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的那一头有大力回扯,炎拓的身子哗啦一声出了水,不过也没有瞬间被扯飞回岸上那么夸张:第一扯把他扯离了水,身子撞靠到涧水内壁,第二扯才上了平地。

  炎拓一落地就装死躺尸,肚子凸挺,似乎喝饱了水已经淹晕了,唇边还缓缓往外溢水。

  有个白瞳鬼抬起脚,用力踩在他肚子上。

  炎拓没受住,扑的一声把刚含的水吐了出来,然后眼睛一翻一闭,脑袋一歪,继续装死。

  他感觉那几个白瞳鬼在商议着什么,但叽里咕噜,又像喉底挤音又像肚腹发声,完全听不懂,过了会,脚踝一阵刺痛,是其中一个抓起他的脚脖子,指甲陷进他的肉里,拖着他径直往前走。

  大概是因为肩上受伤更重,脚踝被抓破,反而没有痛得很厉害,炎拓隐隐有点担心:被地枭抓伤,有兽化的危险,那被白瞳鬼抓伤呢?或许,因为大家都是“人”,抓伤了也没什么吧。

  他闭着眼睛,只觉身子摇摇晃晃,身底和脑后磨得生疼,途中偷睁了一下眼睛,也看不出这个白瞳鬼要带他去哪:不过看方向,是远离涧水的。

  这就好,只要不入黑白涧就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周杂声渐多,气氛也渐渐不大对,像是从安静的所在换到了激烈的争斗场,炎拓一颗心砰砰直跳,正想眯缝起眼睛看看是怎么个情况,那个拽住他脚踝的白瞳鬼突然猛一撒手,嗖地跳开了。

  紧接着,有笨重的玩意儿砸在炎拓身上,砸得他眼前发黑,翻了个身,险些吐血,当然,那玩意儿也好不了多少,那是头枭鬼,撞着炎拓之后,又连翻了几个滚,才蜷缩在当地,抱着血淋淋的腹部哀呼痛叫。

  怪不得那个白瞳鬼跳开呢,阖着是遭遇了意外。

  炎拓迅速往另一头看了一眼。

  照明棒的光亮延展不了多远,青幽色的光里,鬼影憧憧,但在包围圈中,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聂九罗:刚刚那头枭鬼,估计就是在她手上吃的亏。

  但她没起初那么神挡杀神了,炎拓看到,她后退两步,脚下有点虚浮,剧烈喘息间,还抬手抹了一把额头。

  可转瞬间,又有几条身形向她扑了过去。

  炎拓头皮发颤,他觉得聂九罗撑不了多久了:这是车轮战,别人战一轮就可以下来休息,她得不断应战,这样下去,不被杀死也得被活活耗死。

  他有一种想立刻上去帮忙的冲动,但还是拼命压了下去:以他现在的战斗力,估计还没挨到她的边就报销了,他得耐心寻找时机,在最合适的时候发挥作用。

  那个白瞳鬼又过来了,这一次没拽他的脚踝,而是拎起他的衣领往前拖,炎拓装着没什么反应,右手不易察觉地捞了又捞,把连在箭头上的绳身牵到了掌心。

  这一次,没有走多远,只是从争斗场的一侧被拖到了另一侧。

  炎拓呻吟了一声,一副行将醒转的模样,眼睫半开半闭,他看到,这里站了七八个人,有白瞳鬼,也有枭鬼,似乎正在观战,也不知拎着他的那个白瞳鬼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个观战的白瞳鬼向着他俯下了身,还伸手啪啪掴了两下他的脸。

  炎拓还没打定主意是继续半晕还是被打醒,忽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女声:“你的同伴,藏哪去了?”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

  下一瞬,炎拓反应过来:这是人的说话声!和白瞳鬼正面交接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接触到能说话的白瞳鬼!

  不是说,它们用的都是古方言吗?

  炎拓慢慢睁开眼睛。

  这女人的脸离他很近,和其它的白瞳鬼不同,她的眼珠子虽然也是白莹莹的,但眼瞳并没有外扩,上下睑也没有外翻,所以,她看起来更像人,有着年轻女人的清秀轮廓。

  那个白瞳鬼把他拖了那么久,拖过来见这个女人,这女人的地位一定不一般。

  炎拓心头急跳,他双目发直,一副呆滞发昏的模样,嘴里喃喃有声:“有条路……土堆有条路……”

  那个女人没听懂,下意识凑近了些:“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炎拓暴喝一声,手起绳绕,如同聂九罗当初拉绕手环对付他一样,迅速以绳圈住女人头颈,然后抱着她滚落地上,后背贴地,把这女人挡在身前,同时狠狠抽绳,厉声喝道:“停下!让所有人停下!”

  他这一抽,使了大力气,那女人被抽得身子一痉,双目暴突,喉间逸出凄厉的长嚎。

  炎拓豁出去了:大不了同归于尽,哪怕这女人能把他撕成碎片呢,只要他死不松手,这女人也好不到哪去。

  还别说,战局还真停了。

  聂九罗也确实差不多到极限了,虽然还能勉强支撑,刀下总能见血,但身上也已经挂了好几道彩,她压根就没注意到外场的动静,忽见围攻撤下,正一阵莫名,忽然听到炎拓叫她:“阿罗,过来!赶紧过来。”

  炎拓?

  聂九罗心中一喜,正要抬脚过来,眼前又是一花,这一次跟上次不同,这次花得有些眩晕,只觉得地面像浪一样起伏波动,身子立不稳,踉跄着扑倒在地。

  炎拓急得要命,既要关注聂九罗,又要防钳制下的女人骤然发难,还得警惕周围的白瞳鬼突袭,三面分心,焦头烂额,只得迅速爬起身,带着那女人不断后退,一再拉绳,勒得她无力反抗,又恫吓四周:“滚开,滚远点!”

  对方未必听得懂,但估计看懂了,都迟疑着没再过来。

  聂九罗喘着粗气爬起来,才刚朝炎拓走了几步,面色忽然一变,大叫:“小心!”

  什么情况?难道身后还有异状?

  炎拓心头一凛,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一声尖锐的“妈妈”,再然后,后心吃了狠狠一撞,登时站立不稳,带着那女人栽倒在地。

  那女人喉间一松,刹那间回了血,瞬间翻身坐起,回手屈指,五指如钩,向着炎拓头脸插落。

第139章 ②④

  炎拓心知不妙,急向旁侧偏头,那女人的手擦着他的脸颊过去,堪堪擦出几道血口,又直直插进土里。

  不能让这个女人脱身,这是唯一能尽快控住的“有效人质”,如果让她脱了钳制、一声令下,所有的白瞳鬼和枭鬼就会一拥而上,顷刻间把他和聂九罗撕成碎片。

  炎拓急红了眼:“阿罗,先制住她!”

  话未落音,不管不顾,也不讲什么章法了,合身猛扑上去,死死从侧边抱住那女人的腰,把她掀翻在地,那女人怒极,一爪从炎拓后背抓过。

  传说中能豁开最坚厚牛皮的白瞳鬼趾爪,炎拓终于见识到了,这一刹那,他觉得像是有锋利的冰刀自后背切入——何止是后背,连天灵盖都仿佛被刀刃撬开了,森寒阴冷的风嗖嗖往里灌。

  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死不松手就是,炎拓牙关紧咬,手上用力。

  他的臂力原本就不小,再加上此刻破釜沉舟、用尽全力,那女人的腰如陷在越收越紧的铁箍之中,被掐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狂躁之下,疯狂向着他背上乱挠乱抓。

  聂九罗在炎拓吼出那句“制住她”之后就扑了过来,原本是想配合着炎拓把那女人给制住,然而还没等靠近,就被斜剌里猛冲过来的炎心给撞开了。

  不过也很巧,这一撞,恰好把她撞得跌落在炎拓身侧。

  聂九罗一瞥眼就看到那女人正在发狂,而炎拓的整个后背已经被抓得稀烂。

  虽说她的体力已经开始不支,但那股子狠戾的劲头还没消,刹那间血涌上脑,整个人也是疯了,大吼一声,迎着那女人直扑上去,硬生生把她扑得仰翻在地,然后两手一伸,左右同时控住那女人的头,就要狠狠往一边掰。

  她可不管什么“制不制住”,此时,此刻,她只想要人的命。

  那女人的脸尽入眼底。

  聂九罗一愣。

  她觉得这张脸好熟悉,虽然长了一对可怖的白色目珠,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聂九罗其实并没认出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肌体记忆快过了脑子,手上蓦地一滞,嘴里就下意识喃喃了声:“妈……”

  生死关头,强敌对招,容不得半点迟疑,一秒一瞬都会战局逆转。

  那女人觑准时机,低吼一声,一爪抓进她咽喉,把她第二个“妈”字抓得生生消了音,然后回手狠狠一拽。

  炎拓艰难地爬起来。

  他看到,聂九罗背对着他,正跨坐在那女人身上,双手控在那女人头侧。

  怎么看,都应该是她制住了、或者说是暂时制住了那个女人,然而下一秒,那个女人坐起身子,一抬手就把聂九罗给推开了。

  聂九罗的身体,像是毫无生气般,软绵绵歪倒开去。

  发生什么事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炎拓瞬间如堕冰水,但还抱了一丝侥幸:聂九罗从他这儿把那女人“截”走,也就才几秒不到,几秒钟,一错身的功夫,不至于发生什么事吧?

  再然后,触目所及,人一下子懵了,脑袋也炸了,仿佛炸翻了蜂窝,除了嗡嗡的乱响,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看到,聂九罗躺在地上,艰难地不住喘息,咽喉处一个黑色的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炎拓几乎是跪着爬扑过去,想说什么,眼前已经一片模糊,他伸出手,近乎笨拙地捂住聂九罗的伤口:“阿罗?”

  温热的血几乎是跃涌进他的手心,又从他拼命收紧的指缝中溢出来,聂九罗的身体发颤,眼睛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又好像是要冲他笑一笑,可涌溅出的血弄脏了下巴唇角,把笑也淹没了。

  炎拓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没了,就在她的目光里寸寸蒸发成汽,他的眼泪几乎是夺眶而出,语无伦次叫她:“阿罗,你撑一下,我马上找医生,真的,你坚持,千万再坚持一下……”

  说到末了,忽然痛哭失声。

  聂九罗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想去勾住炎拓的衣角,但她没力气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在拼了命般从喉口奔涌而出。

  她抬眼看天。

  这儿没有天。

  视野渐渐暗下来,是这辈子都不曾经历过的漆黑,恍惚间,有温柔的光漫起,无数的星星四散陨落,拖着长长的光尾,无比绚烂。

  都是她折的星,她一生的星,都在这一刻落下来了。

  身后,那个女人做了个手势,阻停了所有行将冲上来的人,然后缓缓抬起右手。

  她的右手里,抓下的血肉间,正悠悠荡晃着一根极细的链子。

  那个女人疑惑地把右手抬到眼前。

  活在地下,看东西跟在上头时大不一样,在上头是借着外来的光,辨形看色,在下头是看物体自己的光,不管活物死物,身上总有光晕流转。

  她还要更特殊些,因为她下来的时日还不算久,眼睛原有的官能还在,嗓子里出的音依然能字正腔圆——这一点比“夕夕”要强,“夕夕”虽然也能说话,但受下头的影响太大,更习惯白瞳鬼间的沟通,说人话时怪里怪气、支离破碎,怎么矫正也拧不过来。

  链子是有吊坠的,两粒,一粒是温润的小柿子,一粒是雕工精细的小花生。

  小柿子上,正缓缓滑坠下一粒血珠。

  好事会发生。

  炎心走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角,又抬手示意了一个方向:“妈,坏女人,带来。”

  循向看去,有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歪瘫在地上,满面血污,形貌疯癫,一头长发被拽得披一缕秃一块,炎心就是这样揪着她的头发,如役使畜生般,把林喜柔一路驱赶过来的。

  那女人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目光重又收回,先回到轻晃的链坠上,又转到炎拓身上,最后,落到了聂九罗身上。

  她上前一步,问炎拓:“她叫什么?”

  炎拓完全没听到那女人的话。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上沾了很多血,聂九罗就在这儿,静静地躺着,眼眉处没溅到血,看起来很安宁,仿佛只是睡着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炎拓突然产生了时空的错乱感。

  这是梦吧?

  或者他是快要死了,他其实还淹在涧水中,一切都只是他呛水昏迷、行将溺亡时产生的荒谬臆想罢了。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他松了口气,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下一秒,发根生疼,那个女人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拎了起来,迫使他仰面朝着自己,又问:“她姓什么?”

  炎拓看了看她,又看她身侧站着的小白瞳鬼。

  真的好像心心啊,脸型,鼻子,嘴巴,哪哪都像。

  再看远处,那是林喜柔。

  这个梦可真齐全,谁谁都到了。

  他游魂样喃喃了句:“姓聂啊。”

  “聂什么?”

  “聂九罗。”

  那个女人松了口气,撒开手,说了句:“不是。”

  没了女人的揪抓,炎拓的头一下子垂下来,脖颈和脊椎都似乎承不住头下垂的力道,一起被带倒,以至于整个身体都栽倒在地。

  他一侧的头脸贴着粗粝的地面,看近旁的聂九罗,然后伸手去揽她身体,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张开,慢慢覆在她尚有余温的后脑上。

  怎么才能快点醒呢?

  印度教里说,世界是梵天神的一场大梦,所有人都生活在他的梦里,只要他梦醒、翻身,所有人,甚至于花草树木、山川河流,都会灰烬样从他梦里抖落。

  如果这不是他的梦,那他希望是梵天的梦,希望梵天梦醒,黑白涧坍塌,自己的身体寸寸化作飞灰,抖落到无穷深处。

  那女人的喃喃自语絮絮飘进他耳朵里。

  “聂九罗,夕夕,不是,九月四号,九四……”

  他的身体忽然又被揪搡了起来,有个恶狠狠的声音响在耳边:“她爸爸,是不是叫聂西弘?聂西弘呢?”

  真是太吵了,想睡觉都不让人安稳。

  炎拓睁开眼睛,冷冷看这个女人的脸,突然间,脑袋狠狠一磕,正撞在这女人头上。

  这一撞,撞得那女人踉跄后退,也撞得炎拓眼前金星乱晃,他咳笑着栽回地上,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炎拓一走,洞穴里就安静了,只余洞口挂着的水声,哗啦不绝。

  余蓉有点躁郁,但说不清这躁起自何处,她伸手进内兜摸烟,这才发觉衣服内外透湿,那点烟早就濡成渣了。

  她拈起烟渣,送进嘴里慢慢嚼。

  冯蜜忽然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尖利而又刻薄:“真聪明,像乌龟一样缩在这里,指着一两个人救命呢。”

  大头恼怒:“你特么闭嘴。”

  冯蜜偏不闭嘴,话还说得慢悠悠的:“我小时候,可听了不少缠头军的传说,熊哥后来还给编过顺口溜,叫缠头军,缠头鬼,黑里别逢,白里莫见。嗐,我还以为多厉害呢,现在看到你们这德性,我算是知道缠头军为什么一代不如一代了。”

  这话有点戳到余蓉,她看邢深:“咱们真就一直在这等着?”

  邢深说:“她故意煽火呢,你别被她一两句话给戳弄了。如果聂二能搞定,咱们上去了帮不上忙;而如果她搞不定,上去了也是送死——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在这熬,只要能熬到最后,多几个人活命也是好的。”

  冯蜜啧啧了两声:“撺弄人家去拼命,给自己续命,真会打算,能当头头的,目光就是长远、会看大局。”

  邢深皱了皱眉头,没理她。

  大头瞅了眼冯蜜,凑近邢深耳边:“深哥,这娘么,还留着啊?要么趁早……省得她出幺蛾子。”

  邢深明白大头的意思:说到底,这是地枭,不除根后患无穷,不可能因为她给带了个路就冰释前嫌,之前是状况凶险,顾不上对付她,现在……

  可人家刚给带完路,就翻脸不认人,他有点拉不下脸。

  他轻轻咳了两声,没说话。

  大头多少猜到了他的心思,心说:你不好意思说,我可好意思做。

  弄死个地枭,天都不会反对。

  他作势就要起身。

  冯蜜一颗心长了七八个窍,知道什么叫“过河拆桥”,炎拓在的话,她还能安全点,炎拓一走,她可就……

  她一直注意着大头那边的动静,一见他阴恻恻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妙,好在她早有计划,装着泰然自若:“我们手上,有一尊女娲像……”

  大头一怔,觉得她好像是要说什么重要的,不由得先坐了回去。

  多听点,再动她不迟。

  邢深觉得这话有点蹊跷:“你们手上,不是应该有三尊吗?”

  他记得女娲像是七尊,缠头军抢了四尊,七减四,理应还剩下三尊啊。

  冯蜜说:“那是秦朝的时候,被抢得只剩了三尊,可这三尊,难道会在我们这种被圈养的牲畜手上吗?”

  这冯蜜,真是个说故事的好手,余蓉明知道她突然把这话题翻出来一定有目的,但还是被她讲的给吸引住了:“被圈养的牲畜?”

  冯蜜伸手点向自己:“我,一出生就在坑场,很大的坑场。知道什么叫坑场吗?就像你们的,你们的……嗯,猪圈吧,但又有点不同,猪圈是只要公母就能配种,坑场嘛要按照排序配对,然后配,生,再生,生出来了,就在那存着,备着。”

  有人没听明白:“备着干什么?”

  冯蜜莞尔一笑:“血囊啊,你以为白瞳鬼的血囊是怎么来的?你以为它们一代代的、为什么能延续这么久?血袋足够啊,它们有专门造血的坑场啊。”

  说到末了,冷哼一声:“我们在上头做那点事算什么,毛毛细雨了。你们见过坑场吗?那规模,那人头,有多少人,一出生就在那,在那生,在那死,不死就继续养新的,一辈子都没迈出过坑场。”

  余蓉听得有点反胃,大头骂了句:“把这娘么嘴给封了算了,尼玛又在这造谣。”

  冯蜜冷笑:“你是觉得缠头军做不出这事来?动动你的脑子,秦朝的时候还有奴隶呢,奴隶的命连条狗都不如,他们把自己人当人,把我们当生养的畜生又有什么稀奇的?”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所以,我就顶顶佩服林姨了,那么多人都当猪当狗认了命,只有林姨不,她给我讲逐日一脉的传说,讲我们会有出路的,她讲缠头军抢走了四尊女娲像,一连起了四扇金人门,但是夸父七指,还有三尊像,被藏在了没被发现的三个出口附近,只要我们能逃出去,找到出口,我们就有希望了。”

  邢深听得一颗心猛跳:“你们逃出去了?”

  冯蜜笑:“这不明摆着吗?”

  又说:“林姨一家,我,熊哥,还有好多,都是那一批逃出来的。当然了,出逃没那么容易,按照林姨的计划,有好多留在坑场的人给我们打掩护、制造混乱,甚至直接去跟白瞳鬼拼命,没办法,为了成事,总得有人牺牲嘛,就看这牺牲值不值得了。”

  说到这,她环视了一眼狭窄的洞穴:“我为什么知道这么个藏身的地方,就是因为当年逃跑的时候,在这里躲过啊。”

  “白瞳鬼带着他们的狗,也就是枭鬼,一直追到了涧水边,一无所获。也真是点背,那一次它们都没追过涧水,这一次,居然过涧了。”

  说到这儿,又笑着看邢深,话里有话:“我看啊,八成是你乱敲敲,把它们给敲上来的。”

  邢深忽然想到了什么,也顾不上她话里的讥诮之意:“白瞳鬼是枭鬼变的,它们手里有女娲像,为什么不把枭鬼都给转化了呢?”

  虽然女娲像只有四尊,但它们时间足够用啊,年复一年,水滴日穿,尽可以全数转化。

  冯蜜嗤之以鼻:“四尊像,一年才能转化几个?枭鬼兽化久了,基本就没法转化、永远只能当枭鬼了。就跟蚂蚱似的,蚂蚱兽化了二十来年,还见了光,完全没希望了。”

  忽然听到“蚂蚱”这个名字,邢深一阵恻然。

  到底是相处过。

  洞穴里一片死寂。

  沉默间,冯蜜忽然咯咯笑起来,说:“我无所谓,只要林姨在,一切就能再来。当初有人为我死了,让我过了这么多年舒坦日子,现在我也死上一死,不在乎……知道我为什么要讲故事吗?”

  余蓉觉得不妙:“为什么?”

  冯蜜:“拖时间啊,你现在,有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

  有吗?余蓉一怔。

  好像真有,间杂在水声中,是白瞳鬼那种异样的诡音,极具穿透力。

  冯蜜看着她,唇角掠过一丝玩味的笑,再然后,猛然往前一窜,半个身子穿透水帘,使尽全身的力气嘶叫道:“在这里!都在这里!”

  余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也扒住洞壁,探出头去。

  她看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场景。

  之前那几条横跨涧水的绳上,正在飞速过人,有白瞳鬼,也有枭鬼,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可能是因为速度很快,绳子居然并不太过沉坠。

  听到这里的呼和声,无数道瘆人的目光瞬间攒了过来。

  冯蜜哈哈大笑,齿缝间迸出一句:“带你们活?特么想得倒美!”

第140章 ②⑤

  炎拓迷迷糊糊间,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晃。

  不是在水里的那种晃,是不静止、不舒服、不安稳。

  他努力了几次,才睁开眼睛。

  先看到的,是远远近近、朦朦胧胧的一蓬蓬幽碧色,泛着隐微的光亮。

  想起来了,这是夜光石,走青壤的前半段,总能见到这样的夜光石,是古时候的行路夜灯,后来,渐入深处,光亮就没了,视物必须借助手电或者照明棒,再后来,唯一亮着的,就是白瞳鬼的双瞳了。

  有人背着他在走。

  这是谁?

  炎拓艰难地挪了下脸,觉得颊边蹭到的是个光脑袋,下意识呢喃了句:“余蓉?”

  还真是余蓉。

  听到炎拓吭声,她停下脚步、屈着腿把他放下来,又是揉肩又是舒脖,然后一屁股坐下来:“你可总算醒了,累死我了,这么沉。”

  炎拓脑子发胀,心下一片茫然。

  这又是怎么回事,还是在做梦吗?为什么一段一段过渡得这么割裂、完全拼接不上?

  他陡然激灵了一下:“阿罗呢?”

  余蓉“啊”了一声:“没看见啊。”

  什么叫没看见?炎拓一下子跳了起来,使的力气太大,后背火烧一样痛,眼前阵阵发黑:“阿罗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啊。”

  余蓉瞥了他一眼:“你做梦呢?我找着你的时候,你就一个人躺在空地上,身下一滩血,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幸亏探探鼻子还有气。”

  ***

  余蓉是被冯蜜冲上来抱住、一起扭摔下涧水的。

  那时候,冯蜜应该是不想活了,或者是觉得自己只要不遭遇白瞳鬼或者疯刀,就肯定有复生的把握,所以并不忌惮采用惨烈的方式向死求生,本着“死也要拽个垫背的”的想法,选了就在身侧的余蓉。

  事发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有孙周,人已经兽化,又被她驯过,反应极快,有着救主的本能,嗖地冲上来,想抓住她。

  然而两人的坠势太快,孙周又已经只剩一条胳膊、没什么力气,非但没能拽停她,反而被带得一起砸落涧水。

  涧水汹汹,三人一下去,就完全冲散了。

  不过,冯蜜选余蓉同死,是失算了,其实所有人中,水性最好的就是余蓉:她之前在东南亚一带驯兽练鳄,水里来去不在话下,再说了,东南亚靠着海,余蓉性子又爱刺激,狂浪都冲过几次,在涧水中,她比炎拓还能捱。

  她叹了口气:“我生怕白瞳鬼下水抓人,还在水下闭了会气,不过水流太凶,身子被冲走了,借着上来换气的功夫,我往上瞥了一眼,少说有七八个白瞳鬼,已经堵在那个洞口了。”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也就顾不上那些人了。

  和炎拓一样,余蓉也是怎么都靠不了岸,身体如同陀螺,被水流抽来打去,到后来还呛了水,好在老天开眼,筋疲力尽间趴住了一块斜出的边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了上来。

  “都不知道被冲下去多远了,上来之后两眼一抹黑,直接晕过去了,醒来后压根也不知道在哪。好在包是随身的,包里还有能用的装备,我就顺着涧水河岸一路往回找。”

  找到最初大家藏身的那个洞穴,已经空了。

  回想起白瞳鬼簇拥在洞口的骇人场景,余蓉觉得,也不用对找回邢深他们抱什么希望了。

  “我不死心,又折回烽火台那头,想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两个失散的同伴,一开始还担惊受怕的,怕出事。结果一路上,跟走在荒野似的,地枭、枭鬼、白瞳鬼,都没了。”

  “来回找了几次,就找着你一个,躺那一动不动。哦,对了,还有把刀,落在地上。”

  说着,余蓉从后腰带里抽出聂九罗的那把匕首,扔给炎拓。

  炎拓没接,没力气接。

  他看着那把匕首在面前跌落:“不会啊,我记得,阿罗应该就在我旁边。”

  余蓉说:“被带走了吧。”

  带去哪?越过了涧水,正式进入黑白涧,去到地下了吗?

  炎拓打了个哆嗦,一下子爬起来,踉跄着往回走。

  余蓉坐在地上看他,并不试图去拦。

  “去哪啊你?没必要再去看了,我来来回回看几次了都。虽说白瞳鬼什么的都走了,万一又回来……”

  “老子把你背出来容易吗?你别特么又栽路上,让老子再背一次。你看看你那后背,撕扒撕扒骨头都出来了。”

  “赶紧瞧医生去吧,不然我看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喊到后来,余蓉也懒得喊了,她往后仰倒,两手枕头。

  太累了,养养力气吧,养点力气,再去捞不死心的傻子。

  ***

  炎拓到底也没能再次去到涧水边。

  一是他不认识路,而且越往里照明就越跟不上,二是身体原因,他在涧水里泡过,接着后背受伤,又昏躺了很久——这季节,睡觉蹬掉了被子都会惹一场感冒,更何况是这么往死里水里的折腾?

  余蓉休息够了,一路找到炎拓的时候,炎拓的寒热已经上来了,整张脸发烫发赤,流热汗的同时又打摆子,身体一时像往冰里浸,一时又像往火中燎,余蓉叹了口气,说他:“炎拓,你要是想现在就交代在这呢,就往死里折腾好了,我都失去那么多同伴了,也并不特别稀罕你的命。我又不是聂二,会花十分力气救你,出于情分、拉你拽你一把罢了。”

  “你要是想活着、日后还能有机会再回来这里,就打起精神来,跟着我往外走,咱现在还没脱险呢,话就说到这份上,我走了啊,头百步我会慢慢走,方便你跟上来,过百步我就不等了——老子也泡了水,一身寒飕飕的,饿得头昏眼花,没兴趣顾别人。”

  说完她就走了。

  炎拓打着颤从地上爬起来,后背已经没知觉了,他抬手抹了一把,入手胶黏:流的大概已经不是血,感染化脓了。

  话糙理不糙,余蓉说的都没错,他现在即便能冲回涧水边,除了消耗自己,别的什么都不能做。

  炎拓回头看了一眼最深处的黑暗。

  他得先活着,然后回来。

  他趔趄着去撵余蓉,几次摔滚在地,又几次爬起来,最后一次爬起时,余蓉走回来,横了条胳膊给他,说:“走吧。”

  ***

  回金人门的路很不顺利,余蓉也不认路,她只知道往亮处、往夜光石多的地方走。

  然而青壤的范围其实很大,光金人门就有四个,每个门之间相距很远——林喜柔找到的那个矿坑出口,甚至远在由唐县,由此可见方圆之广。

  所以到了最后,或许是走逆了方向,尽在夜光石的迷阵中转悠,炎拓的状态越来越差,余蓉也好不到哪去:她比炎拓能撑,主要是因为没受伤,精神上也相对积极。

  但再积极也敌不过饥寒交迫。

  余蓉已经没了时间概念,不知道下来几天了,只知道自己现在饿得像狼,一对眼珠子简直要发绿,起初她还能拽着炎拓走,后来是扶,再后来是互支互撑,到了末了,谁也扶不动谁了,常常一栽倒就是径直晕过去,然后被另一个晃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