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诞这种仪式上的“尽孝”,是该操办操办,做个普通人,多少要随大流,而且,家乡嘛,到底是她度过了童年的地方。

  当晚,家乡就入梦了。

  她梦见家门口那条街两旁的树,夏天了,市政安排给树打药,树底下落了无数毛毛虫的尸体,汽车一过,碾平一片,太恶心了。

  她穿着小裙子,扶着墙干呕,一边呕一边说:“恶心。”

  然后抬起头,目光穿越树顶,看到远处商场的六层楼顶上,孤独地立着她的父亲聂西弘,身子摇摇晃晃,像一根行将被风吹垮的避雷针。

  ……

  她定了三天后上午的动车票,不过,家乡不通动车,她还得在中转的城市住一晚,然后坐城际大巴回去。

  临行前的晚上,她去老蔡家吃饭,顺便去拿那条委托老蔡找人做的、母亲那条翡翠项链的廉价山寨版,而老蔡则重点跟她聊了两件事。

  第一是频繁送作品参加比赛、拿奖,聂九罗不是很吃这种急功近利的方式,但老蔡点化她说:“阿罗啊,你这个职业生涯,我也看出来了,不是一炮打响全球知的那种,那种天才型,几十年才能出一个吧。你就安心当个人才,一节节阶梯地往上走,奖是个什么东西?是能让你连跨三级的助推器,你拿了奖,身价就不同了,作品标价也立刻水涨船高。”

  听起来不坏,聂九罗最终的意见是:“你看着安排吧。”

  第二件事,是给她介绍男朋友。

  男方是老蔡生意伙伴的儿子,在商行里挑家居装饰的艺术品,挑中了聂九罗的两件,老蔡收了钱心里高兴,把她大大吹捧了一番,还很显摆地给人看存在手机里的照片。

  于是对方先相中了作品,后相中了作者,烦请老蔡给牵线搭桥。

  而老蔡的嘴一张,话说得让人难以拒绝:“阿罗啊,这世上好男人不多,所以你得多看几个,就跟买瓜似的,是不是得多挑几个听响,然后才能选到个好的?你先接触了,才能知道不适合啊,然后多总结这些不适合的经验,再出手时,命中率就高了不是?”

  聂九罗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清楚老蔡是想撮合这事呢、还是想搅黄这事,末了含糊其辞:“我要先回老家一趟,回来再说吧。”

  ***

  老蔡家距离聂九罗的住处不远,五分钟的车程,步行二十分钟左右。

  往常聂九罗都是打车来回,这一晚不小心,聊得多,吃得也有点多,索性散步回家,顺便消食,老蔡也没上赶着送她——毕竟住的都是市中心,灯火通透,人来人往,沿路还有治安岗亭。

  路上,聂九罗想起“交男朋友”的事。

  她还真没什么理想型,老蔡口中的那个人,晚点可以见一见:对方如果只是瞧上了她的脸,她会觉得,好肤浅啊;但先相中她的作品就不同了,颇有品味。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家所在的那条巷口,远远地,她就看到有个男人倚在门口的边墙上,低着头,似乎是在等人,脚边还蹲着什么,像是狗。

  遛狗的?可别把她门口当五谷道场了。

  再往前几步,她脑子里嗡一声,陡然站住,脸色一下子难看了。

  邢深听到动静,抬头看她,旋即站直身子:“阿罗。”

  聂九罗忍了又忍,终于按不住,觑着四下无人,紧走几步过来,压低声音,但毫不掩饰音调中的愤怒:“我跟蒋百川说得很清楚,我跟你们不一样。大家保持距离,各管各的事,你现在堵到门上,什么意思?还带着这个……”

  她五指成爪,骤然下探。

  蚂蚱自她出现伊始,就已然身子发抖、缩在邢深身后了,忽见她出手,简直是吓到肝胆俱裂,“嗷”的一声便往边墙高处窜,手上还好,爪子尖利可以扒住墙面,脚上穿了鞋,可就麻烦了,接连几下都踏滑了,最后终于甩脱鞋子,瞬间窜上墙端,如一只巨大的野猫,趴伏着瑟瑟发抖。

  邢深急道:“阿罗,别吓它!”

  聂九罗没动,冷眼看两只白色厚底童鞋一前一后砸落地上,真是讽刺,居然还是名牌的。

  “邢深,你不懂规矩,怎么敢把这种东西,带到人群里来。”

  邢深抬手探向高处,蚂蚱迟疑了片刻,终于战战兢兢窜了下来,匍匐在邢深脚底,连发抖都不敢大动作。

  邢深叹了口气:“阿罗,你先听我说,华嫂子死了,瘸爹失踪了。你现在处境太危险了,又不肯接受蒋叔的安排,我是想着,能尽量帮上忙——对方很可能是蚂蚱的同类,有蚂蚱和我在,事情好办一点……”

  聂九罗打断他:“我不需要。”

  “邢深,规矩是大家定出来的,定出来就要遵守。我拒绝了蒋叔的安排,该怎么做心里有数,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至于你,你想做好心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问对方的意见,而不是……”

  说话间,有行人过路,聂九罗收了声,还侧了下身子,尽量遮挡住蚂蚱。

  那人估计是挺好奇为什么有人大晚上还戴墨镜,注意力全在邢深身上,倒是半点都没注意到他脚下还有个“东西”。

  候着那人走远,聂九罗说得决绝:“你马上把它带走,我认真的,再让我看见这东西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你就等着给它收尸吧。”

  说完这句,她走到门口,揿下门铃。

  不多时,里头传来卢姐的声音:“哎,哎,来了。”

  邢深原地站着不动,顿了会才轻声说了句:“阿罗,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曾经闹得不愉快,你是不是就会……接受我的帮忙了?”

  聂九罗转头看了他一眼。

  邢深整个人都很失落,微微低了头,肩背也颓然佝起,看着挺可怜的。

  她说:“邢深,我们现在过的日子,都是自己选择的,没谁强迫谁,也没谁对不起谁。我过得挺开心的,希望你也一样。”

  门开了,卢姐一脸的笑:“刚你发消息说吃撑了、要散步回来,我给你煮了山楂消食汤呢。”

  聂九罗惊喜:“是吗?我是得喝点,胃难受。”

  她欠身跨进门槛内。

  门很快就关上了,那刚刚才从门内透出的光,像个捉摸不着的精灵,倏地一下又没了。

  邢深在暗里站了一会儿,山楂消食汤,不知道熬得是浓是淡,一定很淡,穿透不了身侧浓重的枭味,所以,他闻不到。

  蚂蚱终于敢起身了,它蹒跚地走开两步,捡鞋穿。

  邢深低声招呼它:“走吧。”

  ***

  炎拓陪着林喜柔在种植场暂住下。

  名义上,林喜柔说是在城里住得累、想享受几天田园风光,其实炎拓知道,她是想等熊黑从瘸爹嘴里再套出点东西来。

  每天早上,他都能看到工人匆匆忙忙、上班打卡,场区内外,一片和平气象,和平得无趣无聊,仿佛压根就没秘密——有时候,他真是佩服林喜柔,安排了这么多见不得光的事,还能做到完美隐身。

  闲暇时,他会不断重温那天偷听到的,掰碎揉开,反复分析。

  聂九罗说,狗牙不是地枭,很可能是近亲或者变种,原因是,地枭是野兽、不是人。

  其实,不妨把事情简化一下:狗牙、林喜柔之流,就是地枭。问题在于,它们怎么做到跟人一模一样的呢?

  林喜柔一定做了什么。

  在这个种植场的地下二层,他和林伶共同见过迷你塑料大棚里那个后背长满粘丝的女人,那个女人是做什么用的?后来又去哪了呢?

  他的那张有编号和人物登记的EXCEL表格,最初是林伶从林喜柔的电脑里偷拷出来的,目前更新到017号朱长义,但值得一提的是,这表格并不是001号到017号按顺序排列,它是从003号开始的,而且隔两三个,就缺失一个编码。

  003号大名孙熊,也就是熊黑。

  他和林伶一直琢磨这张表,有一天,林伶忽然有了发现,说这张表里人的姓,正正好好能对应上《百家姓》里,姓氏的排序。

  比如“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孙”排第三,所以003号,孙熊,“吴”排第六,006号,吴兴邦。

  同理,014号,沈丽珠,017号,朱长义。

  这些人会不会都是已经有了完美样貌的地枭呢?林喜柔给它们编码,也给它们起名字。但为什么又要分散到全国各地去?为了降低风险、不把鸡蛋放到同一个篮子里?

  狗牙目前没有名字,只有个粗鄙的外号,“朱秦尤许”,“朱”字之后就是“秦”了,狗牙会不会是未来的018号,姓秦呢?

  ……

  日近黄昏,炎拓越想越是头疼,他掸着手起身,伸脚把自己用小石子在泥面上分析的那一大堆给抹了。

  远处有个人,正向着他小跑过来,那是熊黑。

  到了近前,熊黑气喘吁吁,如果没看错的话,脸上还浮着几分尴尬慌乱:“炎拓啊,林姐呢?”

  “昨晚没睡好,下午说头疼,补觉呢吧。”

  熊黑“哦”了一声,一听那心不在焉的音调,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根本不是来找林喜柔的。

  炎拓:“怎么了?”

  自从那一晚炎拓向他“表露心迹”之后,熊黑看炎拓,着实顺眼和亲近不少,他犹豫再三,压低声音:“炎拓,我这又坏事了……老头那药,让我打多了。”

第34章 ③

  炎拓跟着熊黑下了地下二层,已经过了下班的点,下头静悄悄的,灯光倒是大亮,一路都没见着人。

  熊黑打开小房间的门:“你看。”

  一股子屎尿骚臭味扑面而来,炎拓不觉闭住气,再定睛看,瘸爹反绑了手,盘腿坐在屋子中央,正向着门口嘿嘿直笑,一张脸肿大如盆,透着惨白,连眼皮都肿得发亮,嘴已经歪了,一边的嘴角处,正不断往下流着涎水和血水。

  这帮人,把人弄死了或者逼疯,家常便饭了吧。

  炎拓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表露情绪,他没那个资格,也没那个实力。

  熊黑忧愁极了:“我也是看他用了药似乎有点效果,一时高兴,手上忘了分寸。你说,好不容易有点线索,又让我给坏了。这都第二次了,林姐不得……剐了我啊。”

  炎拓说:“没事,可能是暂时的。你先别逼他,让他缓一缓,喝点水吃点东西,可能还能恢复。”

  熊黑觉得不乐观:“这万一缓不过来……我不是完了?”

  “怎么会呢,再找其它线索不就行了。”

  熊黑急得想跳脚:“哪还有其它线索啊!但凡有,我也不至于急成这样了。”

  炎拓示意了一下瘸爹:“人在你手上,是人质,有人质,还怕同伙不开口?”

  熊黑无语,觉得炎拓真是蠢如驴:“你是不是傻啊,找不到他同伙啊。”

  “当初,你们不是也找不着绑我的人吗?那时候怎么做的?他同伙是躲起来了,但那不代表他们收不到你放出去的讯息啊。”

  熊黑琢磨了足有十秒钟才回过味来,兴奋地脸都涨红了:“行啊你,找你可真是找对了。”

  炎拓笑了笑。

  其实这法子说不说,林喜柔都想得到,但在熊黑焦头烂额的时候点破,会让他顿生“自己人”之信任感,那以后,向他套话办事,就会方便很多。

  正寻思着,面前的瘸爹忽然“啊哈”了一声。

  这一声,宏亮又诡异,起得像个唱腔,炎拓吓了一跳,熊黑嘴里骂:“艹,又来了!”

  边说边抓起扔在桌面上的一条小毛巾,团起了向着瘸爹走去。

  瘸爹还自己给自己伴奏:“锵锵咚咚锵!有刀有狗走青壤……”

  熊黑一把揪住瘸爹的头发,把毛巾往瘸爹嘴里塞,瘸爹一颗脑袋摆得像倔强的摆锤:“鬼手打鞭亮珠光,锵锵咚咚……唔,唔,狂犬是……前锋,唔,唔,疯刀坐,唔……”

  嘴终于堵实了。

  炎拓装着好笑:“这嚷嚷什么呢?”

  熊黑若无其事:“嗐,乡下人,谁知道打哪听来的乡下戏。”

  ***

  乔亚下了班,先去舅爷的住处看孙周。

  刚叫开门,就闻到一股霉腥气,她只当是舅爷的房子太久没住人、下水道往上翻气:“这味儿你还能蹲得住?不知道开个窗?”

  边说边撸起袖子,干脆利落打开前窗后窗。

  孙周懒洋洋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开了还不得关嘛,多麻烦。”

  “那你索性别吃饭,吃了还得拉,一直不吃一直不用拉。”乔亚打开冰箱,“今天吃什么了?”

  把孙周安顿在舅爷家之后,她往冰箱里买了一堆速冻即食餐饭。

  “饺子。”

  真新鲜,即食的面包蛋糕都没动,居然肯动手煮饺子,不用说,锅碗瓢盆是留给她洗了,乔亚风风火火,三步两步进了厨房。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台面干干净净,碗碟也摆得齐整,孙周素日里懒成狗,进了一趟医疗传销窝,改性了?

  乔亚纳闷了半天,一垂眼,看到脚下的垃圾筒里,有点怪怪的。

  她蹲下去看,是剥除下来的饺子皮,生的,化冻之后烂如棉絮,软塌塌耷在原本的垃圾上。

  这是什么操作?吃馅不吃皮?那也应该是煮熟了剥皮方便啊,谁听说过硬生生把速冻饺子的皮给剥掉的?

  乔亚出了厨房,本来是准备问问孙周这事的,但是一进客厅,看到孙周还是她刚进门时那副姿态,心里就来了气,她大踏步过去,挡在孙周和电视之间:“哎!”

  孙周的视线没处着陆,终于肯抬眼看她了:“啊?”

  乔亚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到底怎么想的?旅行社的工作因为你丢客人和玩失踪给闹黄了,一走一个月,先说去跟朋友玩创业,又说是搞传销的要给你治伤,得,这些我都不管,反正都过去了。你人现在回来了,端正态度行不行?天天在沙发里大爷歪算怎么回事呢?你很有钱吗?你买房了吗?一穷二白空着手结婚……”

  手机响了,真是吵架都不让人吵得舒服,乔亚拿起手机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她网购多,多半是淘宝商家。

  她走到一边,带着气接起电话:“喂?”

  那头是个女人,声音很温柔:“是乔亚小姐吗?孙周在你身边吗?”

  这谁啊,乔亚还没反应过来,那声音已经在指引她了:“如果在,你保持镇定,不要慌张,不要让他看出反常来,以防他会突然攻击、伤害你。”

  乔亚茫然:“哦。”

  她看向孙周,他又在看电视了,一张没表情的脸随着电视亮光的明暗变换着明暗。

  “乔小姐,你不要害怕,孙周受了严重的病毒感染,面部肌肉的纹理改向只是其中一个症状……”

  乔亚没敢看孙周,怕眼神把自己给出卖了:没错,她是觉得孙周这趟回来,面相变差了好多。

  “他有较严重的臆想,尽管我们一再阻止,但他已经极度依赖生食和血食……”

  乔亚的眼前闪过垃圾筒里那十几张化冻之后烂如棉絮的饺子皮,难道是……吃了生馅?”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试验一下,家里有没有生肉什么的?记住不要当面观察,他会伪装自己。你试一下,电话先别挂。”

  乔亚嗯了一声,虽说半信半疑,仍尽量自然地放下手机:“烦死了,换个货唧唧歪歪的,一点都不爽快。”

  孙周“哦”了一声。

  他觉得脑袋发沉,注意力有点涣散,听演员说台词,才刚听懂第一句,人家已经说到第四五句了。

  乔亚打开冰箱门,窸窸窣窣翻了一阵子,用力撕开一袋火锅牛肉卷,低头闻了闻:“怎么回事啊,闻着味道怪怪的,是不是变质了啊?”

  边说边递向孙周:“是吧?这我要投诉的。”

  孙周没接:“你管它呢。”

  乔亚劈手把装肉的袋子摔在茶几上:“你是大爷啊,两手一摊屁事不做,闻个味累着你了?”

  她像平日里闹别扭一样,一生气,甩手进了卧室,不过不同的是,这次是装的。

  捱了约莫半分钟之后,她极小心地、把卧室的门打开了一道缝。

  她看到,孙周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电视上了,他一直盯着那袋肉,有几次,还往卧室的方向张望。

  乔亚伸手摁住心口:心跳得太厉害了,这样摁着,她能好受点。

  孙周的手慢慢探向袋口,指尖勾了一片肉出来,肉片上的白霜渐渐被室温融掉,顿了顿,孙周做贼一般,迅速把肉片塞进嘴里,狗一般的吃相。

  乔亚脑子里一下子炸开了,她觉得自己要晕倒了,她关上门,还轻轻上了锁,哆嗦着把手机再送回耳边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喂?”

  此刻,那个女人温柔的声音,是她最大的慰藉了。

  “乔小姐,你一定要冷静,这个病,有一定的传染性……”

  乔亚腿都软了。

  “这几天,你有没有和他,有过性生活?”

  乔亚拼命摇头,调子里已经带出了哭音:“没,没有,但是打过kiss……”

  这应该算体液传播了吧,她一阵恶心上涌,疯狂想吐。

  “有没有被他抓伤、或者挠伤过?”

  乔亚一阵庆幸:“没,没。”

  “那应该……不算很严重,他现在,没有怀疑你吧?你把位置发给我们,然后尽量表现正常,离开那里。乔小姐,如果离开的过程中他攻击你,不要反抗,积极配合他以保全自己,我们到了之后,会想办法的。”

  卧室倒是有窗,但加了防盗网,没法从窗子走,一想到还得打开这扇门,从那么可怕的孙周身侧走过去,乔亚真是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能不能就待在卧室里、把门反锁?孙周他在……在客厅。”

  那女人略一沉吟:“也行,最好找东西挡一下门。”

  明知对方看不见,乔亚还是拼命点头,她看过恐怖老电影《闪灵》,里头男主人发疯拿斧头把门劈开一个洞、头拼命往里挤的画面,太让她印象深刻了。

  挂了电话,她颤抖着手先把当前的地址发送过去,然后呼吸,再深呼吸,拼命而又尽量安静地推挪着屋里的梳妆台,一寸寸挪挡到门后。

  ……

  孙周没来敲门,一直在看电视,电视里也不知道是播放的什么节目,音乐特别欢快,乔亚抱着台灯底座,背抵梳妆台坐着,一时吓得打哆嗦,一时又担心到气都喘不上来:那女人说“应该不算很严重”,真不严重吗?

  高度紧张会让人异常清醒,也会让人极度疲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乔亚又怕又恍惚,居然睡过去了。

  半夜时,她被惊醒了,因为客厅里传来摔撞扭打的声音,但很快,那声音就没了。

  有脚步声往这边来,停在了卧室门口,紧接着便是轻轻的敲门声:“乔小姐,你还好吗?”

  是那个女人,乔亚如释重负,舌头几乎都打绊了:“好,还好。”

  她抓着桌腿站起身,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梳妆台给挪开。

  门开了,外头站着的是个穿防护服戴口罩的女人,只露了一双温柔的眼睛,眼尾微微上翘,给人的感觉很可亲。

  客厅处,三两人影晃动,也是穿防护服的。

  乔亚又想哭了:人家防护得这么严实,她呢,她等于是“全暴露”啊。

  那女人先出示证件,其实也就是在乔亚眼前晃了一眼,乔亚只隐约看到“XX分院”的字样,还有钢印和醒目的红戳。

  “乔小姐,我建议你这两天去做个血常规,这个病主要是血液传播,只要血细胞数量没有显著异常,那应该就是没事。”

  血液?那应该就没问题,乔亚心定下来,人反脱力了,很虚弱地点头。

  “后续的事情我们会和直系亲属联系,也会签订相关保密协议,就不和你多说了。”

  乔亚机械地再次点头,客厅里的人员都撤了,那个女人也转身要走。

  “那个……”乔亚忍不住追问了句,“孙周……能治好吗?”

  那个女人说:“我们会尽力,不过,有一点需要提醒你,即便治好了,也大概率终身带菌。而且宿主会丧失生育能力,后期还有致瘫的风险。”

  乔亚原本是想送到楼下的,一听这话,双腿就面了,扒住门框没能挪动步子。

  她目送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听到远去的车声,然后,楼上楼下就安静了,静得发凉,凉得她整个胸腔里空落落的。

  这个时候,她应该伤心难过不是吗?但是她没有,且忽然就理解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的意思,更何况,她和孙周还不是夫妻呢。

  终身带菌不行的,她不能找个有病的,家里人叮嘱过她,有乙肝的都不行。

  更何况还没生育能力。

  还有,致瘫,她这大好年华的,难道要护理个瘫痪病人到老吗,她做什么了要遭这罪?

  就……早切割早好吧,听着是寡情了点,但总比以后过艰难日子要好吧。

  ……

  宽敞的越野车后座上,雀茶抹下罩头的帽子,长长吁了口气之后贪省事,拿剪刀把连身的防护服粗暴剪开。

  副驾上的大头回头看她:“都还顺利?”

  “顺利得很呢,”雀茶又拿起那本造假的工作证端详,“小姑娘嘛,没什么社会经验,好骗。”

  边上的山强嘿嘿笑:“你说你这人,也是从小姑娘过来的,长成大女人了,又去骗人家小姑娘,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哦。”

  越野车里笑成一团,后车厢里,孙周如一条垂死挣扎的死鱼,偶尔还扑腾那么一下。

  雀茶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她转向车窗,看自己藏满了心事的眼睛。

  真是作孽哦,她想。

  再一转念,是该把孙周从乔亚身边带走的,于孙周,她可能是做了恶人,但于乔亚……这么做,是对的吧。

第35章 ④

  浙西,安塔县城。

  这些年,虽说上头提倡“共同富裕”,但再富庶的省份,也总有拖后腿的县市。

  安塔就是这样,倒也不是说它怎么贫困落后,而是外头日新月异的风吹得太迅猛,就难免被衬托得瞠乎其后。

  ***

  城际大巴一到站,就被守候多时的出租车司机给围住了。

  ——“塔东塔东,五十块一个人!”

  ——“有没有去塔北的,还差一个人,上车就走啊,不用等。”

  ——“打表走啊,打表走,按表计价。”

  ……

  聂九罗安坐车上,听这些带口音的普通话,离乡太久,她已经不会讲方言了,但听还是听得懂的。

  直到乘客和拉客的都散得差不多了,她才下了车。

  车站很小,来一班车就来一拨热闹,现在热闹散了,颇为冷清,西坠的日头也冷冷淡淡的,一点点往下沉。

  聂九罗拖着行李箱往出站口走。

  聂东阳手里团了本杂志,正在出站口处东张西望,一别十七八年,这人倒是没怎么变,也就头发白了些、脸肉垮了些。

  见到聂九罗从站口出来,聂东阳愣了一下,忙打开手里杂志内页的人像比对,然后又惊又喜,冲着她挥杂志:“夕夕,夕夕啊。”

  聂九罗径直过来,一脸接受采访时端出的无懈可击微笑:“大伯。”

  聂东阳笑:“我眼看着人都走没了,还以为你没上这趟车呢。”

  聂九罗也笑,转动脚踝,给聂东阳看她短靴的细高跟:“跟高,走不快。”

  聂东阳夸她:“哎呀,出息了,都上杂志了,厉害厉害。走走走,先上车。”

  ***

  聂东阳开的是辆簇新的沃尔沃。

  坐进后座,聂九罗顺手查了一下,这一款的落地价大概三十万左右——三十万,嗯,是拿她们家小半套房子买的。

  车入路道,聂东阳跟她拉家常:“夕夕啊,你可太久没回来了。芸芸拿杂志来让我看,我开始都没敢认……怎么改名字了?”

  聂芸是聂东阳的女儿,她的堂姐,两人差了一岁不到。

  聂九罗:“艺名。”

  “哦,艺名,”聂东阳感叹,“艺术家就是厉害,还得有两名字,哦,对,单子。”

  一边说一边把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给递了过来。

  是冥诞的各色花费,共计两万六,包括黄纸、贡品、大祭的活鱼、请棚匠搭棚的钱、请鼓手奏乐的钱,聂九罗粗略扫过,说了句:“辛苦了,我转账给你吧。”

  聂东阳说:“嗐,不着急。”

  边说边去摸手机,想把支付码调出来给她扫,哪知聂九罗没再坚持、真“不着急”了,揿下车窗看外头的街景。

  聂东阳只好把手机又放了回去,顿了顿,又给她说起后续的安排:“夕夕,今天大伯就不招待你了,明天事多,我回去还得跟人交代交代。明儿你得早起,我七点半去酒店接你,到地方了烧纸、拜祭,也就忙这一天。晚上放松一下,我让你伯娘找家好饭店,咱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好好聊聊。”

  聂九罗说:“饭店就别订了吧,浪费钱,我想吃伯娘烧的菜,就在家里简单摆一桌好了。”

  聂东阳也觉得这样更加实惠,但嘴上还得坚持一下:“家里做太不上档次了吧,那多不像样。”

  聂九罗笑起来:“一家人嘛,不讲究。”

  ***

  酒店在中心城区,周围有不少餐馆,聂九罗随便在一家解决了晚餐,原本是要回酒店休息的,都走到大堂了,又改了主意。

  她想去旧家门口的那条路走走,看看路两边那些打药之后会掉虫子的树还在不在,也想看看在路的哪个位置、仰头能看到父亲最后站立过的那幢楼。

  然而设想得容易,施行起来一头雾水。到底是近二十年过去了,安塔发展得再慢,也已经面目全非——很多旧有的街道加长、拓宽,很多不是街道的地方变成了街道,很多地标性的建筑如学校、医院等搬迁……

  她完全认不出来了。

  夜晚风凉,频掀她风衣衣角,她抱住胳膊打了个寒噤:故乡,远不是一个地理方位那么简单,它是地域、特定的年份、特定的人和特定记忆的综合体,增减一分都不再是那个味道——离乡多年的人,返回的从来不是“故乡”,只是别人现在生活着的地方罢了。

  所以,也别故作风雅地在这怀旧了,无旧可追。

  她调出手机导航,规划了一条最短的路径回酒店,才刚走了一小段路,第六感的警钟蓦地大响。

  有人在看着她,或者说,跟着她。

  聂九罗怕自己是疑神疑鬼,还特意多走了一段路以佐证。

  还真有,遥遥跟着,但“跟踪”的技巧完全是菜鸡水平,有两次,她故意装着在商家橱窗前梳理头发,利用玻璃映景,把这人的身形样貌看了个满眼。

  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瘦老头,看着挺斯文,但有些木讷,穿洗得泛白的休闲夹克,蹬一双边侧已经有些开裂的运动鞋,身形不是很灵活,有一回脚下一滑,差点绊倒。

  见鬼了,这些日子,她怎么老遇到冲着她来的莫名人物?这要搁着平时,她多半会猜是变态跟踪狂,但现在非常时期,老忍不住往炎拓同伙这方面去想。

  她继续大步流星往前走,短靴的高跟蹬蹬戳在地上,很有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