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嘛,我也说不清。你可以这么理解,很多动物会把出生时第一眼看到的生物视为父母亲人,比如刚出生的小鸟,破壳之后,哪怕看见的不是同类,是杀父杀母的凶禽,它也会当凶禽是亲人,会去崇拜、爱戴,这叫‘印随行为’。伥鬼也是这样吧,只不过在伥鬼这儿,是反过来的。”

  “因为有了这第一眼效应,你再不断地去诱导,他自然就对你死心塌地、惟命是从了,比如说你爸爸,我手指招一招,他就像狗一样过来了……”

  炎拓眸光一紧,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咕咚”一声抱摔撞地的声响,紧随其后的,是清脆有力的一记扇打声。

  又扇耳光了?

  炎拓脑子里掠过一句……

  我女朋友,可真是厉害。

第129章 ①④

  不过一对二,还是太凶险了,炎拓正准备循声冲过去帮忙,身后突然传来邢深的声音。

  “头左偏二,手斜上切三。”

  炎拓没听懂这话,但那头的黑暗中响起林喜柔的痛哼声,紧接着是人俑被带倒的裂响。

  “松手,倒身,提肘撞,下四!”

  有人中招了,炎拓直觉是听到了骨头的撞折声。

  “右步二,右千斤坠,下!”

  话音未落,炎拓听到枪栓声,以及“卟”的一声枪响——声响不大,应该是加装了消声器。

  有人砸落地下,发出压抑着的痛呼,听声音像是冯蜜。

  炎拓什么都看不见,心跳一阵急过一阵,他感觉到邢深从自己身边经过,再然后,估计是出手把人打晕了,痛呼声立时就没了。

  聂九罗多半没损伤,声音里透出讶异和轻快来:“你怎么来了?”

  邢深:“我估计你们看不见、又不敢打亮光,那头交代好,就跟来看看。”

  又说:“你反应真快,我还怕这么多年,你口令已经生疏了呢。”

  聂九罗:“我也以为,可一听到,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已经反应过来了。”

  这对答之后,有一两秒的停顿。

  黑暗中的沉默,似乎能让人的感官末梢加倍敏感,炎拓忽然意识到,聂九罗和邢深其实挺熟的。

  正怔神间,听到聂九罗叫他:“炎拓,过来把人搬回去吧。”

  ***

  林喜柔和冯蜜都晕过去了,而且受了伤,林喜柔是被聂九罗压折了肋骨后打晕,冯蜜则是被邢深放了冷枪之后出手致晕。

  炎拓摸索着走到近前,听到抽绳和紧绳的窸窣轻响,估计是邢深正在给这俩手脚上缚。

  邢深的这双眼睛真是可怕,这种几乎是纯摸黑的混乱战局,他能指导聂九罗的招式,还能场外开枪打援……

  炎拓有点感慨:“和你相比,我们在这下头,简直就是瞎子。”

  邢深手上动作略顿,过了会才说:“没什么了不得的,我在上面也是个瞎子。”

  ……

  回程当然是邢深带路,炎拓其实很不习惯听“左转”、“直行”的指令走路,眼前没光,让他很没安全感,好在有聂九罗在身侧牵着他,他基本上只要跟着聂九罗走就没问题了。

  觑了个空,他低声问聂九罗:“邢深说的那些,什么‘切三’、‘下四’,我怎么听不懂啊?”

  聂九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听得懂就怪了,这是我们小时候……早些年的时候,一起集训,琢磨出来的,别人都听不懂。”

  炎拓哦了一声,没再说话,走了一段之后,他蓦地觉得奇怪:“还没到?我跑出去这么远吗?”

  邢深回答:“是我安排他们换地方了。”

  人俑丛中能有什么好地方呢,炎拓想不出来,直到到了地方,才恍然大悟。

  这里,有一处类烽火台。

  邢深解释:“因为是人俑界限,有边墙长城的那种感觉,秦朝嘛,修长城时会建烽火台的,所以人俑丛中每隔一长段就会有一个,一般都是利用现成的土堆挖空、加固,或是就地采石搭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当时不是要造人俑么,从外头烧了再送进来太不方便了,很多人俑是就地取土烧制,因此在里头得有这么个可以歇脚、可以做事的地方。”

  眼前的这个烽火台就是把土堆挖空后建成的,大概是怕土墙坍塌,里头架设了木头的支架,还辅以条石——虽说看起来跟“坚不可摧”相差甚远,但到底是有顶有四壁,在这种八面来风的地下,能略微给人以安全感。

  门扇是肯定没有的,有个门洞,大头他们按照邢深吩咐的,已经搬石块把门洞挡起了半人高。

  进出需要攀爬,邢深先让人把林喜柔和冯蜜接了进去。

  进门一看,不甚宽敞,约有一间房那么大,两侧墙壁高处都开了方盘大小的洞,大概是方便瞭望的。

  炎拓心中五味杂陈,这种地方打阵地战,要靠老天给运气了:运气好打得起来,运气不好,众人就是瓮里的鳖,等人来抓。

  邢深做了简单的安排:蚂蚱在外围警戒,瞭望口处由自己和大头负责,门口始终架两杆枪,其它人等,就地休息,补充干粮。

  养足了气力,才好应对一切的未知。

  烽火台里,只折了根照明棒,碧色的暗光映得每个人都脸色青幽,借着这光,炎拓看到昏倚在角落里的冯蜜,她腹部中了枪,身周洇了好大一滩血。

  冯蜜对他,一直以来都还不赖,炎拓想起冯蜜那句“将来咱们要是正面对抗,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别让对方太难捱”,心里不觉有点唏嘘。

  他欠身起来,从包里翻出绷带布,低声向聂九罗说了句:“我去给她包一下。”

  聂九罗莫名其妙,不知道炎拓为什么要跟自己说,下一秒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跟自己“请示”?

  难不成还怕她不允许?她忍俊不禁:“去就去呗,还问我干什么。”

  ***

  裹伤难免牵拉抻碰,冯蜜的伤口被拉扯到,疼得忍不住低声呻吟,很快就醒了。

  睁眼时还有点茫然,待看到炎拓,再看到周围的环境,刹那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自嘲地笑:“我们地枭,本来是最擅长在黑暗里活动的,没想到啊,当了人,感官都退化了,在黑地里,反而被人给绊倒了。”

  邢深正守着瞭望口处向外探看,听见冯蜜醒了,心中一喜,脱口问道:“那些白瞳鬼,是怎么回事?”

  冯蜜斜眼看了看他,语气刻薄而又辛辣:“你是什么玩意儿,我干嘛要告诉你啊。”

  邢深一愣,居然有点接不住话,近旁的山强大怒,手指头差点戳到冯蜜脸上:“你特么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处境,找死啊?”

  冯蜜冷笑:“那就把我弄死好了,求饶的话,我叫你爹!”

  山强没提防吃了这一呛,也没辙了:好家伙,既不要命又不要脸,这谁顶得过?

  聂九罗觉得好笑,她清了清嗓子:“别人说话,你们打什么岔啊,你们跟人又不认识。”

  这是话里有话,邢深先听懂了:不用着急问,炎拓会问的,该问的也会问到,他只要听着就行。

  山强也咂摸过味儿来了,他悻悻坐了回去,剥了颗牛肉粒送进嘴里慢慢嚼。

  炎拓没吭声,继续手上的包扎,末了剪断绷带、贴牢胶贴:“刚我们想原路返回,连改两个方向,都遇到白瞳鬼了,这东西攻击过我们,感觉不是很妙。”

  周围原本就没人说话,但这话一出,仍是安静了不少:咀嚼食物的不咀嚼了,正喝水的也不吞咽了,都竖起耳朵,想听下文。

  冯蜜当然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想法,但她愿意给炎拓面子,他问她,她就乐意讲给他听。

  炎拓挺好的,对她也不错,至少,在她血流不止的时候,他过来给她包扎了不是吗?他待她是不同的。

  她甚至觉得很可惜,如果不是因为族种有别,如果不是因为炎拓一家跟地枭真的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

  她嗯了一声。

  能搭腔,那就是不介意聊聊了,炎拓心头一松:“林喜柔先前说,白瞳鬼是人搞出来的?这话怎么理解啊?”

  冯蜜反问他:“见过白瞳鬼了?”

  “见过了。”

  “觉得像人吗?”

  “除了眼睛,其它方面都挺像的。别的……没深入接触,不知道。”

  冯蜜淡淡回了句:“我们除了舌头,也挺像人的。”

  炎拓心头一震,他觉得冯蜜这话里,藏了什么玄机,就是一时半会的,他解不出来。

  好在,冯蜜并不准备绕弯子:“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为枭鬼,人魔对枭鬼,都是怪物。一一对应嘛,我们这样的地枭,对应的就是白瞳鬼了。”

  一一对应?

  炎拓耳膜嗡响,喉头发干:“你们是人化的地枭,白瞳鬼是人化的……枭鬼?那它们身边跟着的那些……兽一样的,就是枭鬼了?”

  冯蜜看了他一会,咯咯笑起来:“很惊讶吗?我说过,一一对应,互相对称啊。夸父一族看白瞳鬼,就好比你们看我们这样的地枭,都是噩梦。”

  炎拓脑子里乱作一团:“夸父一族,夸父一族是人吗?”

  耳畔,林喜柔的声音幽幽响起:“是啊,跟你们一样,都是人。”

  炎拓触电般看向她,林喜柔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正艰难地坐起身子,仿佛在手足被缚的狼狈时刻,仍要保持一贯的体面。

  ***

  炎拓只觉得匪夷所思:“跟我们一样的人吗,怎么去了地底下呢?”

  林喜柔冷笑:“这还不是你们干的好事么?女娲造人,听说过吧?”

  炎拓:“听说过,但那不是神话故事吗?”

  林喜柔哼了一声:“女娲造人,造的可不是只有一种啊,你们的生物学上,分什么科属种。我查过,猩猩科是三属六种,犬科动物是十三属三十六种,可是人科动物,只有一属一种,智人。为什么啊?”

  炎拓对于科属种这种生物学概念,还真是不太熟:“为什么?”

  林喜柔声音淡淡的:“因为其它的属种,都被你们给灭了啊。大家都是女娲的后代,都是一个妈,你们能耐,逐一的,把别的都灭了。”

  大概是这说法太过荒谬,有人听不下去了,忿忿来了句:“又开始编了,这女人满嘴跑火车,跑特么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上去了,别听她胡扯。”

  林喜柔语带讥诮:“我胡扯?”

  “我在地面上,也活了二十多年了,认识字,读了不少书,对你们人了解得可多了。排除异己,可不就是刻在你们骨子里的天性么?”

  “别说异己了,哪怕是对同类,又能好到哪去了?黑奴贸易,杀同类杀得少吗?开拓北美洲,把原生印第安人的头皮一块块剜下来,这还是进入了所谓的文明时代之后发生的事呢。那往前推几千年,野蛮时代,对我们这样的异已,你们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聂九罗忍不住插了一句:“你们跟我们,怎么异己了?哪里不一样?”

  林喜柔泰然自若:“舌头不一样啊。我们能从人的身上吸取养分,活得比你们久,再生的能力也比你们强。”

  聂九罗略一思忖:“就是吃人呗,说得还这么委婉。你们属于人科中的……食人种?”

  林喜柔瞥了她一眼:“吃人怎么了?物种天性,人本来就是一种动物,吃动物,也被动物吃,那人吃人,人被人吃,不也正常吗?”

  聂九罗没理她,她领教过林喜柔那套“强大”的、异于常人的逻辑,跟她论理毫无意义,她说正常,那就正常吧。

  炎拓说了句:“那你们是挺异己的,我觉得人跟你们斗也无可厚非。这还有不斗的吗,生存竞争,各凭本事吧,斗赢的是天选,斗败的也别怨天尤人。”

  林喜柔又是一记冷笑。

  她说:“对,是我们没斗过你们。可是吃人的东西多了去了,那时候,豺狼虎豹不都吃人吗?为什么偏偏盯死了我们、要把我们给赶尽杀绝呢?”

  邢深听故事归听故事,但职责所在,一直盯着瞭望口,听到这句质问,忽然想起老刀。

  几个月前,他和老刀曾经聊起过“恐怖谷效应”,他觉得这个理论也可以套用到这里:人是会害怕类人物体的,相似程度越高,情感就会越恐怖和负面——豺狼虎豹的确吃人,但它们跟人长得不像啊,一看就知道是别的物种,可你们呢,跟人长得可谓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却有一条能嗜血蚀肉的舌头,这还有不怕的吗?

  林喜柔显然是没法跟他共情的,犹在恨恨:“赶尽杀绝,一个不留,几乎把我们逼到了绝路,好在,女娲造人,当妈的知道孩子的秉性,早就预见了这种事会发生,早知道会彼此相残,所以预先留了后手,给战败的一方,保留了最后的庇护所。”

  炎拓脑子里灵光一闪:“你说的庇护所是……黑白涧?”

  林喜柔继续往下说:“我当然是没见过女娲了,这些,都是我们族群流传下来的传说。据说黑白涧是女娲肉身的坍塌之所,但她是创始神,活着造人,死了,也会庇护自己造出的人。我们被屠戮得走投无路,仅剩的族人们逃进了黑白涧,向始祖女娲祈祷,终于,她死时设下的结界启动,从此黑白分涧。”

  “地面以上是你们的,白日归你们;地面以下是我们的,黑夜归我们,你们在日头底下生活,我们也有自己的太阳——不是说,地心的温度高达几千度,是一团炽烈燃烧的火,也是一颗深埋的太阳吗?”

  说到这儿,她哈哈笑起来:“没想到吧,在你们的脚底下,很深很深的地方,也是有人存活着的,还是你们的一奶同胞、异种手足。只不过,跟你们黑白划界、死生不相见,你们不知道而已。”

  话到最后,她的音调又渐渐低下去,幽微如同轻柔耳语:“可是,我们是从地面上被生生赶下来、杀下来的,享受过春和日暖的舒心日子,谁甘心生活在阴潮黑暗的地底?亡国的想复国,失地的想收复,一旦危机解除,永远在思谋着重回地面。”

  “然而,黑白涧是我们的保护伞,也是我们逾越不了的屏障。如果强冲黑白涧,枭为人魔,形貌上会发生扭曲,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过,待在黑白涧还算好的,如果还继续冲上地面,被太阳照射到,又会加速消亡,说白了,从黑白涧冲上地面,就是一个自我毁灭的过程。”

  炎拓心中一动:“同理,人也逾越不了黑白涧,一入黑白涧,人为枭鬼,形貌同样会扭曲可憎,如果继续往地下深入,也会加速消亡?”

  这就是黑白涧身为界限和屏障的意义,地下的夸父一族不会再见到人,见到的只是可怕的枭鬼,人也不会再见到地下的族群,见到的是让人心惊胆战的地枭。

  枭为人魔,人眼中的恶魔;人为枭鬼,枭眼中的恶鬼。

  难怪缠头军一直以为地枭只是畜生,难怪林喜柔曾经狂傲地讥讽缠头军“从头至尾,只不过是看了半章书的人”,地枭的这页书,直至今日,才向他们掀开。

  邢深听到此时才开口:“那么,女娲肉又是什么?”

  ***

  林喜柔的唇角掠过一丝微笑。

  她说:“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勇士,要在不可能当中寻找可能。神话故事里,有夸父逐日,我们自比夸父后人、逐日一脉,永远在设法回到地面。”

  “然后,我们发现,败也女娲肉,成也女娲肉。”

第130章 ①⑤

  终于说到女娲肉了,邢深紧张地手心发汗:虽然这趟下来,很多既有的认知被颠覆,但其实核心的东西没有变。

  他和蒋叔,就是想找到女娲肉的。

  林喜柔问了句:“你们在这下头,有没有听见过水声啊?”

  水声这事,因人而异,聂九罗是听到过,隐隐约约,挟在风声里,其它人,有说好像听到的,有说没听到的,后者还占了多数。

  林喜柔说:“缠头军这人俑界限,修得太谨慎了,离着真正的分界还有段距离。黑白涧,顾名思义,是有涧水的。秋冬是枯水季,春夏水量渐大,现在这个季节,水渐渐上来,但还不算大,难怪你们很多人听不见。”

  “另有一种说法,黑白涧向阳一侧的边墙就是女娲的尸身,她以尸身为界。尸首坍塌之后,血液化作了河流,骨肉则浸入河底的泥沙。”

  “族人们觉得,女娲生能造人,死了也能渡人,绝地是黑白涧,但破解之法一定也在那儿。”

  “于是,我们的第一批死士拜别族人,向黑白涧进发。任务有两个,一是趁着枯水季,在河流中‘淘金’,掏挖女娲肉;二就是找路,我们逃入黑白涧之后,人类用尽各种手段,封死了出口,死士们要为族人打通去往地面的通道。”

  炎拓脊背发凉,喃喃出声:“夸父七指?”

  林喜柔有些惊讶:“这都猜到了?你们也不全是傻子嘛。”

  她叹了口气:“黑白涧是个魔咒,进了黑白涧的,枭也好,人也好,等于被困在这个范围里了,不管是往上走还是往下行,都会死得更快。”

  “所以,掏金的还好,找路的死士完全是用命开道。人力开挖,又是巨型工程,三五十年都未必有成效,挖着挖着,就陆续倒下去了。为了纪念他们,我们把他们比作逐日的夸父,夸父七指,代表最终一共挖出了七条出口。”

  炎拓默然,他先还以为,夸父是个巨人,原来是无数死士的化身。

  “淘金的也有收获,肉肯定是找不着了,入水还有不腐烂的?他们巫祝求祷,认为女娲肉早已和坍塌之地的泥壤混为一体,于是淘挖出了那一处的珍贵泥壤,同时,为了和七条出口相对应,用这些泥壤,塑了七尊女娲像。”

  “这七尊女娲像,被看作是可以突破黑白涧的法宝。地枭利用它,可以实现人化,也就是成为我们。枭鬼利用它,同样可以人化,变成白瞳鬼。总之是,一入黑白涧,只能走单行道,大家都不能再回头,我们只能去到地面,而他们,只能进入地下——最多,也就回黑白涧一带走走,永远回不到起点了。”

  聂九罗长长吁了口气。

  这个只能单行的设定,把她给震撼到了,仿佛女娲现身、凛然发话:我不让你越界,你非要越吗?很好,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

  看来,白瞳鬼是永远上不到地面之上了,林喜柔这种的,也再也不能越过黑白涧。

  她听到炎拓问林喜柔:“地枭利用泥壤可以人化,我在农场地下二层看到的迷你塑料大棚,里头的泥土,其实就是女娲像化开的泥壤对不对?”

  林喜柔没吭声,算是来了个默认。

  “那,实现这种转化,光靠泥壤远远不够吧,还得有血囊?”

  林喜柔说:“是啊,血囊是药啊,你们中药里,花草虫鸟都能入药,人为什么是例外呢?没办法,我们就是需要‘人’这种药,才能在太阳底下正常存活,而只要这味药血脉不绝,我们就可以继续支撑。”

  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你以为白瞳鬼不需要血囊吗?它们也需要啊,否则它们怎么在地底生存呢?我们对人做什么,它们就同样对我们的族人做了什么。半斤八两,大家做的是一样的事。”

  她终于渐渐说到了缠头军熟知的当年:“可是我们的逐日之路太难了,你看蚂蚱就会知道,异变之后,神智是会渐渐丧失的,到末了,真的就会成为嗜血吃肉的兽。”

  炎拓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这一带地势又偏僻,秦朝的时候,更加没人烟了,你们还没找着可用的血囊,就已经兽化了?”

  “是啊,有不少从出口里窜了出去,伤了人,有被当野兽打死的,也有被活捉的,不过,地枭真的是有‘就宝’的特性,毕竟在地下生活嘛。很显然,这种特性在某些时候表现出来,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她的语气带了些许得意:“渐渐的,就来人了,零零星星,很珍贵。”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嘛,都是逐利而走的。这一点提醒了我们,我们也是人,太懂你们的贪婪和本性了。我们利用来的人转化,发展伥鬼,向外散播蛊惑的传言。那个时代,靠口口相传,传播的速度太慢了,但好歹,是在进行着的。”

  这和之前的推测对上了,聂九罗冷眼看林喜柔,见不得她嚣张,有心压她气焰:“想法很好,就是运气太糟——你们没想到会招来大队的缠头军吧。”

  林喜柔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没想到。

  缠头军一来,瞬间就压垮了他们苦心经营着的计划。

  这群人简直是疯子,立起金人门,断绝通路,明知道进黑白涧的后果不堪设想,居然还是一拨拨地进来,非但如此,他们有计划地设伏、逼供、诱骗,甚至探听到女娲肉的秘密,七尊女娲像,在一次正面冲突中,被抢走了四尊。

  这就是为什么,枭鬼之外,又出现白瞳鬼。

  都是人搞出来的。

  再然后,很突然的,外头的缠头军仿佛销声匿迹一般,不再派人进来,这里成了被遗忘的黑暗角落。

  她苦笑:“没错,缠头军来了,我们的苦难日子来了。女娲给我们的最后庇护所,成了真正的地狱。炎拓,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炎拓不明白她的意思:“你不就是地枭吗?”

  林喜柔说:“地枭?”

  她笑起来,笑声极瘆人,磔磔如同诡异的夜鸟,聂九罗被她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邢深忽然“吁”了一声,语气极紧张:“注意,来了!”

  ***

  卧槽,居然来了?

  烽火台内,刹那间死一样沉寂,紧张的情绪立时蔓延开,除了邢深和大头,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瞥向了门口。

  林喜柔慢慢靠回墙上,缓缓调息。

  冯蜜觑着众人不注意这头,凑向林喜柔。

  林喜柔声音极低,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在说话:“我们两个,得出去一个。”

  冯蜜点了点头。

  邢深站得高,看得也远,是以示警之后,离白瞳鬼其实还有挺长一段距离,趁着还有时间,他向林喜柔打听:“白瞳鬼是靠什么狩猎的?嗅觉,视力,还是其它?”

  林喜柔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不靠眼睛,这地底下,眼睛是没大用的,不过,它们对光依然敏感。”

  有人立刻用包把唯一的那根照明棒给压住了,其实这根照明棒的亮度已经很黯淡,压不压也没太大区别。

  她继续往下说:“嗅觉是厉害的,我身边躺了个受了枪伤的,这血腥味,它们很快会循味而至。你们要想平安,建议尽快撇掉她。”

  这话果然引起了一阵恐慌,有人结结巴巴:“怎……怎么撇?”

  “让她走咯,有多远走多远,说不定她的味儿,还能把白瞳鬼给引开呢。”

  山强反应很快:“让她走?好不容易抓来,又给放了,你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林喜柔呵呵一笑:“好心当成驴肝肺,不愿意就算了。你们就等着白瞳鬼过来吧。”

  又不紧不慢添油加醋:“说真的,我们地枭人化之后,还显得弱了,因为上头是个文明社会。可白瞳鬼不一样,地底下是个肉食世界,除了人,还有你们叫不出名字的各种爬行类,啮齿类,老鼠的眼睛都有乒乓球大——白瞳鬼能当顶级掠食者,你们以为是当着玩的?虽然还是个人的轮廓,但各方各面都不同啦,它们没事就磨指甲,活得越长指甲越坚厚,一爪子下去,能豁开最结实的牛皮呢……”

  邢深低声吼了句:“把她嘴给塞上!”

  他明知道这女人在危言耸听,但仍没办法阻止她制造恐慌。

  有人已经被林喜柔牵着鼻子走了:“深哥,宁可信其有啊,要么,把中枪这女的赶出去吧?”

  山强呸了一声:“这女的故意这么说的,你看不出来?她害我们这么惨,能是个好货么,只会把我们往坑里带!你当她是放屁就行。”

  又建议邢深:“深哥,我刚才是听明白了,这枭鬼也好,白瞳鬼也好,多半都是咱缠头军的祖上流传下来的啊,都一家人,又都是对付地枭的,要么咱喊个话、沟通一下?你不沟通怎么知道不可行呢?”

  这话一出,有好几个人附和:“是啊,为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呢,没准把话说清楚了就没事了……”

  邢深烦躁得很,却又有口难言:还自己人,真当是欢欢喜喜一家亲啊?白瞳鬼也好,枭鬼也好,说白了,是被背弃的那一群啊。

  视线里,那一群白瞳鬼更近了,邢深额上渗出细汗,他怀疑是之前遇到的两拨合二为一了,加起来,目测至少有近三十号。

  他说了句:“是冲这来的没错了,枪都上膛吧。”

  蚂蚱已经连蹦带跳地窜了进来,也不顾上去找林喜柔的麻烦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聂九罗冒出一句:“反正是被发现了是吗?那打光吧,帮我们看得更清楚点,还能用强光晃它们眼睛呢。”

  是这道理没错,邢深吩咐下去:“打光吧。”

  不一会儿,十多只强力狼眼手电分别自瞭望口和门口处往外映照出去,自进青壤以来,手电用得不多,是以一打开都是蓄力满满、电池最强的状态,刹那间,不敢说外头被照得如同白昼,但跟舞台上、聚光灯大开的效果也差不多了。

  瞭望口太小,不大的门洞处又挤满了人,炎拓不打算去凑这热闹,他一手握枪,另一手包紧聂九罗的手,掌心浸了层薄汗,想吩咐她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废话——“跟紧我”、“躲在我身后”?到时候乱战起来,谁能知道是怎么个状况啊?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窃窃的声音:“那什么?那是个……小女孩吗?”

  卧槽!小女孩?

  炎拓脑子里一激,下一秒已经冲上前去,一把拨开挡在面前的两个人。

  真的是,在手电的光照之外,这个距离,是看不到脸的,只能看到个子小小的一只,孤零零立在一块条石旁,脸上两点白煞煞的,弯手成爪,正在石面处上下磋磨着。

第131章 ①⑥

  炎拓扶在门洞垒石上的手一直发抖,他猛然回头,问林喜柔:“不管是人还是地枭,使用女娲肉完成转化之后,是不是就会一直保持转化时的样子,不再长大、也不再变老了?”

  林喜柔自打邢深说过那句“把她嘴给塞上”,估计是怕人真把她的嘴给堵了,一直知趣地没再吭声,不过现在是别人问她,答了也无所谓。

  她说:“是啊,过了黑白涧就是越界,越界之后,作为外来者,你还指望能像原住民那样生长、发育、繁殖吗?所以要靠血囊,等到肌体开始衰竭,就补上更新鲜的。”

  炎拓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这十有八九是炎心了,早年的缠头军,也不大可能带个小孩儿进青壤。

  外头开始响起极诡异的声潮。

  这声音,说是像鬼叫都抬举它了,比玻璃或者金属刮擦还要难听百倍,也说不清是更低频还是更高频,总之让人的耳朵极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甚至刺激到了神经和心脏,炎拓只觉得耳鸣胸闷,几乎有想吐的冲动。

  其它人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聂九罗捂住耳朵的同时大口吸气:她直觉这声音是白瞳鬼或者枭鬼发出来的——谁也不知道地下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看来即便仍是人形,长久的地底环境还是对他们身体的各方各面完成了微改造。

  声潮之后,攻击开始了。

  炎拓终于知道为什么林喜柔要把白瞳鬼称为“顶级掠食者”了,它们的速度太快了,进入攻击状态之后,你看到的不是物体,而是一个又一个飞掠的黑影,如风卷烟滚、瞬息不见,简直赶得上影视里的特效——看来之前遭遇的伏击,于它们而言,只是小热身而已。

  也不知是谁绷不住,于惊惶间放出了第一枪,继而如同开了闸,刹那间枪声大作,密集的枪声里,鬼魅般的身形或快速闪避,或蹬地飞身、向着烽火台扑掠。

  第一轮枪声暂歇,空地上连一个白瞳鬼的尸身都没留下,非但没留下,连视线范围内的白瞳鬼都看不见了。

  大头又是惊怒又是茫然:“它们……人呢?”

  话音刚落,就有了答案。

  烽火台顶部、以及外侧,忽然传来嘈嘈切切的扒拉声,哗啦呼啦,如同成千上万只蝗虫在啃噬庄稼,声浪一拨一拨,撞击人的耳膜。

  这又是在干什么?

  聂九罗第一个反应过来:“它们在扒房子?”

  还真是,很快,顶上就往下漏土了:这个烽火台,本就是挖空了土堆改建的,虽说为了加固,在里头加装了木支架和条石,但那仅仅也只是支撑架而已。

  烽火台再破,也是有顶有四壁,人的心理上会有安全感,这万一全扒倒了,岂不是要靠肉身去抵御一切了吗?

  大头一声怪叫,不管不顾,枪口一抬,朝着顶上哒哒哒一通胡乱扫射,其它人也是血冲上脑、有样学样,一时间枪声四起、顶上土落如蓬雨。

  炎拓心中一紧,大喝:“别开枪!”

  邢深一下子反应过来,也跟着喝止,然而群情激愤、枪声杂沓,两人的声音完全被湮没掉了。

  混乱中,似乎有条黑影当头砸下,不过很快又在众人的惊呼声里卷了回去。

  看起来,白瞳鬼的攻击似乎被强劲的火力给压了回去,第二轮枪声稀稀拉拉停下,烽火台顶和侧面都已经千疮百孔,顶上还出现了好几处破口。

  山强张皇说了句:“我没子弹了。”

  炎拓心中叹气,这就是他刚刚出声阻止的原因:大家手里都有枪没错,但子弹是纯消耗的啊,哪能经得住这样大肆的狂扫滥射?

  经山强这一提醒,其它人也意识到弹药行将耗尽这个问题,恐慌的情绪立时升级。

  外头重又鸦雀无声,顿了几秒,有腥稠的血,顺着破口的沿边处滴拉而下。

  有人喜道:“打中它们啦!”

  大头泼他冷水:“这么密集扫射,撞大运都能撞到一两个。可是撂倒一两个,有个屁用?人家是一拨接一拨的。”

  邢深额上微微渗汗:“守住每一个破口,这次别瞎开枪了,近了再扣扳机。它们闪退得那么快,你们刚刚那打法,纯粹是在帮它们折损我们的弹药。”

  林喜柔突兀地冷笑了一声。

  大头恼怒:“你笑什么?”

  林喜柔神色自若:“你们的子弹不多了,再来这么一轮,基本上就得等死。给你们个可行的建议,分头逃吧,四面八方,两两一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逃两组出去,总好过全交代在这儿吧?”

  山强攥着膛身火烫的空枪,半边身子一直发颤,他咽了口唾沫,旧话重提:“深哥,要么,对话吧,真的,跟它们交流一下,大家古代的时候是一家子,也许看在祖宗的情分上……”

  正说着,门口处传来惶恐的骇叫,枪声再次响起。

  原来,守门的两人满心以为暂时休战,心挂两头地听里头人说话,哪知猝不及防间,有个长白眼珠子的脑袋从垒石下窜了上来——是有个白瞳鬼爬到了门外,一直匍匐着不动,然后骤起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