊身上咬,每只羊身上都血淋淋的。”

李女士吃了一惊:“这哪还是羊啊?都变成狼了!”

艾彦苦笑:“可不就是吗?”

袁宁和李女士与艾彦了解着昌沧的事,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华中省。章先生他们都直接到牧场去,章修严也是直接从怀庆回牧场,袁宁带着李女士过去就可以与他们会师了。

一到牧场那一带,艾彦的目光就被外面的景致吸引了。比起首都那边裁剪得宜的花木,这边俊秀的山峰上都缀满了各色鲜花,正是百花争艳的季节,一团团一簇簇的花儿锦绣般簇拥着肥沃丰腴的山野,红的黄的、粉的白的、蓝的紫的,明明没人去裁剪,却有着浑然天成的绚丽。

“这一带…”艾彦发现自己言语有些贫乏,根本无法表达心中的赞叹,最终只能由衷评价,“真漂亮。”

在黄沙与草原之间生活了那么多年,乍然看到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艾彦除了这样赞叹之外想不出别的话来。

更了不得的是这“世外桃源”不仅仅是一小片地方或者一个小村庄小城镇,而是一整片一整片连绵不断,不时隐现在山野之外的城镇与村庄也丝毫不显突兀,有着温暖又亮眼的外观和与四周融为一体的整体格局。

艾彦目不暇应地看了一路,也给李女士描述了一路。等“云山牧场”四个字映入眼帘之后,艾彦才恍然了悟:“这就是‘云山模式’吗?”

袁宁腼腆地笑了笑,说:“模式之类的都是父亲他们对外说的。其实这边的开发原则很简单,就是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保护能比破坏有更大的收益。”

艾彦沉默。道理确实很简单,只是要做到“让每一个人知道”却很难,更别提让所有人都知道、都认同、都跟着去做。这的确是“云山模式”,在云山牧场摸索出成功经验、树立起成功范例,并且慷慨无私地把栽培技术、养殖技术、经营方案以及营销渠道推广开去,才让这一带变成富裕而安逸的“世外桃源”——少了云山,这一带肯定就起不来。

但是云山牧场是存在的。

袁宁把李女士送到牧场落脚处就有些坐不住了,跑出去与老朋友们见面说话,招福还是呆在象牙身边,一花一狗现在都进入了养老状态,动得不多,也不常说话,但都还好好地活着。春天到了,象牙又开始开花,白白的象牙一样的花儿缀在它身上,像是给它翠色的裙子装点上白色的花纹。

象牙不怕风也不怕雨,被罗元良移栽在小坡之上,周围开满了各色花儿,袁宁坐到象牙身边看着远处静静的小河和静静的白桦林,一下子就回到了幼年时的宁静和平和。过了许久,袁宁才高兴地对象牙和招福说:“我马上就要成年了!”

小的时候总是特别不安,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戒备,每一天都忐忑不已。那时候每一天都想要长大,但每一天都害怕长大——害怕会和重要的人分开、害怕要独自面对广阔而无处依凭的世界。

结果一眨眼就真的长大了。

象牙说:“傻子。”

袁宁转头看着象牙。

象牙说:“才十八岁,还小着呢。”

招福抬起长长的尾巴,往袁宁身上扫了扫,又往象牙身上扫了扫,意思是“象牙说得很对”。

袁宁突然“啊”地一声,跳了起来,往小河那边跑了过去。象牙和招福齐齐看去,只见小河那边走来一个俊秀挺拔的青年。

青年身姿如同白桦一般挺直,脸庞上有着从小不变的冷峻与刚毅,唯独那一双眼睛染上了人间暖色,正专注地注视着朝他跑过去的袁宁。

袁宁欢喜地搂住对方的脖子,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让对方脸上那经年的霜雪顷刻融化。

“还说长大了呢。”象牙吃味地骂了一句,“傻子。”

招福抬起尾巴,一下一下地轻扫着象牙翠绿的叶子和洁白的花朵。

一行人晚上都歇在牧场。入夜之后袁宁想去看小黑和小白虎,悄悄拉着章修严上了山。因为方家姥爷喜欢巡山,所以眼下山路已经修得很好,连七老八十的老人都能轻松往山上走,袁宁和章修严摸黑上山自然也没有太大问题。

袁宁一直趁机拉着章修严的手,人也往章修严身上凑。春天夜晚的山林非常热闹,有虫儿在叫,有鸟儿在叫,时不时会有猫头鹰站在树上用幽亮幽亮的眼睛盯着他们看,连空气之中都带着一些白日里嗅不着的香味——像是什么花悄然盛放后的香气,又像是什么果子熟透后的甜味。

袁宁能清晰地听见章修严踩断枯枝时的“喀啦”声,心被勾得痒痒的,绕到章修严面前突袭一样搂住章修严脖子,准确无误地亲上章修严的唇。

明明这么不苟言笑,明明这么冷峻严厉,亲起来却暖暖的软软的,每次都让袁宁欲罢不能。

章修严伸手扣住袁宁的腰,从善如流地加深了这藏在夜色之中的亲吻,直至袁宁软趴趴地挂在他身上才停了下来,把袁宁抱在怀里许久,拉着袁宁继续往前走。

有时他们在灵泉那边也能见到小黑和小白虎,但袁宁还是记挂着它们,怕它们在这边遇到什么危险——毕竟小白虎越长越大,又是一身雪白,很容易会被人发现。

袁宁和章修严翻过一个山头,终于来到和小黑它们约定好的地方。小白虎果然已经很大了,正蹲在巨石上面等着他们到来。见到袁宁后它马上兴奋地冲过来,绕着袁宁直打转。

袁宁张手抱住白虎毛茸茸的脖子。

小黑依然蹲在石头上看着他们。

袁宁当然没忘记小黑,他抱完白虎之后就高兴地朝它招手:“小黑!”

小黑正要跳下巨石,目光蓦然一凝,看向森林那边,最后落在一株离袁宁他们挺近的松树上。白虎注意到小黑眼中的警戒,顿时龇着牙竖起浑身毛发,对那棵松树发出迎敌般的低吼。

袁宁一愣。

章修严明白了小黑和小白虎的意思,开口说:“树后有人。”章修严边说边轻轻抓住袁宁的手,戒备地盯着那棵松树。是牧场的人还是偷猎者?前者还好,后者就麻烦了,可能会带着猎枪!

袁宁也回过味来,朝松树背后站着的人说:“不要害怕,只要你没有恶意,小黑它们不会伤人的。”

月光移过树梢,照出了松后的人影。那人静默片刻,从树后走了出来。

袁宁愣住了:“艾彦先生?”

第202章 探底

艾彦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他本来是看袁宁和章修严悄悄上山, 怕两个小孩在山里遇到什么危险, 所以才悄悄跟了过来。没想到路上竟瞧见袁宁和章修严亲到一块。想到白天见过的章先生, 还有那位李女士隐隐显露的家世,艾彦不由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奇怪的是, 他对袁宁和章修严的事倒没多大反感,反而觉得两人之间的亲近有了合理的解释。在这样的家庭,兄弟间感情再好也不可能像袁宁和章修严这样蜜里调油。

等看到袁宁和那白虎的亲近之后, 艾彦一下子出了神,恍惚间仿佛在许多年前也见过这样的画面。这一走神,便忘了隐藏行迹, 这才叫袁宁他们听到了动静。艾彦暗暗看了那只蹲在巨石上的野猫一眼,明明是体型和外貌都不起眼, 那只猫给艾彦的感觉却比那只白虎更危险。

艾彦没等袁宁和章修严开口, 先发制人地发问:“…你们是那种关系?”

袁宁眉头突突一跳。他想到自己刚才和章修严亲在了一起。那个时候艾彦就已经跟着他们了吗?袁宁面上一红,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他自然没办法去否认:“没错, 我和大哥已经在一起一年多了。”

艾彦说:“你们这样…”他微微蹙起眉头, 心脏隐隐有丝丝揪痛,却无从寻觅这痛楚的来源。艾彦叹了口气, “你们父母要是知道了, 肯定不会同意的吧?”

听出艾彦话里隐含的关切, 袁宁缓过神来,说道:“父亲他们已经同意了。”他毫不避讳地抓住章修严的手,“姥姥她们也都同意了。”

艾彦一怔。难怪袁宁这么坦然地承认, 原来已经争取到所有人的同意了吗?看着袁宁刚刚褪去稚气、仍然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脸庞,艾彦感觉心里那丝揪痛变得更为明显,面上却笑了起来:“这样啊,这样就好。”说完这干巴巴的一句话之后,素来八面玲珑、行事妥帖的艾彦竟没法再说什么。

章修严却开口发问:“艾彦先生为什么会躲在树后面?”

艾彦原以为话题已经被带开了,乍然听章修严这么一问,顿时转头对上章修严锐利的目光。相比袁宁的坦然,年长点的章修严显然要谨慎一些,没有被他的先发制人蒙混过去。艾彦苦笑一声:“…大约是本能吧。”

袁宁和章修严对视一眼,都有些讶异。

艾彦说:“我一直都这样,看到有异常的情况就会跟上去看看,这些年匿名举报过许多回,也替阿古拉他们抓过几次贼。刚才我准备睡觉了,结果看到你们两个独自往山上走,觉得有些奇怪,就悄悄跟着你们上山了。没想到跟到这边时被那只猫给发现了,”艾彦神色复杂地看着小黑,“这只猫非常敏锐,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被发现。”

袁宁:“…”

怪不得牧场主人阿古拉一直夸艾彦厉害,原来不是客套,而是真心钦佩,只是艾彦为人低调,必然不会让阿古拉他们宣扬——至于接受匿名举报的巡警们就更不会传出去了,保护线人是他们的原则!

章修严冷静地分析:“不可能有这样的本能。”若艾彦只是直觉敏锐些也就罢了,从艾彦所说的情况来看,绝对不仅仅是靠直觉啊!

别人不知道,他们可是知道的,小黑早就已经是山中一霸,山里一片叶子落下的动静都瞒不过它的眼睛。连小黑都是他们过来一段时间后才发现艾彦,那说明艾彦的侦查和反侦查能力非常强——

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本能”?

艾彦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很多年前出过意外,大约是二十四五岁时的事情,在那以前的记忆都没有了。就算这不是‘本能’,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章修严说:“不可能是本能。”章修严早就从袁宁那儿知道艾彦的过去。他顿了顿,“你这样肯定接受过专业训练——会接受这种训练的人屈指可数。”即使是最专业的巡警也不可能做到艾彦这程度。

艾彦眼底亮起一簇亮光。

章修严说:“艾彦先生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让跟着宁宁姥姥他们过来的人试一试你的底子。”虽然李女士一向轻车驾从,但身边还是少不了保护她的人。这些人可是韩老爷子亲自挑出来的,手底下没点本事哪有可能被委派这么重要的任务?

艾彦意动。以前是因为老巴图老了,两个侄子又还小,他要是去寻找自己的过去必然会让整个家垮掉,所以他索性摆出对自己过去的一切没有半点兴趣的态度。

事实上没有人愿意不明不白地活着。

现在老巴图不在了,两个侄子又长大了,时机又正好来到面前,艾彦自然会心动。

艾彦感激地说:“如果不会太麻烦你们的话,我自然是愿意的。”

袁宁说:“不会麻烦的,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袁宁和小黑、小白虎道别,三个人一块回了牧场那边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袁宁就找李女士说起这件事,李女士听到艾彦竟有这样的经历,着实吃了一惊,马上把韩老爷子指派过来的人叫来,把艾彦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让他们帮忙探探底。

为首的是个相当憨实的汉子,一听就来了兴致:“别看我们都是粗人,但我们粗人也是有讲究的,我和其他区的人都练过,各区的路数都晓得一些。如果他真的和我们一个出身,让他和我过过手我准能把他是哪个区的都摸出来!”憨实汉子说完便交待其他人保护好李女士,自己把艾彦给领走了,据要去附近一个带着靶场的训练场地。

这一去就是一整天。

到薄暮时分,袁宁才把憨实汉子和艾彦给等回来。映着夕阳的辉光,憨实汉子的面色有些沉凝,带着艾彦找到袁宁和李女士,语气认真地向李女士请示:“我可以打个电话给老爷子吗?”

李女士惊讶:“为什么?”

第203章 人间

“我想联系一下总教官。”

憨实汉子神情严肃, 说出了实情。他本来也是因为闲了一段时间才自告奋勇去给艾彦探底, 结果一试之下才发现艾彦的路数让他感到十分熟悉, 感觉他们是同出一脉的,只是艾彦掌握得更为出色。为了验证这一点, 憨实汉子还带艾彦去了靶场,真枪实弹地试了试,结果艾彦连枪都玩得转!

而据艾彦自己说的, 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摸过枪。这还能说是本能吗?绝对不可能有这种本能!要不然他们不用训练了,都回家去吧!

李女士听完憨实汉子的话,心里咯噔一跳。她眼睛看不真切, 只隐隐瞧见一抹朦胧的身影,连高矮胖瘦都瞧不清楚。可是一开始听到艾彦声音的那种熟悉感突然又浮上心头。如果这个年轻人真的和韩老爷子派来的人同出一脉, 那么她到底什么时候见过他呢?

李女士没有阻拦, 马上让憨实汉子给韩老爷子打电话。韩老爷子听了憨实汉子汇报的事, 眼皮也跳个不停。他给总教官何忠实打了个电话,让何忠实马上赶到华中了解一下。如果真的是十几二十年前某些任务的幸存者, 那必然要好好弄清楚!

何忠实坐飞机飞到华中, 直奔云山牧场。这时夜已经睡了,袁宁几人却没有睡, 一直在等着何忠实。最紧张的自然是艾彦, 他本来没抱太大希望, 没想到只一次探底就找到了线索。以前他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始终不愿去寻找自己的过去?如果他真的肩负着某个重要任务,那他这十几二十年里是不是辜负了什么人?

一个又一个问题掠上心头,艾彦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门被敲开的一瞬也被打开了一道缝。他抬起头看去, 只见一个四十来岁、身穿制服的中年人站在门口,灯光落在那人脸上,让那人的脸庞变得十分清晰。艾彦清楚地看见来人的神色从冷酷严肃变成震惊和僵硬,接着对方快步走上前来,一把将他抱住:“你还活着!”来人的语气激动到难以置信,“乔哥,你还活着!”

艾彦怔住。如果是往常,在别人近身时他早就避开了,可是眼前这人却让他莫名地生出一种熟悉感来。眼前人是他吗?他姓乔吗?感觉抱住自己的人动情地落下泪来,艾彦顿了顿,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背。

李女士也等在一旁,在听到来人说出“乔哥”两个字时,她眼前一阵晕眩,直直地站了起来。何忠实她认识,比他们家老大晚两年入伍,当新兵时是…是那孩子训出来的。一瞬之间,李女士想起了艾彦的声音为什么会给她那样的熟悉感。十几二十年过去了,艾彦的声音变了很多,为人处事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是以她根本没把艾彦和那孩子联系在一起。

他们都以为那个飞扬跳脱的孩子已经埋葬在莽莽黄沙之下,连坟茔里都只有他为自己挣得的勋章。没想到、没想到——

李女士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真是没用,明明已经来到她眼前,她却根本没认出来。要不是袁宁发现了端倪,她可能到分别时都不知道眼前站着的就是长子遍寻荒漠都寻不到半点踪迹的爱人。

袁宁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对。他握住李女士的手,看向激动地拥抱着艾彦的何忠实。

何忠实到底已经是当上总教官的人了,很快就恢复平静。也许因为有太多的话要问,到了嘴边反而一句话都挤不出来。直到确定眼前的艾彦是真是存在的,何忠实才慢慢询问起艾彦这些年的情况来。得知艾彦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何忠实一顿,不由看了眼一旁的李女士。

艾彦和韩家老大的事别人不知道,何忠实却很清楚。他和外头的人一样隐隐猜测当初艾彦出事和韩家有关,眼下韩家老大失去音讯,艾彦完全不记得过去的一切,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当初的情况告诉艾彦。

艾彦何等敏锐。他一看何忠实的神色便知道自己与李女士也有些渊源。他想到了来时看见的韩家的气派,又想到了自己听到袁宁和章修严说已经取得家人同意时的揪痛,一些荒谬却又真实的猜测钻进心头,令他一瞬间出了神。

艾彦走了过去,轻轻握住李女士的手:“您先去睡吧,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们再好好说话。”

李女士蓦然睁大眼。她努力想要看清艾彦的脸庞,却连记忆中那个孩子的脸都已经看不真切。李女士动了动嘴巴,想说什么,却先哽了一下:“好。”

不管怎么样,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比什么都好。

李女士回到房里,却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何忠实、艾彦、袁宁都一夜没睡,袁宁是在旁听,何忠实则一直在给艾彦说过去的事。

袁宁隐隐察觉何忠实话里有所隐瞒,也注意到李女士的反常,却想不出他们没有说出口的到底是什么。

韩老爷子第三天早上才过来。见到艾彦的时候,韩老爷子沉默了很久,最后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回来了就好。”他向来都表现得不近人情,即使眼泛泪光脸皮也一直绷得紧紧的,语气更是僵硬得不得了。

艾彦被劝去休息之后,袁宁没跟着去睡觉,而是杵在韩老爷子身边听韩老爷子和何忠实说话。

韩老爷子说:“忠实,你…”他开了个头就停了下来,嘴皮哆嗦着,过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你可以联系上卫华吗?”

何忠实看着韩老爷子猝然苍老的面庞,一下子明白过来:不管当年事实如何,现在韩老爷子都已经后悔了。如果长子和艾彦再一次站在韩老爷子面前请求他接受他们的关系,他肯定会同意。

何忠实叹了口气:“我试试看。”

这些年来韩老爷子不问,他也不说。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东西能让韩家老大回头,更没有什么东西能让韩家老大再对那个家有半点留恋。只是现在艾彦回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哪怕艾彦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韩家老大知道后也会从地狱重返人间。

何忠实走了。

韩老爷子也把李女士带走了。

章修严、章先生他们都已经回去工作,只有袁宁还陪着艾彦留在牧场。艾彦最初几天睡不好,总翻来覆去梦见何忠实说的那些事,后来每天出去看看矫健迅疾的马儿,再看看闲散吃草的牛羊,心绪渐渐安宁下来,接受了自己曾经有过不凡经历的事实。

只是那并不能改变什么,他已经四十来岁,一只手变成了义肢,即使想起了过去的一切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位置上。知晓了自己的过去,对他而言不过是多了一段回忆而已,他的未来并不会有多大改变…

这一天艾彦怀着这样的念头睡下了,晚上他突然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可正当他要好好回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却猛地发现眼前变成一片苍苍茫茫的白。放弃吧,放弃吧,忘记那一切往前走吧。有个声音这样催促着他,他抬眼往前看去,却发现眼前也是一片苍苍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