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十来步左右,突然一个定身,然后掉转方向,直奔这老头过来。

  这老头步子没她大,跟着撵时几乎是在小跑了,忽然见她径直过来,吓得手足无措,然后慌里慌张蹲下系鞋带——然而鞋带并没有松、无带可系——又忙着在地上摸索,仿佛刚丢了东西。

  摸索了没两秒,一双绒皮面的方头短靴已经杵到了眼前。

  老头不得不抬起头,然后讷讷站起身。

  聂九罗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目光和语气都咄咄逼人。

  老头强作镇定:“没,没呀。”

  路人已经有往这头侧目的了,老头显然很不习惯这种关注,苍白的老脸腾一下涨得通红,连看一眼聂九罗都不敢了。

  聂九罗:“我看见了,你从第一食品那里,跟了两条街。”

  这老头显然不擅长撒谎和对质,第一回合就兵败如山倒了:“我认错人了……我就是看你长得好看、像我认识的人……对不起对不起……”

  他声音发抖,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居然像是考场作弊被抓个正着的小学生一样,就差没哭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抬手过头,似是要讨饶,又像是觉得丢人遮脸,连连后退,然后转身快步离开:“对不起对不起。”

  这要真是个没脸没皮的老变态,聂九罗也就呵斥两句算了,但看着实在不像,“戏”也有些过,她心里犯嘀咕,不觉反跟了上去。

  那老头本就慌手慌脚,听到身后靴跟的敲击声如影随形,再一回头,看见她居然跟来了,更加是六神无主,到末了,简直是仓皇而逃了。

  聂九罗忽然好笑,整得她像个变态女流氓,跟踪人纯良大爷似的。

  那老头窜进斜前方的小区大门,小区内高楼林立。

  聂九罗收住脚步,预备就此打住,就在这时,小区门卫的声音传来:“老詹,回来啦……哎,你跑什么啊。”

  ……

  卖乖套话于聂九罗来说是一绝,更何况是对付一个本就空虚无聊、见到狗都恨不得拽住聊两句的门卫大叔,不到十分钟,她就把刚那位“老詹”的信息打听了个全乎。

  这人叫詹敬,是个老单身汉,据说曾经当过中学老师,后来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了,工作就一直不太稳定,东家干半年,西家做六月的,最近在一家足疗店帮忙干杂活,每晚都差不多这个点回来。

  十多年前吧,有好心人牵线,给他介绍了一个女的,女方比较积极,一直帮着买菜做饭洗衣服,剃头担子一头热了一个月,见他没反应,女方恼羞成怒,对外嚷嚷说他耍流氓、要去法院告他。

  这事沸沸扬扬了一阵子,最后没了下文,但从此之后,詹敬避女的如避母老虎,生怕授人把柄、又被人指指戳戳。

  ……

  好吧,听起来也就是个可怜又可悲的老头,不像是能当炎拓同伙的,聂九罗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真是因为自己长得像他认识的人吧。

  ……

  这事于她,又是当日的上纸一笔,折星扔进箱子之后,就此掀过。

  ***

  如聂东阳所说,第二天是受累的一天。

  聂九罗早起之后就没消停过,一直在当工具人,让点鞭炮就点鞭炮,让磕头就磕头,唯独让哭的时候哭不出来,好在她有准备,攥了瓶眼药水在手里,低头的时候往眼睛上用力喷挤,再抬头时,泪水涟涟,效果非常到位。

  聂西弘的十九年冥诞,算是圆满结束。

  当然,日程还没完,下一项是家宴。

  聂东阳早换房子了,高档小区里的大平层,三室两厅两卫,聂九罗没来过,一进屋就兴致勃勃:“大伯,不介意我参观一下吧?”

  聂东阳也有心显摆:“嗐,瞎客气什么,随便看随便看。”

  厨房里,听到动静的伯娘扬高声音:“是夕夕吧,夕夕到啦?”

  一地有一地的风俗,这头过冥诞,嫂侄之类隔了一层的不用参加。

  聂九罗于是先从厨房参观,顺便跟里头忙活着的人打招呼:“伯娘好啊,芸姐忙呢。”

  厨房里热气腾腾,灶上的砂锅鸡已经沸滚,嗤嗤往外冒香气,伯娘比从前胖了足有两轮,满面红光,一手抓铲一手撒盐:“夕夕啊,我这走不开,你先坐啊,待会就上菜。”

  聂芸在边上洗菜,她抽条长个了,但长得有点太高,人愈显精瘦,背也有点驼,她客气而又腼腆地朝聂九罗笑,笑里还带了点自卑。

  聂九罗离开厨房,铲勺声声中,隐隐传来伯娘对聂芸的数落:“你怕见人啊,一点气势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没爸妈的那个呢……”

  聂九罗笑了笑,这话,她就当是对她的赞赏了。

  看了一圈下来,她约莫有数:房子虽然大,没装摄像头,大伯和伯娘是老派人风格,主卧的家具都是实木打的,梳妆台、大衣橱都带锁,如果有什么贵重东西,估计就是放那了。

  上菜还得等一段时间,聂东阳拉着聂九罗在客厅里看电视,是地方台版的市民大挑战,普通市民参加游戏,失败得各有千秋,惹得聂东阳哈哈大笑。

  聂九罗:“大伯,我去下洗手间。”

  聂东阳嘴上应着,目光不离荧屏。

  洗手间挨着主卧,聂九罗走到门口,故意把门关出声响,然后一闪身进了主卧,摸出兜里的真丝手套戴上,又抹下手上环圈端头的珍珠——她连手铐都能起开,这种家用的抽屉锁,更是不在话下了。

  她一一开锁检视,途中经历一重小凶险:伯娘过来上洗手间,看见门关着,问了句,有人啊。

  聂九罗迅速趴伏到床边,就听聂东阳亮起嗓子嚷嚷,夕夕用呢,你等会,要么就去用小的。

  伯娘哦了一声,又汲拉着拖鞋回厨房了。

  聂九罗吁了口气,重又爬起,一切都进展顺利,在大衣橱靠下方的第三层抽屉里,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

  裴珂的翡翠白金项链。

  她盯着看了两秒,拈起了放进兜里,又把自己带来的那根赝品依样放进去、关屉上锁。

  ***

  家宴开席,算是宾主尽欢,聊得都是客气话,说的都是家常事,伯娘问她干捏泥人这行赚钱不,聂芸有点难为情,小声纠正母亲“那叫雕塑”。

  聂九罗笑笑:“也跟捏泥人差不多,挣得……时好时坏吧,几十万差不多。”

  伯娘惊叹:“几十万啊!”

  转头就埋汰女儿:“你看看你,挣得没人家一个零头。”

  聂芸的头垂得更低了。

  ……

  酒过三巡,聂九罗搁了筷子:“大伯啊,我这趟回来,有件事想跟你说。”

  聂东阳茫然:“啊?”

  伯娘脸色微变,在桌子下头踢了聂东阳一脚:她早提醒过聂东阳,过冥诞就过冥诞,别把这丫头搞回来,她现在长大了、有钱了、主意大了,万一要讨回父母的家产可怎么弄!

  聂九罗说:“当年我爸妈出事,家里房子啊什么的,都是你们经手办的。你们还记不记得,里头有我妈的一条项链,翡翠坠子、白金链的?因为是我妈贴身带的,有纪念意义,这趟能不能让我带回去啊?”

  聂芸有印象,轻轻“啊”了一声,正想说什么,腿上挨了亲妈一脚。

  伯娘说:“夕夕啊,你是不是记错了?”

第36章 ⑤

  她说得异常顺溜:“你爸出事之后啊,我们赶紧把你接来和芸芸一道住,办完了丧事,才去处理你家里的东西的,那年头治安不好,到了一看,锁都让贼撬了,屋里头翻得乱七八糟的。”

  聂芸低着头往嘴里扒饭,聂东阳尴尬地挪屁股。

  伯娘还在侃侃而谈:“你可能觉得,家里的钱全落你大伯手上了,其实真没有。就说你家那房子,当年房价不值钱,才卖了十多万,抵不上你现在一两月挣的。”

  真有创意,拿当年的钱,比现在的价。

  “那些钱哪,去掉办丧事花的,也不剩多少。后来你不是还在我们这住了一年多吗,吃穿都要花钱的,还有啊,这么些年,你爸那坟地,也得花钱修缮,三绕两弄的,我们还贴了不少进去。都是自家人,本来不该给你提这个。但是我怕你误会我们,所以啊得明白说清楚了,省得你心里有疙瘩。”

  聂九罗说:“哦,这样啊。”

  旋即笑笑:“那就算了,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

  家宴结束,聂九罗谢绝了聂东阳开车送她回酒店的提议,说是太久没回来了,就想散散步,走一走。

  她走出聂家的高档小区,走上人来人往的步行道,越走越快,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听来都像胜利的鼓点。

  她取出那条到手的翡翠项链,旁若无人带上,像是自己给自己加冕。

  坠子初带时凉沁沁的,很快就暖了,如一记隔空而来的吻,柔软地贴在心口。

  ……

  再走一段,她觉得周围有点眼熟,往斜前方看,是个居民小区的入口,小区里高楼林立。

  想起来了,难怪熟悉呢,昨天刚来过,那个跟了她两条街的詹敬,就住这儿。

  这个时间点跟昨天差不多,他应该也快从足疗店下班了,这人要是再见到她,会不会当场吓白了脸?

  她近乎促狭地放慢了脚步,反正今天心情好,也没什么待办的事。

  果然,没过一会,佝偻着腰的詹敬就从街角绕了过来,全身上下写满了与世无争和小心避让,手里拎着打包的晚饭。

  聂九罗斜穿过街道过去:“哎!”

  如她所料的,詹敬一见是她,怕不是以为堵上门来闹了,吓得两腿发软、跑都跑不动了,他背靠着小区围墙,高拎起外卖护住头脸:“不是,姑娘,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色狼,我真认错了,你千万别嚷嚷……”

  一大男人,怂成这样,聂九罗都有些可怜他了:“你怕什么啊,我就是路过。”

  听这口气,不是来找他麻烦的?

  詹敬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战战兢兢从塑料袋拎手的缝隙中看聂九罗:她脸上带着抹怜悯的笑,应该是不想给他压力,正倒退着往后走,路灯的光镀在她年轻而又柔滑的脸上,精致的锁骨下晃着一泓碧影。

  那是翡翠,一枚因式就形、雕刻成讨喜的柿子模样的满绿翡翠,边上用白金雕刻了一颗袖珍小花生,寓意“好事(柿)会发生(花生)”。

  坦白说,翡翠雕柿子形的少,满绿玻璃种的就更少,更何况,还有颗小花生坠。

  詹敬脑子里一懵,脱口说了句:“哎,哎。”

  聂九罗都准备走了,又让他给叫停了:“怎么了?”

  詹敬干咽了两口唾沫,连伸手指都不敢伸得远,畏畏缩缩伸在胸前,遥指她的项链:“你的翡翠,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姓……姓裴的?”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聂九罗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你说裴珂啊?”

  詹敬太阳穴旁的大筋都在跳了:“你认识她?你是她的……”

  “她是我妈。”

  詹敬死死攥住手里的塑料拎袋,大梦方醒般:“怪……怪不得,我就说看着有点像,还真是……那,那你是,夕夕啊?”

  夕夕,这名字也只有在这才会有人叫了,她本名聂夕,后来觉得生活理当重新开始,于是给自己改了个名:没改太多,只是把生日嵌进去了,九月四号,聂九罗——这名字对朋友非常友好,绝不会记混她的生日,一看名字就一目了然。

  她问了句:“你是谁?”

  詹敬答非所问:“夕夕啊,你知道……你妈在哪吗?”

  莫名其妙,看来这人不止活得孤僻,脑回路也有点异于常人,聂九罗说:“去世很久了。”

  她懒得跟一个不正常的人叙旧,转身想走。

  哪知詹敬急急撵上来:“不是啊夕夕,她被你爸关起来了,你得救她啊!”

  简直是……荒唐透顶,聂九罗十分反感,兼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

  詹敬被她问住了,愣了会才说:“我好几次做梦,梦见她在地牢里哭……”

  有这想象力,怎么不去写剧本呢,聂九罗很不客气:“你谁啊你,托梦也不该是你,该给我托啊。再说了,我爸都死快二十年了!”

  詹敬像是才意识到这一点,嘴唇嗫嚅了几下,再次语出惊人:“是你爸,你爸把你妈给杀了!”

  真特么……

  要不是看这人年纪大了,聂九罗真想给他两嘴巴,她撂了句“神经病”,转身就走。

  詹敬急得一路追着撵她:“真的,你妈说要离婚,你爸不同意,还说要带她去旅游,这一去,就没……”

  扑通一声,他脚下打滑,狠狠栽倒在地,手里的圆盒外卖骨碌滚出去老远,甚至滚到了聂九罗前头,她冷眼瞥到,靴尖往外一拨,就把外卖拨得改了向。

  詹敬摔得挺重的,一时没爬起来,眼见她越走越远,别提多绝望了:“真的,小珂还说很快就回来,我去朝你爸要人,他把我打了一顿……”

  他越说越是伤心,说到最后,抹着眼呜咽起来。

  而聂九罗,早走得看不见了。

  ***

  回到酒店,聂九罗心头那股淤堵之感仍是挥之不去。

  倒不是因为詹敬瞎嚷嚷什么“关起来”、“杀了”,这种胡话,如风过耳,她根本没往心里去。

  她在意的是,一直以来,父母那鹣鲽情深、生死不渝的恩爱故事,忽然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那个詹敬,什么东西,形貌猥琐,性子怯懦,也配跟她的母亲扯上关系?

  真是堵心,她拿起手机,想玩两局末日围城的游戏转移注意力,点开页面才发现,阅后即焚的app上,有条新消息的红标。

  什么时候发的?光顾着鸡零狗碎的事了,居然没注意。

  聂九罗点开消息。

  ——聂二,八号之前,南巴猴头。

  这是下任务的节奏,但南巴猴头是什么鬼?不过沾了“南巴”两个字,这是又要去陕南?

  好在时间上还算宽裕,八号,还有近一周的时间。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聂九罗回了两个字:电联?

  ……

  蒋百川半个小时之后回了条:知道你想问什么,视频已经发你邮箱了,看了就明白,十分钟后我打你电话。

  居然还有视频,聂九罗马上登录邮箱,邮件是匿名发的,被系统归置到垃圾箱里去了。

  她点击播放。

  视频分两段,开场就在板牙,镜头晃得不行,拍视频的人跑得呼哧呼哧,显然是在追赶什么。

  很快,被追赶的那人入了镜,是马憨子,扛着一根拐杖,嘴里还哼歌呢。

  “我挑着担,你骑着马……”

  拍摄的人厉声问他:“马憨子,这不是瘸爹的拐杖吗,哪来的?”

  马憨子:“就车上扔下来的啊。”

  拍摄者厉声喝了句:“拿来我看看!”

  马憨子心有不服,悻悻把拐杖递了过来。

  然后是拐杖的特写,用了很久的水曲柳木单拐,垫腋处包了块旧羊皮,扶手常攥的地方被磨得油光水滑。

  第二段是在室内拍的,马憨子拘谨而又老实地并腿坐着,两只手端正摆在膝盖上,正坦白从宽。

  “就侵略者的车子开过来,我去拦截,车门一开,他们就把拐杖扔下来了。还让我通知村子……”

  拍摄者:“通知村子什么?”

  “说八号那天,皇军要跟八路聊聊……”

  拍摄者没好气:“你少在这戏精!原话是什么?一个字都不能差!”

  马憨子很是不满,哼唧了一会之后才哑着嗓子,一副凶声凶气的语调:“傻子!拐杖拿去,有人问你就说,八号来南巴猴头领瘸子。”

  然后又演自己,一脸茫然:“什么猴头?孙悟空啊?”

  末了还客串了一把车子远去的声效:“呜呜……”

  最后两手一摊,意思是:没了,一个字都没差。

  视频就到这里。

  聂九罗不觉失笑,难怪马憨子一开头唱起了改词的《西游记》,原来是被“猴头”两个字勾起来的。

  马憨子也算是自己人,他爸死得早,当妈的辛苦把他拉扯大,然而七岁头上发了场高烧,他妈没当回事,翻出袋过期的感冒药给他喝了,又让他盖厚被子捂汗,一捂两捂,病是好了,脑壳也捂坏了。

  这下没活头了,当妈的痛哭一场之后,跑了。

  马憨子就此成了吃百家饭的村养娃,且知恩图报,矢志守护板牙,一年到头为了板牙打各种各样的对外战争,不过这人的脑袋不算坏得很厉害的,偶尔传个话说个事,倒也像模像样。

  邢深来找她那天,说起过“瘸爹失踪了”,看来,对方没能从瘸爹嘴里掏到什么,要借手上有人质这事发挥一把,约在八号、“南巴猴头”。

  怪不得要她过去,这种事,是得有刀镇场。

  炎拓会去吗?要是再遇到,又能揍他了?

  聂九罗有点兴奋。

  其实她对打人这事没瘾,但所谓“棋逢对手”,就总想分出高下,人说三局定胜负,目前过了两局,打平,她靠突袭和针剂放倒他,他靠突袭和溺水放倒她,都不算纯靠实力的对碰。

  更何况,上次负的是她,那种扳回一局的欲望就更炽。

  她已经为自己的胜利设想出了完美的ending,她要把炎拓死死踏翻在地,踏得无反击之力,然后掏出那枚冒充过炸弹的卡扣,对他说:“我也不为难你,吃下去吧,吃了就放你走。”

  语气要柔和,姿态要好看,气场要碾压。

  太完美了,就差一场胜利了。

  ……

  心猿意马的辰光过得可真快,十分钟只是一晃眼,蒋百川的电话已经过来了。

  聂九罗问他:“南巴猴头是什么地方?”

  蒋百川给她粗略解释了一下,这是老山林人对秦巴山腹地山头的命名,因为秦巴山地不是一座山头,而是大大小小绵延百里的山岭,现代科学考察的命名法比较死板,就是“1号”、“2号”,但以前的命名就很生活化和生动,都是依形状命名的,什么“南巴猴头”、“南巴鱼嘴”、“南巴鳄摆尾”。

  南巴猴头就是秦巴山林深处的一座山头,看来对方对秦巴山地并不陌生。

  聂九罗说:“真要去啊?那种地方,听起来跟赴鸿门宴似的。”

  蒋百川无奈地笑:“比鸿门宴还不如呢,去鸿门宴,至少还有口吃的,去那,你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

  聂九罗:“那还去?”

  蒋百川说:“瘸爹是老人了,多少年的老伙计,同伴遇险了,能不救?九一年,第一次走青壤,大家喝了酒、发了誓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聂九罗没吭声,这旧事,她听蒋百川说过。

  简言之就是,个人和家族的运道,是跟时代和国运连在一起的,所谓国泰才能民安,解放前的百十年,国家遭难,小老百姓朝不保夕的,饭都吃不饱了,哪还有那个人力精力“走青壤”啊,解放后又是破四旧又是搞运动,青壤之说,更是没人提了。

  蒋百川生于六十年代中后期,那年月,教育是铁定给耽误了,当然,他自己也不重视,觉得猎户嘛,靠山吃饭,一门手艺管到老。

  不止是他,他身边的一群大小朋友,也都这么认为。

  然而有些行当能在新时代焕发新生,有些行当,是注定要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了,一九八八年,《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修订通过,一九八九年三月一日正式施行。

  忽然间,野生动物要保护了,资源属于国家所有了,私自打猎牟利是违法的了。

  蒋百川傻眼了,他周围那群“读书无用论”、除了打猎半点技能都没的朋友,也傻眼了。

  瘸爹更是唉声叹气:华嫂子的爹娘本就嫌弃他没个上台面的工作,现在好了,连上不了台面的碗都端翻了。

  有人提议“管他娘的”,保护法在北京,老林在身边,这头打猎,千里之外怎么可能知道,蒋百川觉得不可行,违法是要坐牢的,而且法律只会越来越完善、施行的力度也只会越来越大。

  斟酌再三,蒋百川说:“咱们走一趟青壤吧。”

第37章 ⑥

  现在想起来,蒋百川还无限感慨:那一年,可真是生瓜蛋子走青壤,刀家的耍不好刀,狗家的运不好鼻子,全村秘密知会了一圈,只不到二十号人愿意豁出去一试,临时培训是靠上了年纪的老人回忆和祖上留下来的、文GE时没被烧的一些手写本。

  他说:“瘸爹是元老,没消息没法救也就算了,现在有音了,要是不管不问,像话吗,搁其它人看了也心寒啊。再说了,这决定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我也问过邢深他们的意见。”

  这不是救不救瘸爹的问题,这事的本质是救不救同伴,每个人都是“同伴”,都可能面临同样的困境,现在投了瘸爹一票,就等于投了未来可能落难的自己一票。

  聂九罗:“那我是……到哪里?板牙还是石河县?”

  “先到石河吧,具体的我晚点再联系你。”

  聂九罗嗯了一声,行将挂电话时,忽然心中一动:“蒋叔?”

  蒋百川:“啊?”

  “当年我妈在青壤出事,你亲眼看到的?”

  蒋百川一愣:“怎么问起这个了?”

  然后说:“看见了,被地枭撕咬着拖走了,血拖了一路,我们跑不过畜生,没追上,后来只找回一只鞋。你爸差点发了疯,要不是几个人摁住他,直接往黑白涧冲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聂九罗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

  雀茶一个人打车回了别墅。

  原本,她是和大头他们一起回的,车进市里的时候,蒋百川打电话来说,地下室太小、已经不适合孙周了,要给他换个地儿。

  而换的地方,显然不方便让她知道,于是车子靠边,放下孤零零一个她。

  雀茶心里很不是滋味,倒不是多稀罕参与,而是这种“用得着时是宝,用不着时当草”的感觉,可真特么艹蛋。

  走近别墅,无意间抬头,看到楼顶上站了个人。

  邢深?

  她离开的时候,老刀也驱车带邢深离开了,她还以为再见无期了呢。

  雀茶那阴恹恹的心情一下子被点亮了,仰头冲着他喊:“邢深,你往里站点啊,别掉下来!”

  邢深低头看,还微微把墨镜抬起了一些、以避免镜片颜色干扰。

  他看到楼下人形的柔光,有着线条婀娜的轮廓,从声音里,他听出这是雀茶,她的光是有颜色的,浅淡的雀色,很容易让人想起“黄昏雀色时”这句话。

  他头一次看到这句话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查了书典也查不到,于是想当然的意会,雀色,就是柔和浅淡的黄昏色。

  黄昏雀色,很淡的温暖和宁静。

  阿罗不一样,阿罗是月白色,很多人认为月白就是白,其实是一种很淡的蓝,离得很远的冷月亮上带的那种若隐若现的蓝——阿罗就是那轮冷月亮,高高挂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

  身后传来蹬蹬的脚步声,雀茶已经一口气冲上来了:“邢深你……你,往后退两步,边上没栏杆的,你你……别往前了,老刀呢,老刀没看着你啊?”

  邢深失笑,雀色的柔光里,肢体的动作笨拙又紧张,这就是手足无措了吧。

  他说:“我没关系。”

  雀茶胆战心惊:“你还是下来吧,这顶上没栏杆的!一吹风就……”

  说着话,风就来了,雀茶条件反射般蹲下身子,生怕站得舒展点、就被风给吹跑了。

  ***

  邢深在客厅的沙发里坐下。

  厨房里,雀茶翻箱倒柜,忙着给他准备喝的:“邢深,这里有白桃乌龙,茉莉红茶,也能现榨橙汁,梨汁,还有咖啡,你喝什么?”

  邢深:“来杯咖啡吧。”

  雀茶应了一声,兴奋地忙活开了,有那么一瞬间,心头掠过一丝愧疚:她这么开心雀跃,是不是有点对不住蒋百川啊?

  转念一想,她干什么了?她也没想跟邢深怎么着啊,她这心情,应该也就类似于小姑娘追爱豆吧,但这年纪了,没有小姑娘的遐思和幻想了,能见见面、说说话,她已经满足了。

  很快,她就端着托盘过来,上头搁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奶杯,以及方糖。

  落座之后,先帮邢深准备:“我买的这咖啡有点苦,搁点糖和奶,口感会好点……”

  邢深说:“没事,我爱喝清咖,越苦越好。”

  话说慢了点,而雀茶的手又太快,糖奶都已经搁进去了。

  雀茶反应很快,马上把自己那杯转递上去:“我也猜到了你爱喝苦的,所以你这杯什么都没加。”

  当人面撒谎,于她还是第一次,脸上不觉发烫,心说还好,幸亏邢深看不到。

  邢深笑起来,说:“谢谢。”

  这一笑把雀茶笑恍惚了,她怔怔盯着邢深看,想着:真好啊。

  这么斯文有礼,儒雅又好看,年轻的脸庞,笑起来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微微一嗅,似乎还能嗅到初春风里蕊芽被阳光抚照过后才会散发的清新味道。

  她十七岁时爱上蒋百川,那时候,蒋百川比她大二十一岁,男人不显老,三十八了,还像三十出头一样,且英俊、成熟、多金。

  雀茶一头就栽进去了,对身边那些毛头小伙、青年才俊完全不屑一顾,直到十五年后的今天,才第一次发现,年轻真好啊。

  她低头啜了一口咖啡,这杯刚加过糖奶,是甜的,但喝下去发涩,不知道是后味上来了,还是心里头本来就苦涩。

  雀茶找话说:“你忙什么去了?刚回来吗?”

  不问还好,话一出口,就觉得邢深的面色有异,片刻前,情绪还是上扬的,现在,明显低落。

  雀茶知道说错话了:“我……我不该乱问的,我就……老乱说话。”

  她尴尬地笑,不安地拿手梳拈头发,又觉得这种高中女生式的慌乱真是恶心,自己怎么了这是?又不是上台发言、要面对千百双审视的眼睛,邢深都没眼睛呢,她这失措个什么劲儿?

  雀茶狠掐自己大腿,责令自己正常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