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都没有啊,她七天前才到的这儿,在这之前,有十多年没来过陕南了。

  有那么一瞬间,聂九罗想开灯,但转念一想:开灯太容易打草惊蛇了,那人在窗外,灯光一起,刹那间就会遁去,那时候,她再想搞清楚这人的来历和用意可就难了。

  得让这人进屋,进了屋就好办了。

  聂九罗屏住呼吸,借着室内黑暗的遮掩,尽量动作幅度很轻地摸向床头柜,想找点什么防身。

  很快,指尖挑到一根铅笔,又连带摸着了卷笔刀。

  她悄无声息地缩回手,眼睛死死盯住窗外那团黑影,同时,借垂在床沿的盖毯遮掩,将笔头插进卷刀口,手上慢慢捻转。

  刨刀削笔,她操作过不知道多少次,即便不看,也能大致感觉出轻薄的木刨花是怎样一层一层慢慢旋下、软软落地,以及,笔尖的尖利程度。

  窗开了,雨滴的声音立时清晰,冰凉的湿气很快侵进微暖且闷滞的室内。

  怕眼睛的微亮引起来人的警觉,聂九罗微阖上眼睛,集中精力听身周的动静,后背都有些发汗了。

  她觉得这人确实是冲着她来的。

  没错,即便闭着眼,也能察觉到身前微妙的明暗变化——这人已经站在床头、看着她了。

  不是为财,这人对财物没兴趣,那是为什么,劫色?她的美色,初高中时代确实吸引过几个男生翻墙扒窗,但那些墙,最高的也不到两米。

  喉头传来粗糙的触感,那是男人骨节粗硬的大手拢了上来、几乎握住她大半个脖子。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聂九罗的心头,她几乎是瞬间心眼透亮。

  这人要杀她!

  聂九罗愤怒极了,她这么遵纪守法的人,特么得罪谁了?上来就杀?

  你要是来偷钱,我嚷嚷起来叫人就行。

  你要是想劫色,我给你全身上下戳几个窟窿放血。

  但你要是想杀我……

  就在那大手行将用力攥紧的时候,她猛然睁眼、迅速抬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几乎已经攥得汗湿的铅笔,狠狠插进那人的左眼。

第6章 ⑤

  那人连退两步,捂住眼睛惨声长呼,聂九罗也不去管他,就势滚向床头,揿亮屋灯。

  就在灯光亮起的瞬间,窗口传来玻璃碎裂的撞响,急回头看时,那人已经从打开的那扇窗内冲撞出去,力道太大,还连带着撞破了边窗的玻璃。

  聂九罗冲到窗口,先朝下看:毕竟人跳出窗户,一般都会摔砸在地上的。

  然而,除了稀拉的玻璃碎响,并没有预想中的重物落地声,她心念一转,又马上仰头上看,隐约看到楼顶边缘处似乎有黑影一掠,就再也没动静了。

  整个过程,从极度嘈杂混乱到异常死寂,也就两分钟不到,玻璃破裂的声响虽然刺耳,但因为实在太晚了,左近的客人都在沉睡,也就并没有什么人被夜半惊起。

  聂九罗站在窗口,风从窗户破洞处阵阵涌入,渐渐凉却她一身细汗,她反应过来,快步走到床头关了灯:还是裹在黑暗中有安全感,屋里灯光大亮,太容易被人窥视了,一举一动都毫发毕现。

  然后,她面窗背墙倚坐到地上,打开手机上的“阅后即焚”app,给“那头”发信息。

  聂九罗:我这里出事了,电联。

  行末,依然是信息十秒自毁的倒计时,聂九罗盯着屏幕,看方格字一个个被烈焰浓烟吞噬,现在是半夜,她并不指望对方能秒回。

  然而一分钟不到,手机就响了,电话接通,那头传来邢深温和而又沉静的声音:“阿罗。”

  聂九罗尽量言简意赅,把事情说了一遍:“那人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可能不去医院处理,你们常在陕南,我想你找人帮忙打听一下,哪个医院接待过这样的伤者、对方是什么人。”

  邢深说了句:“电话别挂,我先去安排。”

  直到这时,聂九罗才长吁了口气,视线差不多已经适应室内的暗度了,她起身走到台柜前给自己开了瓶矿泉水,咕噜喝下去半瓶。

  过了会,听筒里再次传来邢深的声音:“阿罗?”

  聂九罗把矿泉水放下:“讲。”

  “冲撞出了窗户,没跌下去,还能立刻爬到楼顶,一般人……做不到吧?”

  这话说得真委婉,聂九罗说:“我觉得是人都做不到。”

  邢深很严谨:“那也不一定,经过特殊训练的武林高手可以。对方是谁,有怀疑的方向吗?”

  “没有。”

  停了会,她又加一句:“我是个普通人,我的职业,不可能给我招来要命的对手。”

  “普通人”三个字,着重加强语气。

  邢深:“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能得罪谁啊,她为人处世那么温和,对人即便热情欠缺,礼数也绝不会不周到,聂九罗没好气:“投诉过旅行社,不过为这点事,我觉得他们不至于。”

  又或者跟她给警察画像有关?不过聂九罗懒得再去给邢深描述经过了,再说了,要是画像还没出,杀她勉强合理,画像都交出去了,还来搞她,图什么呢?

  邢深也没个头绪:“你就这样放他进屋,太危险了。”

  “如果这人就是要杀我,这次不成,还会有下次,与其拖拖拉拉,不如一次解决。”

  邢深还是觉得凭空冒出个人要杀她这事太匪夷所思了:“会不会只是随机作案?正好挑上了你?”

  正好挑上……

  聂九罗冷笑:“那我也太倒霉了吧。”

  彩票抽奖什么的,怎么就没见她有这运气呢。

  邢深笑:“是他倒霉,瞎了眼。不过阿罗,把人眼睛给戳瞎了,你这个仇结大了,我怕你后续会有麻烦。”

  聂九罗说:“正当防卫。”

  她一点也不后悔那支铅笔戳对了地方:对方上来就要她的命了,她还讲什么客气?

  再说了,想想都后怕,如果当时她不是恰好醒着……

  邢深说:“现在猜什么都是虚的,先打听着再说吧。”

  聂九罗嗯了一声,正准备挂电话,又想到了什么:“回我消息这么快,这么晚了,还没睡?”

  邢深:“大家正聊事情呢……也是挺怪的,这次进山,连着遇到两座空帐篷。”

  聂九罗倒不这么觉得:“山里有空帐篷,不是正常的吗?”

  有些进山徒步露营的人,拔营的时候嫌费事,是会把帐篷给留下的,除了不太环保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往好处想,还方便了后来人,颇有点“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意味。

  邢深解释:“不是,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空,是指没有人。帐篷里的所有装备物资、乃至换洗衣服都在,而且叠码得整整齐齐,单单人不见了。从各种迹象来看,已经不见了有些天了。”

  聂九罗想了想:“这是要么被野兽拖走了,要么,山里有个流窜的杀人狂吧?”

  话是玩笑话,但也并非全无可能,邢深说:“我们也是聊各种可能性,所以夜半都还没睡。你今晚……没事吧?”

  “没事。”

  “好久不见了,你这几年……”

  他没再往下说,听筒里是忙音。

  聂九罗已经挂电话了。

  ***

  出了这么诡异的事,再加上守着一扇破窗,聂九罗后半夜再也没能睡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收到“那头”的消息:截止目前,向石河县的各大医院诊所、乃至临近县的都打听过了,没有被戳瞎了眼的伤者前去求医。

  这么重的伤,不去正规的医院求医,简直是自取灭亡,除非这人恰好有朋友是能动这种手术的、私底下给包扎处理好了——不过,这种几率,未免也太小了吧。

  聂九罗给前台打了个电话,称自己不小心撞坏了窗玻璃,愿意全额赔偿,请尽快派人维修,或者帮她换间房。

  ……

  早九点,旅行服务商打来电话,从今天开始,行程由老钱接手,人和车都已经在停车场等着了。

  聂九罗很快洗漱好了下楼,上车之后,老钱没着急出发,先正式做了个自我介绍,强调自己经验丰富、责任心强,又唏嘘了两句孙周的情况,说是孙周的家人也一直联系不上他,早上已经商量着要报警了。

  报警好,双重报警,警方会更重视。

  开场白结束,当日行程开启,老钱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把几张单页往后递:“聂小姐,你看一下,这是今天的行程。”

  也就单日的行程,居然还要制作单页。

  聂九罗接过来,这是旅行社自己制作打印的,很简单的线路图,只标出公路、河流、主要的地标和目的地。

  一般带客出行,都有一套话术,比如以当地哪个传说切入、沿路介绍哪些趣味人文,老钱已然熟记在心,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始,前方车道有人倒车,他只好停车。

  聂九罗下意识抬头,目光却被斜前方不远处、炎拓的那辆白色越野车给吸引了过去:炎拓也在,正打开车门,把她见过的那个大滚轮行李箱搬进车后座。

  停车场里就这么点动静,老钱也看见了,“嚯”了一声,说:“箱子里肯定是值钱东西。”

  聂九罗好奇:“你怎么知道?”

  老钱的回答颇有道理:“他那车那么大,有多少行李后车厢都塞下了——行李嘛,不是一般都放后车厢吗,哪有放车后座的。不是值钱的,也用不着这么宝贝。”

  ……

  车上路道,老钱继续开展工作:“聂小姐,我们今天要去隔壁县,走省道,来回一百多公里,两座道观,一座和尚庙。你看那张路线图,就是有公路的那张。”

  聂九罗依言找到那张。

  “你有没有注意到,省道边有个村子,名字怪特别的?”

  聂九罗瞥了一眼:“是那个‘板牙’村吧?”

  在周围“七里桥”、“李家沟”、“王家营”等地名的衬托下,“板牙村”这名字,如清流一股,相当突出。

  老钱兴致勃勃:“你知道它为什么叫‘板牙’吗?”

  说实在的,老钱这一句接一句的,转场生硬,颇像背台词,聂九罗想笑,不过人家如此投入和卖力,她也不好打击对方积极性:“为什么啊?”

  很好,游客发问了,怕就怕客人不配合、自己全程唱独角戏。

  老钱说:“这名字有来历呢,两个说法。一是村里井水不好,喝了坏牙,村里人人都长大板牙。”

  聂九罗笑:“这个……太牵强附会了吧。”

  坏牙的水是有的,但那是一坏坏一嘴,没听说过能精准打击大牙的。

  “另一个说法,咱这不是多山吗,板牙村也背靠着山,那山竖面平,中间裂道直缝,看起来跟两颗大牙中间的牙缝似的,所以叫板牙村。”

  聂九罗问他:“你去过吗?”

  “一般人都不会去的,也就名字好玩。小村子,没什么风景……”说到这儿,老钱心中一动,“聂小姐,你是不是想去看?有兴趣的话我就半路绕过去,也不费事。”

  聂九罗摇头:“没兴趣,你最好也别去,听着不吉利。”

  老钱起了好奇心:“为什么啊?”

  “你不是说村子背靠着山、山像两颗大牙吗?牙连着嘴,村子落在嘴边,像要被吞了似的,风水不好,晦气。”

  老钱啧啧了两声:“嗯,是有道理。”

  心里却想:这个聂小姐,年纪轻轻,怎么信这些玩意儿,还挺迷信的。

  ***

  炎拓车上省道。

  这条道不是高速公路,没收费站,他一边开,一边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看车后座,那个大箱子斜在车后座上,很扎眼。

  又开了会,后车厢里传来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偶尔撞击,没什么规律。

  炎拓皱了皱眉头,凝神看前方公路:省道隔离护栏的铺设并不完善,而且路边会有通往县乡干线的岔道。

  很快,他就将车子驶入了县道,又转进最近的乡道,总而言之,只要还能走车,哪里偏僻往哪开,最后把车子停在了一片僻静的小树林边。

  炎拓在车里坐了会,没着急下车:这季节,树叶将黄不黄,已经透出了几分萧索,远处是个靠山的村子,很平静。

  确信四周“干净”之后,他下车打开后车厢,后车厢里有个帆布袋,正动得厉害,里头显然装了活物。

  炎拓拉开袋子拉链。

  正奋力挣扎的孙周身子一僵,抬头看向炎拓,他嘴巴贴了宽胶带,发不了声,只能拼命眨眼晃头,满眼哀求。

  炎拓拎出车载药箱,取了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纱布在手,从一个没贴标的塑料瓶里倒出些药水浸了,捂向孙周的鼻子。

  孙周挣扎得更厉害了,然而砧上鱼肉、受制于人,很快,他的挣扎就弱了下去,半分钟不到,人已经彻底安静。

  炎拓把药水瓶放了回去,关好后车盖,顺势掸了掸手,同时习惯性地四下扫视,目光由近及远、由低而高,又蓦地收回,压在几十米开外的埂头。

  因着阳光的关系,那里有镜片的亮光,经验判断,要么是眼镜片,要么是望远镜片。

  那里有人。

  真是晦气,特意挑僻静没人的地方做见不得人的事,还被人给撞见了。

第7章 ⑥

  炎拓顿了一会,大步向着那头走去。

  离着还有十几米远时,那一处哗啦一声响,有个衣着褴褛的男人跳起来,端长枪在手,大吼:“站住!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炎拓吓了一跳。

  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只几秒功夫,目光已在这人身上打了好几个转。

  眼前这人头发蓬乱打结、满脸污灰,光着两只脚,趾甲周围满是黑垢,端着的“长枪”是木头刻的,脖子上挂塑壳破损的玩具望远镜,肩上挎了个带把手吊绳的饭盆,腰里插了个不锈钢的汤勺。

  这八成是个傻子。

  炎拓停下脚步,配合地高抬两手投降。

  傻子非常满意,腾出手来抽出汤勺,勺子那头罩住耳朵:“洞幺洞幺,我是洞拐,森林防线发现鬼子,发现鬼子!”

  傻子“通报”完了,又恶狠狠盘问炎拓:“你们有多少人?多少条枪?是不是到板牙村来搞破坏的?”

  炎拓觉得,这是个傻子无疑了,但为求稳妥,他还得再设法求证一下。

  他示意了一下远处那个安静的小村子:“你家住那?”

  傻子对他的答非所问很不满意:“老实点!休想从我嘴里套出一点情报!我们板牙已经做好了迎敌准备,你们想发动进攻,是自取灭亡!”

  炎拓:“你说得对,我现在就撤退。”

  他倒退着走了几步才转身离开,傻子一直端“枪”防范,直到亲眼看到他上了车,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又拿起汤勺附向耳边:“洞幺洞幺,我是洞拐,鬼子已被我逼退,鬼子已被我逼退!”

  炎拓发动车子,行至路口时,方向盘一打,直奔村子而去,还不时关注后视镜:现在非但突破“防线”了,还直捣黄龙,他想看看,那傻子会是怎么个反应。

  很快,车后远处出现了一个狂追的身影,那傻子一边拿汤勺“锵锵”敲盆一边声嘶力竭大喊:“乡亲们哪,鬼子进村啦!快跑啊!”

  炎拓暗赞,觉得这人还真是傻得认真负责。

  很快,车子到了最东头的平房边。

  老实说,陕南不少村子,尤其是山里的,还是挺落后的,不乏土坯石垒者,但这个村子车道可达、相对现代:主要的路道都铺了水泥,入目多数是平房,二三层的小楼也不少,高处天线电线错落,栖着不少发闲的鸟雀。

  不过,基本看不到什么人,这也是大势所趋:中青壮外出、老妇幼留守,全国的小乡村都在“空心化”。

  早有个女人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看究竟。

  这女人五十来岁年纪,齐耳短发,穿绛红褂子条纹裤,脚蹬方口布鞋,手里攥着一把瓜子,嗑得很有风格:别人嗑剩的瓜子壳都是随手扔掉,她会把空壳拈到眼前,然后指腹上下一撮——空壳跟花一样,悠悠扬扬撒出去。

  炎拓下了车,示意了一下前路:“大嫂,走这条,能上大路吗?”

  女人摇头:“走错啦,往里没路,得往回走。”

  炎拓“哦”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到了奔跑的傻子身上:“那人……是怎么了?”

  “嗐,马憨子,打小就这样,脑壳坏了。”

  说话间,马憨子已经奔到了近前,一开口就号丧:“乡亲们哪,我来晚了啊。”

  整得跟乡亲们都已经壮烈了似的。

  那女人对付马憨子,显然驾轻就熟:“你搞错啦,这是游击队……马队长,鬼子在西头,你那边瞧瞧去。”

  马憨子腰杆一挺,两脚跟很有声势地一碰:“是。”

  炎拓目送着他撒丫子跑远,终于确认了这就是个傻子,他定了心,向那女人致谢告辞。

  女人忙着看手机上新进来的消息,都没顾得上应声。

  炎拓拉开车门,半个身子都钻进去了,那女人忽然喊他:“哎,小伙子,你,你等下。”

  什么情况?炎拓疑惑地回头看她。

  那女人也看他,憋了半天,磕磕巴巴:“小伙子,我看你身强力壮的,有……有力气,能不能帮……帮我搬一下酱缸?村里后生都不在,我这一个人,弄不动。”

  说到后来,她窘迫地挤出一个笑来。

  炎拓觉得这要求有点突兀,不过,人家刚给他“指了路”,投桃报李,帮忙搭把手也没什么。

  ***

  屋里还真有一口酱缸,足有小半人高,怪沉的,别说那女人一个人弄不动了,再加上炎拓都有些吃力。

  两人合力把那口酱缸往门外挪移,那女人全程笨手笨脚,途中有几回不得不停下重来。这还不算,炎拓注意到,至少有两三次,那女人在偷偷打量他——有一次,他故意大方回视过去,那女人慌慌张张,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炎拓心里泛起了嘀咕:他长相身材都不差,外出时被小姑娘行注目礼或者偷拍照片也有过,但挪酱缸也不是什么潇洒的动作,要说这女人是为他而五迷三道的,也太扯淡了。

  好不容易把酱缸挪到门口,女人端了水盆来让炎拓洗手,炎拓一边往手上打着肥皂,一边不动声色四下观望,这一观望,心里头更是警钟大作了。

  片刻之前,就近的路上还空无一人,现在,多出三个人来。

  一个是六十多岁的瘸老头,花白头发,拄拐,离他约莫百来米远,看架势是要往这头走,不过现在正停在路上,咔嚓咔嚓摁着打火机,试图点烟。

  一个是三十来岁、穿蓝色工装褂的壮年男人,脑袋挺大,头发下沿紧接着衣领,敦敦的仿佛没脖子,他坐在斜对着这女人平房的一道残墙的墙根处,正嘎嘣嘎嘣地啃黄瓜,身边还放了个开了盖的酱罐,啃一口,就把黄瓜探进去蘸点酱。

  最后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剃着平头,长得倒不能算丑,就是眉眼潦草了些,五官齐齐往脸中央攒聚,而倘若把中间那块儿抹上白粉,活脱脱京戏里的丑角形象——他已经走到了车边,正好奇地往车里头张望。

  炎拓朝他的方向喝了一声。

  那小伙子吓了一跳,脖子先是一缩,紧接着就往这头伸探,瞬间满脸堆笑:“哎哟,哥,你的车啊,真好看。”

  炎拓自己车上有鬼,自然把人往最坏处琢磨,他觉得,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两个——

  一是,那个所谓坏脑壳的马憨子,其实是在装傻。他看到了车后厢里绑着的人和发生的事,已经跟村里人通过气了。

  二是,这个叫什么板牙的村子,本身就有问题。没准就是现代版的孙二娘黑店,专挑落单的过路人下手,劫财害命。

  总之是,走为上策吧。

  他也顾不上跟那女人打招呼了,双手在水里快速搅洗了之后起身,边甩着手边往车边走。

  身后,女人想叫住他,一时间又没合适的借口。

  那小伙子见他过来,赶紧退后两步让道,边让边殷勤地跟他搭讪:“哥,你是来找人的?”

  “不找人,路过,问路的。”

  小伙子的笑里多了几分狡黠的意味:“我们这村子在尽里头,来的都是奔着来的,哪有路过的?”

  神经病,管天管地,还管上人是不是路过了,炎拓没搭理他,一手拉开车门,正待抬腿上车,那小伙子一把把车门给攥住了。

  炎拓心里咯噔一声:这是真有问题了,这村子、这人,真有问题了。

  他看向那小伙子,不动声色:“怎么着?”

  那小伙子让他这么一看,心头止不住犯怂,讷讷地松开手,又是脸上堆笑嘴里跑车:“不是,哥,我要去大路口,方便捎我一段吗?”

  炎拓一句“不方便”正待出口,斜里传来懒洋洋的一句:“山强,甭做梦了,有点出息,别看人家车好就想往上蹭。”

  是那个大头男人。

  山强立时垮了脸,转头向那男人骂:“关你屁事啊。”

  那男人把剩下的一截黄瓜屁股塞进嘴里慢嚼,没搭理山强,却拿眼睛斜乜着炎拓:“这就走啊?问完了路,不得给点咨询费啊?”

  果然,是遇到地痞村霸了。

  炎拓懒得惹事:“多少钱?”

  那男人拍拍手起身,慢吞吞走到炎拓面前,比划了个“三”的手势:“三百块,不过要现金啊。”

  这年头,虽然电子支付已经大行其道,但炎拓出门时,还是会在身上放个千儿八百的以防万一,再说了,三百块,在讹诈界,也不算狮子大张口。

  他低头去掏钱包。

  就在这个时候,那男人忽然一头向着炎拓怀里撞过来,同时嘴里大吼:“还装什么啊,干他啊!”

  炎拓其实觑到这男人来势了,下意识后退,但几乎就是同一时间,身后的那个山强也扑了上来,两手死死搂住了炎拓的腰。

  两个人,一个前撞,一个后搂,炎拓被叠在中间,颇似三明治的夹心馅,再加上他是在后退的,三个人,全都没稳住重心,一起跌滚在地。

  炎拓心叫不好,身未落地就是一记勾拳,把那男人的大头打得歪向一边,正待翻身起来,腰间一紧,又被抱翻开去——那个山强也不跟他缠斗,就是自后拼命抱住他,说死也不松手。

  这一百几十斤的分量坠在背上,着实要命,炎拓暗暗叫苦,下一秒,眼前一暗,是那个大头男人又扑了上来。

  三个人,立时陷入一场厮打混战。

  老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炎拓虽然仗着身手敏捷,总能让两人吃到苦头,但如被藤缠蔓绕,总也脱不了身,正心急如焚,一瞥眼,又看到有人加入战团。

  是那个拄拐老头,一脸凶悍,一瘸一拐地大踏步过来,拐身高高扬起,向下便砸。

  说时迟那时快,炎拓脑子里灵光一闪,用尽浑身的力气猛一翻身,这一翻把死搂住他的山强硬翻到了上头,而老头的那一拐,恰恰砸在了山强头颈之上。

  山强惨呼一声松开手臂,蜷缩着翻滚到一边,炎拓趁势掀翻大头男人起身,向着车门半开的驾驶座急窜而入,身子还未坐定,只觉颈后刺痛,是那老头扑赶上来,将注射针头直插进他后颈。

  炎拓顾不上细看,抓住车门狠狠一撞,老头伸进车内的手臂被夹得险些凹折,痛号一声,托着手臂跌跌撞撞退了开去。

  机不可失,炎拓发动车子,车头原本是向着村子里的,此刻只能先朝前猛冲,十几米后一个大旋尾,终于掉过头来,向外疾驰。

  山强和那老头都受了伤,还没缓过来,大头男人是爬起来了,似乎想上来拦车,但畏惧车子来势,又急往边上退,倒是那个女人,人不可貌相,抱着一条长凳,大叫着往车前冲。

  怎么着,这是想用长凳把车子给阻停吗?

  螳臂当车莫过于此了,炎拓眸底发沉,油门一踩到底,直冲了过去。

  那女人原以为能逼得炎拓停车,但眼见车到身前两三米都没停的意思,刹那间毛骨悚然,又忙不迭往回退,车身狂啸着掀过她身侧,她头皮发炸双腿发软,连人带凳摔滚了开去。

  ……

  车子一路风驰,车尾腾起黄土,马憨子正倒扛着枪在这头“巡逻”,远远看见车子驶离,大惑不解,停下脚步张望,还遥遥跟他打招呼:“游击队,不吃了饭再走啊?”

第8章 ⑦

  聂九罗这一日的行程很是乏味。

  三座庙观,大而堂皇,其中两家还得买票,但雕塑都簇新,手法流俗,说白了,流水线产品,毫无特色可言。

  下午四点多,她就看完了最后一座,出来找车。

  老钱正坐在一处小摊旁吃烧烤,跟各个群里的人聊八卦聊到热火朝天,忽地瞥见她,赶紧起身结账,然后一溜小跑,赶在她之前奔到车边,热情地帮她开了车门。

  聂九罗坐进后座,说了句:“回去吧。”

  她觉得挺累的:如果一天忙下来收获满满,反没这么累,最怕就是白忙,忙了个寂寞,累心。

  车上公路,老钱有些惴惴:旅行社有个群,前两天孙周还在群里抱怨,说这聂小姐看起雕塑来没完没了——怎么换了自己,结束得这么早、脸这么臭呢?是对自己的服务不满意?

  不行,得找补点什么、提升客户满意度,所谓“景点不行,人文来凑;人文不行,传说来凑;传说不行,胡侃胡凑”。

  好在他刚在群里听了一圈八卦,多的是侃资,老钱清了清嗓子:“聂小姐,你们前天,是不是去了兴坝子乡啊?”

  聂九罗嗯了一声:“前天,还有昨天,都去了。”

  “那你晓不晓得,就前天,在兴坝子乡,有个女人失踪了?”

  聂九罗愣了一下,立刻想起了在兴坝子乡东那棵大槐树下、几个打花牌的婆子聊的八卦。

  没想到这事还能接上后续,小地方就是这点好,城东城西唠叨的,都是同一件事。

  “失踪那女人找到了?”

  老钱摇头:“没,没呢,不过据说,据说啊,是遭了狼了。”

  原来,那个失踪女人的老公捉奸未果之后,于昨日晚间报了警。

  警方的办案程序走到了哪一步,老钱不得而知,但他有个姨婆,就住在兴坝子乡,于乡里的动向那是一清二楚。

  说是女人失踪的消息传开,乡里乡亲的都很关心,今儿早饭之后就自发组织起来,老头老太小孩儿都参加了,在附近进行了地毯式的搜寻,连一向不去的乡西头都去了。

  聂九罗敏锐地抓住了老钱话里的关键词:“为什么都不去乡西头?”

  现在回想,在破庙里看雕塑那两天,确实特别清静——乡东乡西,离得其实不算太远,但从未见到乡东的人往西头来。

  老钱说:“嗐,习惯了,乡下人迷信,觉得乡西不干净……说正题啊,到了乡西头,找到了不对劲的。”

  一是零星的、干涸的血迹,二是断折的、一路歪塌的秸秆,顺着这些痕迹,最后找到一个临近山边的地洞。

  说到这儿,老钱单手掌方向盘,另一只手拿起手机不断滑屏:“群里还传了照片呢,哎呦,这帮人聊这么多,翻不到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