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意浓揉着太阳穴,不予置评,因为这会儿她越听头越晕。

  组员走后,许意浓去洗手间梳洗,看到台面上摆放整齐的护肤品和垃圾桶里的卸妆棉,她眼神略有失焦,随后跨进浴室冲了个热水澡,狭小的空间热气蒸腾,她任由花洒打湿自己的头发,淅淅沥沥的水珠滚滑过脸庞每一寸,她闭上双眼接受自上而下的洗礼,眼前漆黑一片的时候脑海里会有些零碎的画面闪现,还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依稀兜罩在她头顶。

  ——

  “这样?”

  “别睁眼。”

  ……

  头顶的水压逐渐变小,热气随之消散,她身体一个哆嗦开始觉得有点冷,伸手调了调开关无济于事,于是囫囵抹了一把脸,心里吐槽着下次再也不来这酒店了,加快速度赶紧结束了冲澡。

  整理好行李准备退房,穿上高跟鞋的时候她觉得皮质好像软了些,抬起脚看了看,却未看出任何异样,想来大概是错觉吧,临走时她检查房间有无遗漏的东西,又注意到躺在垃圾桶里的蛋糕,犹豫片刻,终是伸手拿起桌上那装放蛋糕印有“生日快乐”字样的纸袋,将它折叠整齐,一并收放进了行李箱里……

  #

  许意浓再见到王骁歧是周二,她从茶水间出来,他往正茶水间去,两人在走廊相遇,随着距离的逐渐拉近,王骁歧放缓脚步。

  “许总。”他往边上一让,不知是身出于乙方的自觉还是身为男人的绅士。

  许意浓所到之处留有淡雅的清香,两人面对面,她直截了当开问,“王经理,H市的酒吧聚会,是你送我回的酒店?”

  王骁歧看着她那一张一合的烈焰红唇,思绪回到那晚。

  ——

  出租车内,她趴在窗户上没多久又有吐感袭来,司机急得一脚油门开到了酒店并催促他们赶紧下车。

  解锁的声音一响,许意浓忙不迭地开门跑了下去,王骁歧付过钱紧随其后,远远看到她蹲在酒店侧边的一排花坛前呕吐不止,再仔细一瞧,她是用纸巾包裹着手指,伸进口中按压着舌腔,又低头一阵“呕——”

  那姿势,已经相当熟练,即使距离远也能听出她吐得有多难受。

  她是在催吐,王骁歧滞留在原地,望着那道就差半跪的蜷缩身影,没再迈步过去。

  许意浓吐得眼泪失控地狂涌而出,一直吐到开始呛声干咳她才停下抠弄嗓子的动作,用剩余的纸巾把手上脏的纸巾取下,再擦拭好手和嘴,蹲在那儿缓了好久。

  虽然反胃的感觉缓解了,但视线和脑路依旧混沌,站起身的时候双腿已麻木不堪,往前走一步都显费劲,可她还是遵循着身体的本能,拖着沉重的步伐寻着光亮往酒店大堂的方向而去,完全忘却了后面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忽而一阵风吹过来,她不禁打了个激灵,缩缩脖子下意识地收拢身上的衣服,发现是件男士西服,她低头端详了会儿,想了半天,感觉身后似有什么驱使着她回眸。

  王骁歧的身影重新进入眼帘,两人视线不期而遇,只有几步之遥却如相隔万里般朦胧看不大真切,她刚刚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安静跟着,没做任何打扰。

  有其他客人的车行驶而来,灯光不可避免地打照在两人脸颊,许意浓狼狈的样子大概难看得像只午夜游荡的鬼,随着车身的愈发趋近,那大灯照得她刺目恍眼,她不自觉地抬手挡住脸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只是脚底的打飘让她脚步踉跄,一看就是个醉鬼,很是滑稽,好在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她得以站稳。

  抬首,刚刚还在跟她遥望对视的王骁歧这会儿已经近在咫尺了,像是漂移过来的,他低声问,“还能不能自己走路?脚是不是一直疼?”

  她本能地点点头,转而莫名其妙地垂眸突看脚下,声音嗫喏,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跟他说,“疼的。”

  他跟着她低头寻视,“哪里?”

  她把脚从高跟鞋里解脱出来,微微抬起脚跟给他看,此刻全然褪去了平日里的锋芒,像个孩子似地告诉他,“这里。”再用手指向脚尖、脚侧,“还有这里,这里。”

  借着酒店大堂映射出来的微弱之光,王骁歧看到了她脚前脚后几个水泡,挺显眼的,他慢慢蹲下去,“我看看。”

  但她很快就把脚重新塞进鞋中了,自顾自说,“还能走的,能走。”语落就真的继续往酒店里走去了,仿佛刚刚只把他当作了一个倾诉脚痛的过路人而已。

  王骁歧没有阻止她,仍是默默跟上,他一路看着她进电梯,神思游离,头抵在电梯墙面上跟面壁思过似的,再出电梯扶着墙慢吞吞行走在长廊,他一直紧跟在她身后,手伸了好几次但都默默收了回来。

  最后她摸索到自己放门口,花半天时间打开房间门,即使那过程中路线走得歪七扭八。

  她推门而入房间,心大地由门自动关阖没再管,王骁歧在外面用手挡了一下,悄无声息地跟着一道进去了。

  她一进去毫无形象可言地把高跟鞋左一甩右一甩地挣脱,冲破束缚后从茶几上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仰起头便往口中猛灌,像是渴狠了,一口气喝下大半瓶,结束畅饮还满足地打了嗝。

  王骁歧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又环视了一下她的房间,最终视线锁定在桌上那只蛋糕上,他目测已经坏了。

  那边又传来一阵动静,是她跌跌撞撞去了洗手间,发出清零哐啷一顿响,应该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他再跟过去,果然看到她在翻化妆包,一边翻一边还在嘀咕,“卸妆油呢?”继续瞎找一通,“明明带的。”

  他立靠门口,安静看着她摆弄,可她捯饬了一会儿便抱着化妆包无力地顺着墙沿慢慢滑坐在了地上,即使催吐了出来,已经吸收的酒精尚残在体内,醉了就是醉了,她最终还是没撑住,竟靠着墙就这么睡过去了。

  手中的包遽然掉落,里面的一堆小样滚落一地,四散在洗手间的各处,有几样滚到了王骁歧脚边,他俯身拾起,又挪步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放进那化妆包里。

  许意浓的脑袋因为睡着一坠一坠的,毫无支撑开始渐渐下沉,整个身体也随之失去重心,要往倒下去的那一瞬间,一只手掌及时伸过来拖撑起了她的下巴。

  王骁歧及时放下手中的东西,一只手拖着她的脑袋,一只手扶住她,作势要将她带离洗手间,谁知她又挣扎了两下,费力地睁开了眼,两人再次四目相视,她看着他表情没有任何讶异的波澜,眼底也无起伏,甚至还能很认真地跟他讲话,“要卸妆的,要卸妆……”

  卸妆就像是一道执念,让她无法安然入睡,他重望着地上的化妆包,把她扶靠在墙边坐好,开始翻找里面的东西。

  很久之前,她经常在他面前捣鼓这些东西,有时候是他坐在笔记本前忙碌,有时候是他半躺在床铺,每次她都能在梳妆台前磨叽很久,完了再噼里啪啦对着脸一顿拍,那时他也疑惑过:这真不是花钱买罪受么?脸不疼?

  那会儿他没问她,后来再没了机会。

  她的瓶瓶罐罐上都是日语,他找到一瓶卸妆油,凭借记忆倒在了类似棉花片的小方巾上,而后迟疑地往她脸上一覆,试探地问。

  “这样?”

  她还没睡死,用很轻的鼻音嗯出一声,他继续在她脸上轻柔擦拭,从双颊到鼻子,再到嘴唇和眼睛,碰到眼皮的时候她细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他说,“别睁眼。”

  她真的听话得没再睁眼,她坐着,他蹲着,等王骁歧用湿巾给她抹干净脸,她已经枕靠在他肩膀睡着,双手也不知什么时候搂抱上的他左手臂,指尖攥很紧。

  再捧起脸颊时,他端凝她睡颜良久,随后指尖柔柔抚滑过她的脸不得不让她手松开自己,再小心翼翼将她扶靠向身后的墙,站起身去清理自己的手,镜子里,他的白色衬衫尽是蹭到的粉底液和口红印,左一块右一块,异常醒目。

  给她卸完妆,他轻轻地横抱起她从洗手间转移了出去,许是失重感袭来,她微微睁了睁眼,突然双手朝他颈上一搭,往他怀里拱了拱,而后再次睡着。

  王骁歧一时定在原地,低下头又无声凝视了她好久。

  到了床上,即使睡着,她也会惯性使然地将一只脚翘在被上,卷抱着被子而眠,而她脚上的水泡无时不刻地向他宣告着它们的存在。

  他注视少顷,回到洗手间用热水浸湿毛巾拧干,在床脚俯身用热毛巾轻敷在她起泡的地方,睡梦中的她敏感地缩了缩脚,眉头紧蹙,王骁歧便放缓了动作,轻盖在每一处给她热敷,动作细致入微。

  来回敷了几次后,他安静坐在床头又看了她好一会儿,他把她的被子盖好,额前的碎发一缕缕拢好,她头发长了许多,发间有熟悉的香味。

  他轻轻抚了抚,像从前那样,却也止步于此。

  之后他又烧了两壶滚烫的热水浇淋在浴室里垫脚的毛巾上,在热气腾腾时冒烫挤干团好塞进她的鞋里,待皮质明显被感热软化,他在床下摆放好她的鞋再整理好洗手池台上的化妆品才抽身离去。

  走时经过办公桌,那只蛋糕上的“生日快乐”已经消失不见,边缘也有动食过的痕迹,但蛋糕的馊味已经很重了。

  房门最终被轻轻关上,偌大的房间里只剩睡得深沉的许意浓,只是刚睡得四仰八叉的被子已经在她身上整齐地掩实,而原本空荡的垃圾桶里多了那一大块蛋糕。

  ……

  此时两人在逐影,许意仍是那副傲然姿态,全然回归到工作中该有的状态,好像并没有要谢他的样子。

  王骁歧对自己送她回酒店的事坦然颔首承认,也十分直接地回应,“当然,我不介意许总负责报销回酒店的打的费,毕竟差旅期间护送许总安全回酒店,也是乙方服务于甲方的一种。”

  那言之凿凿的样子差点没把许意浓气笑,“王经理,这是你们一唯惯有的作风吗?在资金方面?

  喜欢斤斤计较?”

  王骁歧一手插在西装裤内,站得笔直,“我个人的为人处世并不代表一唯。”

  许意浓扬眉,难怪逐影内部有传言,每年一唯的价格都压得特别死,分寸不让。

  她直接腾出一只手去摸自己的口袋,摸到手机后她把手中盛满热水的马克杯往王骁歧那儿一送,“麻烦王经理帮我拿一下,那点钱也不用那么繁琐走报销系统了,我现在就以私人名义给你转账。”

  “一码归一码,该走报销系统的还是得走,哪怕是一块钱。”王骁歧的视线在那沾了许多口红印的白色杯沿稍作停留,把话说完,“为避免甲乙方之间一些不必要的资金往来,到时说不清。”他说得一板一眼,顶针地很。

  许意浓收回水杯,“Ok,那回头请王经理把发票扫描件抄送我邮件。”

  “好。”

  许意浓再次直视向他,“不过既然说到一码归一码,我也想问一下王经理,为什么把我房间里的蛋糕扔了?”

  王骁歧接受她眼神的洗礼,告诉她,“蛋糕已经馊了,不扔会生虫。”

  “可你在我的房间里扔我的东西并没有经过我同意,还是说,王经理一向喜欢擅作主张?”

  对于她的针锋相对王骁歧默了默,稍后开口,“抱歉许总,以后我会注意,超出我管辖范围内的不会再多事。”

  许意浓换手捧着杯子,原先的掌心早已捂得通红,语气明显生硬,“不用,反正也没什么以后了。”

  这时走廊又有其他人经过,许意浓收声头也不回地手捧水杯往办公司走,有几滴水还洒漏了出来,王骁歧注视着她那踢踏作响的高跟鞋,看来脚是恢复差不多了。

  他继续朝茶水间的方向而去,泡了个咖啡胶囊,用纸杯在咖啡机接的时候蓦然发现指尖上留有一抹红,应该是她刚刚递水杯过来时无意蹭碰到杯口的,他抬手微捻,有些许玫瑰的味道,跟在H市的截然不同。

  他知道,那只是她众多口红中的其中一支罢了,她也不再是只会涂个唇膏、素面朝天就能出门的青涩少女,世间难逃瞬息万变,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

  又是无可避免的一个加班夜,王骁歧最后回到宿舍,室友们正在整理周末从H市带回来的行李,他们习惯性地拿出自己未来得及清洗的脏衣服,一帮大老爷们住一起没那么多讲究,脏衣服只要不串色都一起团扔进滚筒洗衣机里清洗。

  他们一个个抱着要洗的衣服往阳台上的大盆里扔,看到他回来,祁杨扯着嗓子叫唤,“老大,你回来正好,要洗的衣服一起拿过来啊,能一回洗完的就省点儿洗衣液!”

  林然嫌弃地看他,直言不讳,“抠逼。”

  祁杨踹他,“我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方洲闻言作呕,敬谢不敏,“本人拒绝被艾特,谢谢。”

  祁杨只能继续对着王骁歧,“老大,快点儿的!一会儿我还要开撸呢。”

  王骁歧把钥匙扔在玄关上嗯了一声径直回到房间,他打开行李箱将要换洗的衣物拿出来,却唯独略过了那件残留着花花斑斑粉底和口红的白衬衫,他将收拾出来的衣服扔给祁杨,重新回到房间后也没再整理行李箱,而是打开衣橱拿过一个空衣架将那件脏衬衫整齐挂好放置在另一侧空置的衣橱内。

  衣服上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仿佛她还在他身边一样。

  阳台上祁杨聒噪的声音又嚎起来,“老大,你要洗的衬衫怎么就一件啊?我记得你带了两件的,还有一件呢?”

  王骁歧立刻回了过去,嗓门盖过了他。

  “就一件。”

第53章

  夜深人静,外头有风,偶有树叶作响,偶有窗帘摇曳,王骁歧伫立在窗台,身影瘦高,衣摆随风牵起,烟星燃在指尖,已灰了半截却浑然不知,他只安静望着天边的一束银光洒满人间。

  此次H市之行,高总在峰会向他引荐了几位甲方大公司CIO后直接向他摊牌。

  “一唯目前的发展已经走向了一个瓶颈期,上面有几大巨头咨询公司垄断,下面又有争先恐后只顾市场占有率、毫无道德底线的激进竞争者,一块饼就这么大,公司如果再不改变固有的运营模式,被强者吞并或走下坡路被淘汰是迟早的事。”

  彼时的王骁歧心知肚明,就差他亲口说出,果然,接下来他言简意赅直切主题。

  “我打算离开一唯。”说完他将手中的烟蒂摁在两人身前的沙砾中。

  与此同时提示入场的广播响彻整个会场,高总捏着烟蒂的手在沙盘里左右捻动了两下,抽身前往会场中心,离去前他的手搭了一下王骁歧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骁歧,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后面的路还很长,怎么走,你是聪明人,得看看清楚。”

  王骁歧望着他的背影,心如明镜。

  以他对高总的了解,他能说出这句话说明去意已决,而且不会是心血来潮,至少已经酝酿了大半年。

  微风拂过,月光不知不觉收敛得只剩下几不可见的一条缝,王骁歧发丝微动,指尖的烟近将熄灭,望着远处渐起的迷雾他恍惚回到了几年前。

  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接连不断的骚扰,紧随其后的精神折磨,冲破耳膜的声嘶力竭。

  ——“我要摧毁你王骁歧!摧毁你!摧毁你!”

  那也是他人生中最落魄的日子,他需要钱,急需要钱,是高总高尚的出现缓解了他当时的困顿局面。

  他亲手递送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给了他一个归宿。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王骁歧,欢迎你加入一唯。”

  ……

  雾越来越深,将周围的建筑与目光所及的道路隐匿于其中,就像人生前方的路,顺顺逆逆,起起伏伏,总有缥缈的时候,待雾散尽,又有谁知道会呈现一番什么景象。

  王骁歧掐了烟,回房间时用指尖将烟蒂熟练地弹扔进垃圾桶,他褪去工作中的衬衫西裤,换上一身宽松的黑色运动服,在室友都熟睡时悄无声息出了门。

  又是一个新的不眠之夜。

  #

  从H市回来后许意浓变得愈发忙碌,唯一不同的是,她彻底不再理会小董了,果然不出她所料,那小董很快把一切归咎到了她的头上,正好借机倒打一耙,吴老师为此气的不轻。

  “每一个!每一个你都这样!许意浓,你想干嘛?你都快三十了!”

  许意浓温温吞吞,未觉不妥,“三十怎么了?他如果真对我有意,也不会就这么跑了,说到底还是没上心。”

  “你好意思说别人?你对人家上心了没?之前人妈妈就说你微信上爱理不理的,再有耐心的都要被你磨没了。”吴老师那个气啊,“你知不知道我前几天上街买菜,遇到你小学同学,人家二胎都生了,你呢?你人在日本,本身找对象就不比在国内好找,我好不容易物色的这个小董,学历、家世、工作、外貌样样都好,也门当户对,怎么就入不了你眼呢?你这年纪再拖下去拖得起吗你?”

  她不觉好笑,“我拖什么了?以前也是你们说的,目光呢,不能短浅,有些东西时间到了自然而然就会来的,就像缘分,可遇不可求,对吧?”

  吴老师的话被她噎得卡了半晌,“那你就孤独终老吧你!”

  许意浓乐此不疲,“求之不得,等赚够了养老本我就周游世界去。”她把玩着自己披散的长发,故意说,“或者,我就找个日本人嫁了吧,怎么样啊妈?”

  “你!你敢!”

  吴老师被气得够呛,她怒不可斥地挂断语音,母女俩不欢而散。

  许意浓扔了手机,仰躺在床望着天花板,回首过往。

  她早年一门心思扑在学业,毕业后又急于奔赴向前程,感情史浅薄单一,后来到了一定年纪,和很多女孩一样被迫走上了相亲之路,小董并不是她唯一的相亲对象,之前也接触过其他人,种种原因没能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几个介绍人明里暗里的意思都大差不差,矛头均指向了她,总结一下就俩字:清高。

  这点她也不否认,她为自己而活,当然是怎么开心怎么来,如果对方一开始就不能接受她的性格,以后还能指望在一起搭伙过日子?可拉倒吧。

  不过就目前的状态看,婚姻这东西对她来说可有也可无,年少时在父母身上看透了太多,她很早就清楚地知道什么阶段该做什么事,也按照自己的规划,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当年高考的失败犹如一道警钟让她在大学里无法松懈,她发了狠的一头扎进学习里,用各种奖项及奖学金来证明自己,以此弥补心里那道不可消逝的创伤与遗憾,后来她用实力取得了A大的研究生资格,与此同时也获得了去东京大学读研的契机,人人都以为她会果断地选择A大,就连之前她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可当真站在抉择的十字路口时,她犹豫了。

  她最终给王骁歧打去一通电话,当时他在做项目,周围的讨论声闹哄哄,他秒接,“你说,我在听。”

  她没有任何铺垫,直入话题,“我对比过了,我的专业东京大学更适合深造,我打算去东京。”

  音筒里有短暂的风声,它稍纵即逝,那头由鼓噪转为静寂,间隔稍许,他的声音再次传入她耳中,跟平常一样,连话都与高考分数公布那晚一尘不变。

  “好,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但从她决定去日本的那一刻冥冥之中仿佛也注定了他们之间的感情走向,并没有谁刻意提分手两个字,只是一切自然而然到了那一步。

  那天,她说,“我们,就这样吧。”

  他说,“好。”

  依旧平静得一尘不染,不管什么时候那一声“好”永不缺席。

  之后她一直在日本,他待在国内,天各一方彻底断了联系,再见面便是在逐影,他变了又好像没变,默契的是他们俩自始至终都没有互道一句“好久不见”,现实的人生终究不是一部电视连续剧,他们也成为了歌中所唱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所谓“初听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大抵不过如此。

  枕边的手机又亮了一下,许意浓扫了一眼是广告,但还是解锁屏幕打开了微信,下一秒便毫不犹豫地将【董懂懂懂你】拉入了黑名单。

  走你的吧。

  #

  当许意浓负责的“零件功能位置编码”的项目过半时,逐影内部纷纷在传一唯最近可能要撤离。

  这也不是空穴来风,归根结底是前段时间逐影新的CIO上任,公司内部重新洗牌,运营上做了多方调整,大家自上而下地处在一个新的适应期里,而合作的乙方也没“幸免于难”,被当众拿来开刀,新的CIO不认可之前公司与一唯的人天合作模式,直接推翻了早先双方签订的三年期合同,单方面通知乙方:原来合同作废,从下个月开始,乙方的服务费用按固定总价的模式结算。

  但新的合同采购部迟迟未定,一唯上个季度已经验收的合作款项也被一并拖着没有兑现。

  逐影违约在先,又强势拖欠前期的合作款,说白了就是吃准了乙方的弱势,而为了维持合作,一唯不可能真的走法律程序,这也是目前市场上甲乙方合作中普遍存在的“不平等”关系。

  “新官上任三把火,甲方爸爸就是甲方爸爸,也忒强势了吧。”

  “一唯的人也是沉得住气,你看王经理平常面不改色那样,换了别人早跟上面申请派人过来交涉了吧?”

  “所以说嘛,上次在H市他们往死里灌我们酒,确定不是故意借机泄愤搞我们?”

  “但有一说一,王经理他们团队做事确实可以,要是真换了乙方,来一拨新的人,我们还得重新磨合。其实我们公司这次吧,干得挺不仁道,如果把一唯惹急了,真一不做二不休结束合作的话,可是损人不利己啊,这节骨眼上,空窗期找谁补?”

  这天许意浓推门而入就听到组员的议论,她向来不参与公司里的大小讨论,也不允许组员私下跟其他组评头论足。

  “这是茶水间还是闲话座谈会?我交代给你们的事都做好了?”她抬眼扫向他们,发现乙方工位今天空无一人,难怪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畅所欲言。

  许意浓不苟言笑起来也很具有震慑力,几人赶忙散开做事,她从工位上捧起一叠资料拿去找于峥签字,再走出去时又听到左畅的声音。

  “今天一唯的人都没见个影,所以这次,王经理真的会走吗?”

  到了于峥办公室门口,他正背身站在落地窗前接电话,许意浓没有敲门打扰,而是伫立在门口安静等待。

  王骁歧远远就在走廊看到她手捧资料在胸前,中规中矩站着的模样。

  于峥这通电话冗长,他始终站如雕塑,渐渐感觉到腿酸后她稍稍调整了一下站姿,余光瞥到一道身影,即使隔着段距离也能感到行姿清俊生风。

  王骁歧最终驻足,两人在办公室前客气打招呼。

  “许总。”

  许意浓微拢耳际垂发,“王经理。”

  洞悉到外面的动静,于峥这才转过身,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人,隔着至少一臂的安全距离,仿佛H市那晚的事毫不存在,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而已。

  电话还在进行时,他颔首示意他们可以进来。

  王骁歧让许意浓先进,许意浓则让他先进,等于峥电话结束两人还在谦让,他咳了一声,“都进来吧。”

  王骁歧这次直接往后退让一步,许意浓没再跟他客气,先跨步进去了,王骁歧紧随其后。

  于峥也已坐回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他先是客气地抬手邀请王骁歧坐自己对面,“王经理,请坐。”继而扫了一眼许意浓手上的资料,客套的语气明显变得自然许多,“签字?”

  许意浓也站到他对面,王骁歧座位的旁边,她回答,“是。”

  准备递送材料的时候于峥抬首看她,有点打趣的意味,“站那么远递签字材料,你是觉得我手长还是你手长?”

  偌大的办公室寂静少顷,王骁歧端然而坐岿然不动,许意浓便默默挪了挪步,改站到于峥身边去了。

  于峥接过材料的同时看向王骁歧,“王经理找我什么事?”

  王骁歧礼貌恭敬,想等他签完字,“于总您先忙,我这边不急。”

  于峥拿过一支签字笔,视线从许意浓那儿轻飘到对面,扬起一丝笑,“小许是自己人,王经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气氛莫名暧昧,许意浓帮捻纸张的手有点打滑,重新捻了两次才成功翻页,她头低着,视线一直落在那叠资料上,看不到对面人的表情,只能听到声音。

  王骁歧遂然开口,“一唯跟逐影合作三年有余,于总您跟我们也是老朋友了,那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新的CIO上任后,更换调整了逐影一批中层,于峥目前任职BOM总监的同时暂时兼任IT总监,乙方IT部现在有事找他合情合理,许意浓觉得王骁歧是为了合同款项拖欠的事而来。

  许意浓继续替于峥翻页,他过目一张她就翻一张,听到王骁歧的话后他也没再抬头,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密密麻麻的字,“嗯,你说。”

  王骁歧语气谦缓依旧,“我是来跟您打个招呼,近期我们公司项目多,可能会从我这儿抽调走一部分人。”

  于峥的签字笔一顿,他抬首,微微一笑,“王经理的意思是?”

  王骁歧坐姿笔直,回之一笑,纠正,“于总,是上面的意思,像我们这种打工的,只能上面说什么就执行什么。”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按照目前BOM各个组的在手项目进展情况看,就算能一直保持现有的效率,进度拉长滞后的可能性很大,大家只能靠加班加点来补救,如果这时候乙方再临时抽调人走,短的一两天还好,长则一周或以上的话,服务的人手不够会直接影响到逐影的多个在手项目时间线被拉长,一个两个项目被拖可以解释,但一旦多了,结果可想而知,到时就会形成典型的上面不当决策导致下面人来买单的尴尬局面。

  所以王骁歧刚刚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其实又什么都说了,他是以此方式来向逐影进行反击,没有直言点破,客气地说是给了逐影一个台阶,不客气地说是抛出话让他们自己细品。

  许意浓不禁抬了抬眸,觉得对面这人就差把“精明”俩字刻脸上了,同时这种级别的事他区区一个项目经理只身一人就来谈判,可见一唯对他的信任和重视程度。

  而于峥自然知道王骁歧这次来找他的目的,以为他会明着来,没想到是暗着。

  他笑容不减,“王经理,合作这么多年了,我们两个部门打交道又多,双方的处事风格早已熟悉,从我个人角度来讲,也是很认可一唯的,你们做的一直很好,团队也十分专业,未来还是希望能持续合作,不过抽调人的事我也要跟上面汇报一下。”

  于峥不痛不痒地把球踢给了上面,王骁歧今天当然不是来听他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的,他先顺着点头,“如果两方高层直接交涉,对我们下面人而言那是再好不过了。”

  于峥把刚才那页没签好的字签完,没急着看后面,开始发问,“但是这事比较突然,你得具体告诉我,你们这边准备抽调多少人?什么时候开始,每个人要去多久?”

  “这目前还不好说,毕竟我们现在是顶着压力在无合同模式下于您方工作,已经没有条框约束至今两个多月……”王骁歧意有所指,又稍放语速,“不过于总放心,我们一唯做事一向谨慎,以秉承双方合作愉快的原则至上,有什么都会提前打招呼,不会让合作方措手不及,后期我这边也会尽力配合,争取逐影在手项目的正常运转。”

  他不卑不亢地顺势引出了事情的源头,点到为止还反将了一军,于峥心知肚明,许意浓眼看他又停下笔,也跟着止住翻页动作。

  王骁歧的话里有话,让于峥不再蓄意绕开那一直在回避的话题,他利索地打开天窗说亮话。

  “正如王经理所说,过去几年我们跟一唯的合作一直很愉快,最近因为我们公司内部的事,让你们一唯变得有些变动,虽然之前IT这块不归我分管,但也大概看了一下,近两年我们双方签约了至少有三千万的合同,之前可都是按规定流程走的,对于你们每年的开价,只要能在我们接受的合理范围内,也从不多说一字,毕竟我们跟你们的想法一致,友谊至上。”他把玩着手中的签字笔,

  “我知道你们这两个月辛苦了,但话说回来,两个月的投入只是九牛一毛,我想,以一唯时至今日的规模,也不会这么斤斤计较,而且之前款项的事不是说就此不了了之了,目前新的合作模式我们双方不是也还在商榷中?不是你,我,任何一个人今天坐在这里就能拍板决定的。”于峥边说边指示许意浓从后面橱柜里拿些矿泉水出来,“王经理,你也很清楚,一个公司一旦做大了,内部的组织架构难免复杂,流程上的事也会相应变得缓慢,这点,希望你们能理解。”

  许意浓找到矿泉水,拿了两瓶,一瓶放至王骁歧面前,他说了声,“谢谢。”

  还有一瓶许意浓放到于峥手边,她重新站在他那侧,再次跟王骁歧面对面。

  “不客气。”

  于峥顺手将它接过拧开,再给许意浓递过去,这个举动让她一愣,于峥这个手举着水瓶半悬空的姿势保持了许久,却从头到尾没有看她。

  当许意浓意识到那瓶水是给她开的,只得识趣地把水接过,但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王骁歧的视线不动声色从对面两人的动作中移开,脸上残留的最后一丝笑容又不着痕迹地敛去,面色平静。

  “于总您说的对,我们双方过去的合作的确很愉快,而合作愉快是建立在双赢的基础上,能持续合作至今自然是靠双方的配合与越发成熟的的默契度。巧的是我也简单统计过我们过去合作的所有项目利润,因为我们在贵公司投入的都是资深的优质顾问,加上合作之初我们提供了4个月的免费服务,在逐影整体项目的利润远低于我们在其他的公司所服务项目,为了逐影,我们曾经可是放弃了其他更加盈利的项目,说句玩笑话,赔本赚吆喝也不过如此了。”王骁歧舒展了一下坐姿,也不跟他继续绕弯子。

  “而我们身为乙方,别的不好说,但最擅长的就是‘理解’二字。”他在理解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所以深知逐影规模大流程长的难处,但是也请您理解我们乙方的不易,我们公司的PMO已经给我们发了风险预警报告,新的合同如果还不能签下来,公司会强制要求我们撤人,我在逐影已经待了三年,从个人层面讲,也有了一定的感情,因为我们撤人影响到你们的业务正常运转乃至全面滞后,是我个人不愿意看到的,我想,于总您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也不想看到。

  他话中带刀字里有刺,却拿捏得当恰如其分,此时许意浓已经明显看到于峥的神态相比之前沉暗了下去,但这次他没急着回应,而是自己翻起了面前许意浓拿来的材料,是一份PLM系统的业务需求规格书。

  他蹙了蹙眉,突然问她,“要做系统变更?”

  这个时候他扯开话题显然是借此躲避王骁歧的话,许意浓只能机灵地配合他。

  她点头,将那瓶矿泉水分毫未动地随手搁在一边,“当前的现状是系统只部署了一套完整的变更流程,但是实际业务中,存在很多纠错性质的更改,也需要走一套完整的变更流程,影响变更的效率。”

  于峥却没完,反问她,“如果系统部署一个快速的变更流程,少了标准的审批节点,要怎么保证变更结果的准确性?”

  许意浓知道他这是有意要晾着王骁歧了。

  她默了默,只能继续陪他演戏,“这个我们也考虑到了,因为目前每次BOM更改,系统都会自动生成差异清单,当BOM工程师做了纠错类的修改时,只需要有另外一个校对的同事再核对一下这个差异清单即可,这样就能保证变更的准确性。”

  一般人这时早就沉不住气借口先走了,但王骁歧居然还稳稳坐着,甚至还在他们对话期间不紧不慢地打开刚刚那瓶矿泉水喝了几口,仿佛在无声宣告,于峥拖他就磨,耗得起。

  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越是不走,许意浓越是心烦意乱地觉得他碍眼。

  于峥审阅了一会儿在手资料,“有这种保障机制就好,快捷的变更流程不仅能提高你们的效率,对于也是减少领导们的工作量,省得一点点小的修订,都要我们在系统里审批。”

  许意浓趁机收尾,“是的,领导,您看一下没问题,再这里签字确认,回头我就把这个文档给到IT部,请IT那边进行系统开发了。”

  于峥最终执笔落下签字,刚收笔,王骁歧便择机放下了手中矿泉水,见缝插针。

  “不好意思于总,我这儿还有两句话说完就走。”

  于峥见他没走,惺惺作态,“是我不好意思,被刚刚那个材料打断了,你请继续。”

  王骁歧这回单刀直入,“这两个月的资源投入没有任何保障,款项若迟迟收不回来我跟上面也无法交代,还请您帮忙推进新合同的落地事宜,届时我也才有底气多要人过来,加快所有项目进程。”收尾话术夹带了一丝迫挟,步步紧逼。

  话说到这份上,于峥已无心再与他周旋,只得先应付,“王经理,你们整个团队工作尽心尽责,我都看在眼里,我也是希望我们能继续合作下去,目前整个集团都在推动取消人天合作模式,我们研发领域也只能执行,后续如何合作,我们一定会积极推进。同时我希望你个人不要有压力,这两个月你们的资源投入这块,我也会向上面反映,绝不会让你为难,请放心。”

  王骁歧起身致谢,“那就麻烦于总了。”

  于峥也起身,“不客气。”

  这场谈判就这样结束,于峥签完所有字,许意浓机械地伸手收拢资料。

  于峥将笔帽盖上,他出其不意地发声问许意浓,“现在,你怎么看这位王经理?”

  许意浓回了一句他当时在去往H市的高铁上对她所说的话。

  “确实以一抵十,值得挖。”

  于峥看着她,“哪方面?”

  “业务能力,谈判水平,社交手段。”

  于峥扬眉,“输得心服口服了?”他指的是那次会议。

  许意浓捧起收好的材料,“那倒也没有,人无完人,他也总有他的弱点。”

  于峥挺有兴趣,“比如?”

  许意浓又摇摇头,“不知道,我瞎猜的。”

  于峥注视着她,突然没由来地冒出一句,“你跟王经理现在关系不错。”

  许意浓手上动作停了停,面不改色问,“为什么这么说?”

  于峥看她像是把H市酒吧门口的事忘了的样子,指腹在整支笔杆来回摩挲,“H市那晚,不是他送你回的酒店?”

  许意浓似在努力回忆,最后挤着笑说,“那天喝多了,我断片了,完全不记得怎么回去的了,是他送的啊,他也没提,大概是被我发酒疯的样子给吓到了吧。”又反问他,“于总,您怎么知道?您后来也去了酒吧?”

  “我……”

  这时办公桌上的座机忽而作响,对话被打断,许意浓便不再打扰,“您忙,我先走了于总。”

  于峥颔首,许意浓捧着资料快速退出他的办公室,他望着她匆匆离去的生俏倩影,听着电话,若有所思……

第54章

  王骁歧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跟于峥谈完的第二天一唯果然陆续开始撤人,除了跟许意浓组联合办公的几个人还在,其他人被抽调走不少,这就导致跟他们有对接的BOM组变得相当被动,没有乙方的及时支持与维护,项目进程磕磕绊绊,各组疯狂加班加点,怨声载道叫苦不迭。

  于峥办公室被BOM和IT部的各组组长挤破,顷刻间压力全堆在了他这里,送走一波又一波人后,他疲惫地揉揉眉心。

  先礼后兵,呵,王骁歧跟他出了一手好牌。

  坐下没几分钟,座机又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显示还是下面人,于峥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抬起话筒再放下,重归安静了,望着座机又坐了一会儿,他斟酌再三,重新抓起话筒终是按了CIO办公室的内线。

  几秒后那边秘书接通,于峥清了清嗓。

  “我是BOM兼IT部于峥,麻烦帮我约下领导的时间,我有事向他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