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九罗笑自己疑神疑鬼:如果是孙周留下的,不会干这么快,而且,这是乡下地方,村民习惯在野地里杀鸡宰鹅,这多半是鸡鹅血。

  她抬眼四顾,又发现一处异常:不远的地方,秸秆往一个方向倒,像是曾有什么重物被一路拖拽。

  聂九罗站起身,正要过去看个究竟,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转身看,是有人跌跌撞撞奔来,身形被密密的秸秆遮挡,看不真切,步声又急又重,掺杂着秸秆的断折声,迅速逼近。

  听声势,方向正朝着她,聂九罗下意识撤开两步,几乎是与此同时,秸秆丛中冲出一个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的男人。

  即便是有心理准备,聂九罗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那男人猝然止步。

  居然是孙周!

  他头脸冒血,颈上破口处皮肉外翻,眼神满是空洞,即便站住了,身体仍止不住发颤,这颤抖甚至带动牙关,发出格格的轻响。

  聂九罗觉得不太对劲:“孙周,你怎么了?”

  这问话把孙周从混沌拉回现实,他眼神渐渐聚焦,嘴唇急速翕动着,蓦地迸出一句:“快跑啊!”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箭一样窜了出去。

  聂九罗怔了不到一秒,也跟着拔腿就跑。

  她当然不知道孙周在躲什么,但习惯使然:大街上,人人都抬头看天的时候,她也会跟着看一眼;人人都惊惶逃窜的时候,她也绝不会逆流而上。

  管它呢,跑起来总是没错的。

  快到车边时,她于百忙中,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没有想象中的丧尸、怪兽、变态杀人狂,事实上,秸秆地里几乎称得上是宁静,不过,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某一个风压秸秆的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

  引擎声暴起,聂九罗一把拉开车门,一只脚才刚迈上车,车子已经呼啸着窜了出去。

  我靠!

  聂九罗措手不及,几乎是杵翻在地,刹那间天地倒置,整个身子跌滚开去,掌心因为拼命要撑住地面,被磨得火辣辣得疼,迅速挺起上身时,只觉空气灼热——那是车子临去时,狠狠喷出的一兜尾气未散。

  孙周这个王八蛋!

  她恨得咬牙,不过不忙骂孙周,轻重缓急她是知道的:秸秆地里还有伤人的玩意儿呢,孙周跑了,她可别稀里糊涂成了替补。

  聂九罗抓了块石头在手上,盯住秸秆地,慢慢站起身子。

  周围安静极了,一分一秒似乎都被拉到永无止境,好在,满眼的秸秆始终安宁,只时不时与风厮磨。

  看来,那东西是……走了?

  不过,即便走了,她也不敢在这久留了,聂九罗揣着小心,快步往东走——乡东是住人的,到了人群中,就可以心安了。

  她越走越快,时不时观察左近,走着走着,陡然收步。

  那辆白色的越野车,后车厢门大开,有个男人用力扔进去一个大帆布袋,然后重重拉下车盖。

  聂九罗丝毫没有“终于遇到人了”、“可以求助了”的兴奋感,在事发地附近出现的人,一半是真路人,一半是关联者——也许这个人,就是伤了孙周、把他吓得屁滚尿流的那个呢?

  而如果真是的话,她的表现就至关重要了:不能显出慌、怕,不能显出对这人的怀疑,但也不能全然漠视。

  她把彼此的距离控制得适度,步子不紧不慢,一脸冷漠,目光淡然扫了过去——非常路人式的、随意瞥一眼的那种。

  那男人也看了她一眼,巧了,也是路人式的、随意瞥一眼的那种。

  这是个年轻的男人,身形高大,宽肩窄臀,有着耐看的五官和紧实硬朗的下颌线,一定不常笑,因为爱笑的人,眉眼一定是柔和的。

  聂九罗收回目光,又很“随意”地瞥了眼他的车牌号。

  副驾上坐了只毛绒鸭子的男人,未必是有童心,也未必是当爹了,还有可能是个嗜血伤人的心理变态。

  因此,记下他的车牌号,很有必要。

  ***

  走过乡东口的小卖部,眼见得左近人多起来,聂九罗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很好,她安全了,可以秋后算账了,她对孙周受伤的那点关切,早就被差点碾在车轮下的愤怒给抵消了。

  她走到一棵浓密的老槐树下,尽量离树下打花牌的几个老婆子远点,然后给旅行社打投诉电话。

  聂九罗这趟是有事来陕南,要留半个月左右,但事情很清闲,她不想空耗在酒店浪费时间,所以联系了旅行服务商,要求包车定制线路,看一下就近几个县乡的庙观雕塑,越古旧越好,不怕残破。

  由于不是常规路线,其中某些目的地又较为荒僻,所以旅行社开出了两倍于市场的价格,聂九罗答应得很爽快,只两个要求:一,安全;二,各个点都走到位。

  还“安全”呢,她看着磨去了一层薄皮的手掌,准备吵个大的。

  凡事不争不恼,别人还当她没脾气呢。

  电话接通,聂九罗温温柔柔开始叙事,她从不泼妇骂街:泼妇骂街,看似轰轰烈烈,实则气泄得太快,不利于打持久战。

  事情讲完,那头已经战战兢兢,重复了无数遍“对不起”。

  聂九罗:“我不觉得这是说两句‘对不起’就完了的,我雇的司机,遇到事,甩下我跑了,这合理吗?”

  旅行社:“是,是,太不合理了。”

  聂九罗:“如果不是我反应快,是不是就卷到车底下去了?我可以理解孙周是遇到了突发变故,但这是两码事,我花了钱,我就要求和钱对等的服务,一个号称有近十年驾龄的老司机,就算再惊慌失措,可以这样置客人的生命安全于不顾吗?”

  旅行社显然深谙“语气越平静、事情越大”之理,恨不得在那头给她磕头:“是,是,聂小姐,这绝对是我们的工作失误。”

  聂九罗正准备来个辞藻华丽的反问第三弹、把气氛拱向高潮,耳边忽然飘来一句:“就是偷汉子去的,哦呦,脸皮都不要咯……”

  什么“偷汉子”?聂九罗一个分心,华丽的辞藻飞了个干净。

  “还糟怪(说谎)说去打牌,打一夜都不着家……”

  “她男人学摸(找)去了,哦呦,要打死人咯……”

  “聂小姐,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马上就近安排司机去接你,孙周这边,我们尽快联系他,了解情况……”

  好像暂时也只能这样了,聂九罗一心二用,此刻倒是对凭空飘过来的八卦更感兴趣,客观地说,她不是八卦的人,但八卦都到耳边了,硬要当没听见也没那必要。

  她含糊地应付了两句,挂掉电话,向着那几个打花牌的婆子走近几步。

  几个婆子高谈阔论、义愤填膺,丝毫不觉得聂九罗这外人出现得突兀,还积极团结她融入讨论,讲几句就问她看法:“你说是啊,女子?”

  很快,聂九罗就搞清楚了这桩乡村桃色事件的来龙去脉。

  原来,就在昨儿晚上,兴坝子乡有个女人,说是出门打牌,一宿没回家,她老公猜是女人玩上了瘾、留宿在牌友家了,也就没当回事。

  结果一直到今天上午,都没见女人露面,电话又关机,她老公不乐意了,找上门去,才知道女人根本就没去打牌。

  这下麻烦了,不见了人,又联系不上,她老公嚷嚷着要报警,牌友怕事情闹大,说了实话:打牌只是托词,女人在邻村有个相好的,其实她昨晚上,是找相好的去了。

  女人老公暴跳如雷,叫上两表兄弟,开上摩托车,气势汹汹去邻村捉奸去了。

  截至目前,捉奸的“战况”还没传回来,但几个婆子笃定,此去必是腥风血雨,通俗点讲就是,“要打死人咯”。

第4章 ③

  下午,聂九罗等来了接她的车,却没等到乡村桃色事件的落幕——这事居然又起波折。

  说是那老公带人找到了奸夫,一通拳打脚踢,奸夫被打得跪地讨饶,嚎出又一通曲折:那天晚上,两人是约好了私会来着,可是他左等右等,没见女人来,打电话也不接,他没细想,只当是女人家里有事、临时变卦了。

  简单概括就是,桃色案有向人口失踪案过渡的趋势。

  至于失踪案又将是个什么走向,聂九罗没再关注:她对人对事都是“适度好奇、适可而止”,精彩的小说、好看的电影,送到她跟前她就看,看了一半忽然没了,她也不是很惦记。

  新派来的司机叫老钱,四十来岁年纪,回去的路上,他一再代表旅行社向聂九罗道歉。

  这是孙周个人行为,聂九罗倒也无意向无关人等发难:“那个孙周,联系上了吗?”

  老钱尴尬:“没呢,电话倒是通的,就是不接。”

  又嘀咕说,挺壮实的小伙子,怎么就能被吓成这怂样。

  所谓的“丧尸”、“怪兽”、“变态杀人狂”,都是调侃性的臆测,几率毕竟不高,想来想去,仇家寻仇、赌档逼债的可能性还更大些。

  聂九罗问了句:“他是不是得罪了人,或者欠人家钱什么的?”

  老钱答得谨慎:“这个不太好说。”

  也是,普通同事而已,上哪去知道别人的私生活呢。

  ***

  原本,孙周是随着聂九罗住宾馆的,但老钱是旅行社“就近”派来,本地人,在县里有住处,所以把聂九罗送回宾馆之后就回去了,说是晚上还联系不上孙周的话,后面的行程就由他接手。

  时间还早,聂九罗回到房间,取出笔和画本,很快投入工作。

  她下一个作品,准备塑魔女,线稿已经起过好几张了,都半途而废,废掉的原因只有一个:美则美矣,魔性不足。

  这次也是一样,人物面部才刚有了个轮廓,她已经不满意了,端详再三,画笔一扔,靠在椅子里发呆。

  下一刻,蓦地想起了什么,又赶紧坐起身,把这两天在兴坝子乡的那个破庙拍摄的照片导入电脑,一张张放大翻看。

  她的本意,是想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帮助自己激发灵感,但是看着看着,不觉走了神。

  国内的庙宇殿堂,坐主位或者尊者位的塑像,一般都是宝相庄严或者慈眉善目,偶有忿怒相的,用意是借金刚怒目荡妖鬼奸邪——极少有供奉魔媚相的。

  而且,供奉的人物得有来头,什么太上老君九天玄女吕祖二郎,但破庙里的这尊,以她之阅看无数,居然认不出来,难道是土生土长的地域性山精野鬼?

  正沉吟间,手机响了,有消息进来。

  聂九罗点进一个“阅后即焚”的app,里头有条以信封式样发过来的新信息,发信人昵称是“那头”。

  双击信封,内容显现为“第七天,平安”,同一时间,行末出现了信息自毁的十秒倒计时。

  十秒一到,一股烈焰蓦地腾起,瞬间吞噬了那行字,字体消除后,还有灰雾慢慢弥散。

  现在的app,做得可真精巧,聂九罗正想撂下手机,又停住了,顿了会,她把那辆白色越野车的车牌号发了过去,附了句“看看这车主有没有什么前科,比如赌博放债什么的,资料发我邮箱就行”。

  孙周要是再找不到,警方迟早介入,也必定会来找她问话,她直觉那位小黄鸭车主,没有十分嫌疑,也有三分蹊跷。

  放下手机,她继续忙自己的,直到肚子饿得扛不住了,才想起点外卖,这外卖也点得很险:九点二十五下的单,再过五分钟,商家就停止营业了。

  约莫十点钟,外卖送到,一大汤盒的石锅鱼,外加一份手工面,聂九罗将台面收拾出一块,行将开动,忽然觉得罪孽:面食易胖,石锅鱼又重油重辣,这么晚了,自己居然吃这么油腻。

  她倒了杯水在手边,每拈一筷子菜,都浸一下水过油,这么一来,菜的原味被破坏,自然是难享口舌之欲了,但心中不乏成就感:和好身材相比,这些都是次要的。

  饭到七分饱,聂九罗停箸收筷,汤盒虽大,汤汁居多,该捞的都捞的差不多了,这一餐也不算浪费,正待收拾,面前的墙上忽然咚的一声。

  声音怪扎实的,可见隔壁的住客这一撞实在不轻。

  念头方起,聂九罗心中一动:隔壁是尾房,孙周住的,行程期间,房间都是一次性定好、房钱提前付清,酒店不可能再转售别的住客。

  这是……孙周回来了?

  这人就这样回来了?也不说向她招呼两句?还有旅行社,既然联系上孙周了,总得给她来个电话、做个情况说明吧?

  还顾客至上呢,顾客都发过一次脾气了,还这么敷衍,看来是不知道这位顾客有不屈不挠的精神啊。

  外卖的味道大,聂九罗收拾好之后,扎紧袋口放到了门外,反身进屋时,瞥到隔壁的房门,犹豫了一下,过去敲门。

  孙周毕竟是受伤了,血淋淋的,于情于理,她该表个问候。

  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果然是孙周,他穿酒店的浴袍、布拖,头脸以及肩膀、胳膊,好几处扎着绷带,也许是因为受伤,整个人精神萎靡,眼神也呆滞,看了聂九罗好一会儿,才说:“哦,聂小姐。”

  那神色,仿佛刚刚记起这世上还有她这么一号人。

  “聂小姐,你怎么回来的,叫滴滴打车吗?”

  听这问话,应该是没跟旅行社联系过,还有,居然还关心了一下她怎么回来的,真是让人“感动”。

  “你没接到旅行社的电话?”

  孙周的眼珠子像死鱼眼珠那么鼓着,想了一两秒钟,才说:“手机放车上,忘拿上来了。”

  “那赶紧去拿,旅行社一直在找你,可能都联系你家里人了,你这样一直失联,他们怕是都要报警了。”

  孙周又想了想,像是才反应过来这事的严重性:“是,我尽快去拿。”

  他嘴上说着“尽快”,但是语速一点都不快,慢吞吞的,反应也滞后,有点迟钝,像电影《疯狂动物城》里那个急死个人的树懒:别人即时就能做出反应,他得停个两三秒。

  孙周之前不这样啊,这是被吓出PTSD了?

  聂九罗忍不住又多问了几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这伤是怎么弄的?你后来开车去哪了?”

  孙周说:“伤啊……”

  他还是慢吞吞的,伸手去抚额头的纱布,那动作之缓,缓得聂九罗恨不得伸手帮他摸:她其实不算急性子,实在是因为孙周这蜗行牛步的,太急人了。

  “野狗咬的……又咬又抓……我去医院处理了一下,后来……太累,在车里……睡了一觉。”

  聂九罗无语,听他说句话,真是能耗掉人所有的耐性,还有,他还“睡了一觉”,心比脸还大,这是完全忘了自己把乘客给拉丢、且差点把乘客给轧了吧?

  她结束这对答:“那你尽快跟家里联系吧,好好休息。”

  ***

  回到屋里,聂九罗坐回桌边,继续无语。

  她直觉孙周有点奇怪,不过,她并不关心这种奇怪:毕竟只是临时而又松散的雇佣关系,人回来了就好,至于发生了什么事、回来之后会引发什么连带反应,交由他身边人去探究吧。

  点开屏幕,一封新邮件跳了出来。

  是“那头”发的,应该是查到了白色越野车主的资料,只是孙周既然是被野狗咬的,那个男人的嫌疑算是洗清了。

  聂九罗随手点开。

  脸对得上,果然是那人,名叫炎拓,西安人,九三年生,未婚,奉公守法,没有任何前科,名下登记了不少产业,包括闹市区临街的一整条商铺。

  聂九罗心说,这要是白手起家,还是颇有点能耐的。

  再往下看,原来主要是有个好爹:炎拓的父亲叫炎还山,九十年代初就下海,开过煤矿,当过包工头,在股票刚放开的时候炒股,在房子不值钱的时候囤房,简直人生赢家,除了死得太早——过世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

  炎拓的母亲叫林喜柔,九十年代后期在炎还山当包工头的建筑工地上出了意外,被凌空坠落的水泥板砸成瘫痪,脑部也受重创,没有任何认知,一直卧床至今。

  聂九罗看到后来,颇有点唏嘘,理了下时间线,炎拓等于在孩童时就“失去”了母亲,没几年又丧父,小小年纪,又守着一份遭人觊觎的家业,真不知道是怎么一路熬过来的,难怪看他眉眼,是个不常笑的——不是有句俗话吗,幸运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在治愈童年。

  不过,路人的事情,就让它路过吧。

  聂九罗关了邮箱,又一次尝试线稿,这一回,不知是吃饱了来了精神还是从照片中得到了灵感,进行得居然相当顺利,笔下勾抹挑画,出的图渐渐有那味儿了。

  正渐入佳境,桌子倚靠着的墙上,又是一声沉重钝响,这一次,可绝不是人撞到的了:聂九罗直觉应该是重物猛撞才能出的声音,而且,隐约还伴有玻璃的碎裂声。

  她一个分心,手上一滑,魔女那本该线条优美的脖颈曲线,滑成了一道僵直的斜线。

  什么情况?孙周这是在拆屋吗?

  聂九罗坐了会,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站起身,向着门口过去,或许是心里有什么预感,脚步越走越缓,及至到了门边,手已经挨着门把了,又缩了回来,再然后,小心地凑到猫眼上,看外头的动静。

  对比正常视角,猫眼的成像稍稍有些膨胀,外头挺安静的,灯光明亮。

  聂九罗吁了口气,正想移回目光,有个人进入了猫眼的视线范围。

  这是个年纪在二十到三十之间的平头男人,个子不高,身材极粗壮,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帆布袋,他似乎很是警惕,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有一个瞬间,脸恰好正对着聂九罗这头。

  没法具体形容他的长相,丑就对了,还不是普通的丑,属于那种先天、病理型的、有缺陷的丑。

  他走得很快,不到两秒钟,就走出了猫眼的范围。

  聂九罗的心跳慢慢加速:这人是从左首边过来的,左首边就是尾房,对面的那一间没开过门,那就是……从孙周房里出来的?

  想到刚刚墙上的震响和玻璃碎裂声,她觉得这人不像是孙周的朋友。

  估摸着那人应该已经走远了,聂九罗小心地打开门。

  走廊里空荡荡的,隔壁传来“嘀嘀”的声音,那是门没有关好的警示音。

  聂九罗快步过去,出于礼貌,还是先敲了敲门:“孙周?我进来了?”

  无人应答。

  聂九罗一把推开了门。

  如她所料的,屋里有些狼藉,茶几歪倒在墙边,几面上的玻璃碎裂了一地,地上横了一只酒店的布拖鞋。

  孙周不在,卧房、浴室都没有。

  电光石火间,她的脑海中掠过平头男人拎在手里的、沉重的帆布袋。

第5章 ④

  聂九罗来不及回房,踩过一地狼藉,冲到床头的话机旁,拨打前台电话。

  那头刚接起来,聂九罗就劈头盖脸发问:“有没有一个拎大帆布袋的男人出去?大帆布袋,一个男的?”

  前台懵得很:“哈?”

  “有没有?”

  “没,没看见。”

  那就是还没到楼下?聂九罗心安了点:“如果看见,马上拦住他,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他偷了我东西。”

  为了引起重视,她又补一句:“十几……好几十万。”

  前台显然是被如此大额的损失给震住了:“好……好。”

  聂九罗刚想撂电话,又想到了什么:“除了大堂,这个宾馆还有其它出口吗?”

  “有,还有三个后门。”

  聂九罗心下一沉。

  共计四个出口,截下那个男人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了。

  ***

  警察是近十二点的时候到的,一老一少,态度都挺客气,先查看了孙周房间,又调看了宾馆监控。

  孙周房间有器物损毁,但没迹象显示发生了人身伤害。

  宾馆摄像头的布控主要分布在大厅、电梯内和电梯口,没有任何一个摄像头拍到了那个拎帆布袋的平头男。

  就目前的情况,没犯罪现实,没危害社会的犯罪行为和后果,只靠怀疑,是不能立案的,老警察让聂九罗做个报警登记,尽量阐明情况、写清联系方式,留待后续跟进。

  聂九罗也是生平头一遭报警,没什么经验,眼见就这么结束了,忍不住问了句:“你们法证……不用去收集一下指纹、证据什么的吗?”

  老警察无奈地笑,小警察很热情:“你是看港剧看的吧,我们这边不叫法证,属于刑事技术部门,是负责犯罪现场勘查的。”

  聂九罗约略懂了:人家隶属“刑事”,负责的是“犯罪现场”,孙周这事,能不能算是桩“案子”还都不定呢。

  填表的当儿,小警察又跟她解释了一下目前的考量:孙周现在连“失踪”都算不上,万一他明天自己回来了呢?器物损毁不等于暴力绑架,万一他是主动配合、自愿钻进帆布袋玩“消失”呢?

  可能性太多了,没有更新的情况出现之前,这只会是一桩“出警记录”,他们也只能加以留心、后续跟进。

  让他这么一说,聂九罗也有点不确定了:早前她曾猜测孙周是被赌档逼债,会不会是孙周为了躲债,联合朋友上演了这么一出?

  管它呢,反正该做的她都做了。

  一张表填完,老警察大致扫了一遍:“你是做雕塑的?这个属于美术专业吗?”

  大类上是算的,聂九罗点头。

  “那会画画吧?这个算基本功好像?摄像头什么都没拍到,你看过那个人的脸,能不能大概画一下?”

  这要求不算过分,聂九罗从前台借了纸,开始出速写,行将画完时,听到门口传来行李箱滚轮的声音。

  这么晚了,还有人入住呢,聂九罗手上不停,眼皮微掀,向门口瞥了一眼。

  居然是那个炎拓。

  不过也不奇怪,这县城不大,外来的客,又有钱的,大多选这宾馆。

  三更半夜,两个穿警服的守着一个在大堂画画的年轻女人,这场景不可能不引人注意,炎拓往这头看了一眼,不过,他似乎没什么好奇心,很快收回目光,径直走向前台。

  聂九罗三两笔给人像收尾,递给老警察。

  老警察忍不住“嚯”了一声:这人像画得可真棒,更关键的是,这人长得太有“特点”了,相当好认——职业原因,他最怵“大众脸”,通缉画像发出去,如泥牛入海,再热心的朝阳群众都认不出人来。

  他把画纸拿到前台,让酒店复印一份留样,叮嘱让客房、后厨以及安保各处的员工都认一下,有没有对这张脸有印象的。

  服务员正帮炎拓办理入住,但不便怠慢警察,赶紧伸手接过,和老警察一样,她第一反应也是这画画得好:“真有才,十分钟不到就画出来了。”

  老警察笑笑:“人家是专业的,有功底。”

  炎拓看向画幅,画得是好,这脸太有生气了,神态特点,都抓得恰到好处。

  ***

  虽说警察是职责所在,但大半夜出警,也是挺辛苦的,聂九罗把两人送到酒店门口才转身回房,离着几米远,就看到炎拓在等电梯。

  聂九罗走过去,和他一起等。

  电梯来了,出于礼貌,聂九罗侧了身,让带行李的先上,及至她进了电梯、想摁楼层时,手才抬起,就放了下来。

  他已经先摁了,也住四楼。

  聂九罗往边上站,和他保持社交距离,然后盯住电梯门,只等门开,她好跨出去。

  钢制的电梯门上,隐约映出两人的影像,看得出,炎拓对同乘者毫无兴趣,一心只想回房。

  他去兴坝子乡的玉米地里做什么呢?偷玉米吗?还有,他那只鸭子呢?干嘛不带上来?留人家孤零零一个在车里过夜。

  困意上涌,聂九罗低头掩口,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个时候,炎拓极快地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电梯到达楼层,聂九罗先一步跨了出去,炎拓随后跟出:他的房间和聂九罗的其实是两个方向,但他没急着回房——他站在电梯口,一直目送聂九罗,直到看清她住的,是走廊靠左边的倒数第二间。

  ***

  聂九罗回房之后,稍事洗漱就上了床,不过没忙着熄灯就寝,她把文具袋拿到床头,抽出笔和一张长条纸,略一沉吟,在纸上开始写字。

  一共写了三条。

  一,孙周白天被狗咬伤,晚上被人用帆布袋拎走了,报警。

  二,兴坝子乡有个女人疑似失踪。

  三,两次遇到一个叫炎拓的男人,他车子的副驾上坐了只毛绒鸭子。

  末尾记下年月日,写完了,她三折两绕,把长纸条折成个立体的星星,眯着眼睛瞄准不远处的行李箱,投了进去。

  她写这些,可不是为了分析:她习惯把一天中发生的、有印象抑或是新奇的事儿写下来,折成星星留存——别人折幸运星,大多是为了许愿,她权当记日记。

  一天一个,几句话就完事,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个,比写日记容易坚持,家里头已经存了两大箱了,那么长的年月日,也只积攒了两大箱而已,岁月真是也厚重,也单薄。

  无聊的时候,她会开箱,随手捞起一个,拆开过往的某一天,尝试着和往日再会——有时候,纸上的那些事儿,她还会有印象;更多的时候,早已不记得了。

  来陕南第七天,箱子里已经有七颗星星了。

  ***

  聂九罗揿了灯,疲惫睡去。

  再睁眼时,感觉已经睡了很久很久,然而屋内漆黑一片,摸过手机一看,才睡了两个小时。

  她躺了会,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日晕三更雨,古谚真是神奇,果然下雨了。

  横竖也是睡不着了,聂九罗起了个夜,回来时把大床对着的那面窗的窗帘打开,然后重新躺回去。

  这是她的习惯,失眠的时候喜欢“看夜窗”,屋里黑漆漆的一片,外头却总隐约有光亮,内暗外明,人会有奇异的安全感,像窝在一个隐秘的眼球里,窥视着外头的世界——很多创作上的灵感,就是她在这样的“偷窥”时来的。

  雨下了有一阵子了,窗上满是雨滴和交七杂八的雨痕,水渍镀满来自或远或近的、四面八方招牌的彩光,像窗上挂了个梦,绚丽而又油腻。

  她的心思又绕到眼下的作品上。

  魔女。

  魔女,应该是在夜和暗里潜行的,眉眼和肢体动作都该是妖异的,大啖人头就太表象和血腥了,文学上有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意蕴,雕塑也该这样以简化繁……

  正想着,窗户的下沿处,出现了一个蠕动着的黑影。

  聂九罗没在意,看夜窗看多了,总会发生这种事的:有时候是鸟,有时候是野猫,还有一次,在草原附近采风,晚上住在草场,半夜时,窗户外颤巍巍立起一只旱獭。

  不过,又过了会,她没法再忽视这个黑影了:黑影在往上爬,不是猫也不是鸟——先前蠕动着的部分是个人头,下头连着肩膀和胳膊。

  那居然是个人?

  聂九罗躺着不动,一颗心止不住猛跳:这是四楼啊,在窗外这种立面上爬,不管是想做贼还是行凶,这阵仗是不是太大了点?还有,目测这人身上没有牵引绳,手上好像也没吸盘之类的攀附工具,攀爬立面,怎么做到的?

  难不成这宾馆里住着什么重量级人物,对家大费周章,请了行家里手来、试图夜半盗取机密?

  又过了几秒,聂九罗的脑子一凉。

  那黑影停在她窗边不动了,大半个身子窝在那儿,如一团怪形。

  窗上传来卡扣压碾和磋磨的声音,很明显,那人正试图开窗。

  夜半窗外过人虽然惊悚,但只要这人不是冲自己来的,也就是一场惊乍而已,可是,冲自己来的就不同了。

  更何况,宾馆安装在高层的窗户,还是最普通易撬的卡扣窗。

  冲她来的?她近期得罪过人吗?她有经年阴魂不散的仇家吗?她身上带了什么遭人觊觎的重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