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冬日,涧水虽然比之前平静,但也更为阴寒,反不适合下水,炎拓涂抹过的那些夜光漆的字,因为时间过去太久,即便有手电光照上去,也不大能显光了,或者只能显示一小部分,斑斑驳驳,跟狗啃似的。

  余蓉感慨:“每次来,都觉得光照是个大问题。”

  手电方便,需要电池,太阳能灯号称可循环利用,需要太阳光先补,夜视仪好用,但问题来了,需要充电,即便是军用夜视仪,也支撑不过一日夜。

  高科技设备,在浩瀚的地下,威风不过多久,就水土不服,纷纷躺尸。

  余蓉觉得,最完美的法子,还是弄颗夜明珠来,那才是光照的永动机,但夜明珠的材质,本身就是个谜,慈禧太后陪葬的那颗,在1908年已经价高一千零八十万两白银,实在搞不起。

  雀茶接话:“所以我们不适合下头啊,没了光,我都想象不出该怎么活。”

  聂九罗忽然冒出一句:“不是有一句话说,自然界为一切生命提供出路吗,白瞳鬼没有太阳,但它们的眼睛白亮得不像话,像是自带了一对小的似的。”

  白瞳鬼是瞎子还是自带了一对小太阳,炎拓不感兴趣,他招呼大家:“干活吧。”

  ***

  既然是想来见人,当然得做一些尝试,而不是站在涧水边干等。

  往里喊话不现实,缠头磬和乐人俑也都毁了,炎拓和聂九罗她们想来想去,想到利用一点。

  黑白涧是有风的。

  的确有风,离着涧水很远,都能听到隐约的风声,近时就更明显了。

  炎拓想送一些纸条过去,在上头用夜光材质写下或印下简单的约见请求,利用风的播扬,让纸条最大范围地被传播。

  只要数量多,总会被看到的,而看到了,就有见面的可能,毕竟裴珂答应过他,会让他见见炎心。

  一开始,他计划用无人机送,但下头地势复杂,可见度几乎为零,无人机撞机的概率太大,炎拓从现代两军交战时投递传单的宣传弹以及彩带爆竹得到启发,联系了相关厂家,借口要在开业庆典上使用,定制了专门的彩花弹以及可以用于发射的两门拆卸式小礼炮。

  该干活了。

  炎拓和余蓉组装礼炮,聂九罗和雀茶则忙着准备彩花弹,很快,两门小礼炮就架设好了,炮口倾斜,遥指涧水对岸。

  临门一脚,雀茶忽然担心:“万一把它们招上来了,又像上次一样,把我们给逮下去,那可怎么办啊?”

  炎拓说:“赌一赌吧,不过我觉得应该不会。”

  他指了指彩花弹:“彩片上,要么印炎心的名字,要么印裴珂和我的。裴珂是个聪明人,能猜得出我这趟来只为见面。她上次就没留我,这次应该也不会。”

  彩花弹上膛,左右两门小礼炮齐发。

  聂九罗在边上静静看着。

  因为是“庆典”使用的,小礼炮自带声响效果,这荒寂的青壤,大概从来也未曾出现过如此喜庆的声音。

  一枚枚彩花弹,嗖地越过涧水,没入遥远的、不可知的黑暗,然后远远爆开。

  彩花弹用纸,多有炫光效果,再加上字体材质夜光,所以虽然爆在远处,但隐约能看到微弱的光迹。

  今日量是一百枚,炎拓安排好了,接下来,孙理他们会每日往这头送新的,这一趟,放足七天的礼炮,能不能召唤出人来,听天由命了。

  一百枚放完,周遭重又陷入沉寂。

  涧水哗啦,风声大作,聂九罗看不到,但她想象着黑暗里起的大风是如何卷扬纸片,往每一个犄角旮旯输送。

  居然还看到了被吹回来的纸片,零落的几张,在涧水上方转摇了一阵子,像掉队的、惊慌失措的蝴蝶,落进水里漂走了。

  余蓉眯缝着眼睛,端着夜视仪看对岸:“也怪哈,天冷了,我们上头刮大风,它们下头也刮风。”

  又拿胳膊肘碰了碰炎拓:“一枚弹,里头有一百张吗?”

  炎拓说:“差不多。”

  余蓉唏嘘:“一百乘一百,那今天放了有一万张进去了,七天七万,啧啧,咱给下头制造了多少垃圾啊。”

  雀茶:“纸是可降解的吧,这不叫垃圾。”

  余蓉哼了一声:“怎么不叫垃圾了,视觉垃圾也是垃圾,反正我看到小纸片飞来飞去的,烦球。”

  ***

  几人就地搭设帐篷,懒得垒灶生火,晚餐就以自热米饭解决。

  饭后,聂九罗拉了炎拓去涧水边,先勒令炎拓站在距离岸边一步之遥的地方不许动,然后拽紧他的手,自己小心翼翼探头去看。

  炎拓暗自憋着笑,聂九罗真是怕水人设不倒,这都再世为人了,对水的惧怕依然不减,水下石窟那么大的吸引力,都改变不了她半分。

  聂九罗看了又看,觉得这水流实在也没什么特别的:“顺着这水流一路潜下去,真的有个石窟啊?”

  炎拓说:“不然呢,我编出来的?”

  聂九罗悻悻:全天下的石窟,她都能去拜访,怎么最想去的这个,偏偏在水里呢。

  “真的有白蛇啊?那么大,它吃什么啊?”

  炎拓答不上来:“河流这么长,说不定直通黄河到入海口呢,它饿极了,还怕找不到吃的?”

  “那最后,是它推我们出来的吗?”

  炎拓摇头:“我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已经没意识了。不过,应该是吧。”

  应该是吧,余蓉说,当时汹涌的水浪自洞口喷薄而出,斜溅起的水花足有几米高,理论上,应该是内部出现了巨大的推力。

  他觉得,要么是白蛇助推,要么,就是水下发生地震、那座石窟整个儿坍塌了。

  正想着,雀茶在那头招呼两人:“过来过来,打牌了。”

  ……

  在地下干等,实在是无聊,手机没信号,电也不经耗,所以带进来的消遣工具都比较返璞归真:飞行棋、UNO牌,扑克牌什么的。

  几人支着手电打牌,没过几轮,每个人额头上都贴上了纸,聂九罗偶一瞥眼,觉得分外魔幻:几个月前,他们还在这搏生搏死的,一转眼,都玩儿上牌了?

  这么一分心,又想起了老话题:“你们说,第七个出口,在哪呢?”

  雀茶摇头:“不知道,我以前猜这条涧水就是第七个出口,但余蓉说不是。”

  余蓉仔细理牌,头也不抬:“那谁说的来着,邢深还是冯蜜,不是说夸父族人,一部分留在涧水这儿淘女娲肉,一部分上去搞出口吗?就因为远离了黑白涧,身体受不了,一茬茬地死了。涧水只是黑白涧的边缘,哪里就谈得上是‘远离’了?”

  聂九罗突发奇想:“第七个出口,会不会还没被发现?”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一共七个出口,四个被金人门封住了。我们假设,第五个就是兴坝子乡的大沼泽,年代在清末。第六个是炎拓父亲的矿坑,九十年代初林喜柔从那入世的,那第七个,也许还没被发现呢。”

  余蓉心不在焉:“嗯,反正裴珂在下头全面封堵,不会再有地枭上来了,这第七个,以后也发现不了了。”

  炎拓沉吟了一会:“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最糟糕的可能。”

  这话意味有点不祥,三个人不约而同,都看向他。

  炎拓说:“第七个出口,早就开了。有个人,像林喜柔一样,已经在人间盘下根了。”

  余蓉心头一凛:“这不可能吧,他没有女娲像啊。”

  炎拓反问她:“真没有吗?你仔细想想,女娲像的数量是对不上的。说是有七尊,白瞳鬼抢了四尊,林喜柔那有一尊,那还剩两尊呢。我就算兴坝子乡的小媳妇那也有一尊,那至少还有一尊,是完全没下落的。”

  第七道出口,第七尊像,都还是个谜。

  雀茶怔了好一会儿,突然打了个寒噤:“你的意思是,另外有一拨地枭,混在人群里,至今还没被发现?”

  炎拓笑:“只是猜测而已,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最糟糕的可能。你们就当我……是在杞人忧天吧。”

  ***

  这世上,还有另一个林喜柔吗?

  这世上,会不会有人跟从前的他一样,全家被吮血吸髓,却永远挣扎不出来?”

  炎拓希望,这种可能,永远也别发生。

第159章 后记伍

  一连六天, 礼炮送了约莫六万张信息纸过涧。

  对岸无声无息,一片死寂。

  炎拓觉得很不应该:六万张啊,这么密集的撒网,对方不至于收不到吧。

  虽然进来之前, 大家都做好了此行一无所获的准备, 但真有这种迹象露头,还是止不住沮丧, 人心浮动之下, 各种奇怪的揣测也一个接着一个。

  雀茶:“会不会下头的风也是有风向的?比如现在专刮西北风, 信息纸都被卷积到西北角去了, 但是下头的人员聚居区是在东南方向?”

  南辕北辙,所以收不到。

  聂九罗:“下头的人会冬眠吗?”

  都睡着了, 没准睡的还是一个个茧状的土窝,所以任它信息纸如雪片般飞舞,无人在意。

  余蓉的设想则较为血腥:“会不会已经打起来了,同归于尽的那种?”

  ……

  猜测得很热闹, 但真相究竟如何, 没人知道,也没那狂热去冒险探求。

  一入黑白涧,人为枭鬼, 涧水, 是比楚河汉界还森寒可怖的分界线。

  ***

  第六天的半夜, 许是睡前喝多了水,炎拓起了个夜。

  手电不知道滚哪去了, 怕东摸西翻吵醒聂九罗,他索性摸黑出来:好在这些天在黑里待习惯了,对周围的地形也熟, 即便没光,也能摸索着凑合对付,不至于寸步难行。

  方便完毕,从高垛后转出时,炎拓习惯性地看向涧水边。

  墨汁一样浓厚的黑里,飘着几点白色的莹亮。

  他第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下一秒忽然明白,血冲上脑,心头狂跳,大喝一声:“谁!”

  这一声,半是给自己壮胆,半是提醒聂九罗她们。

  很快,强光亮起,余蓉手持营地灯,披着老棉袄从帐篷里窜了出来。

  聂九罗和雀茶都没露面,这是计划好的:做事得留后手,万一情形不利,这两个可以作为增援的奇兵。

  营地灯可比手电的光照强度大多了,刹那间,方圆百米内,一片肃穆的冷白。

  炎拓看到,涧水的那一边站着两个人,看身形,是成年人牵着个小孩。

  孩子,那应该是炎心无疑了。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几乎是狂奔着冲到了水岸边,然后猝然止步。

  那个成年人,不是裴珂。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炎拓还是惊愕失声:“邢深?”

  ***

  真是邢深,邢深和炎心。

  邢深身上穿的,还是原先的那一身,眼睛已经发生变化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新近转变的关系,并没有特别白,更偏一种半透明的幽深。

  他的头发长长了,不过这个长度,正是最尴尬的时候,不利落,也不飘逸。

  余蓉也过来了,她的反应和炎拓一样吃惊:“邢深?”

  邢深没有立刻回答,他塑像一般立在对面,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来,手里拈着几张信息纸:“你们放的?”

  炎拓点了点头。

  六万张,整整送过去六万张纸条,终于是激起一点回响了。

  他四下看看:“就你们两吗,裴珂……没来?”

  不能见到裴珂,聂九罗会很失望吧。

  邢深没有说话,他退后两步,向河面上张了张:之前留下的几根箭绳还在,在半空悠悠颤着,看情形,不至于朽烂到不能用。

  他嗖地窜上了箭绳,向着这边疾掠过来,身法虽然称不上什么灵活如猿,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比起他之前,灵敏度和力度上,都跃升了好几级台阶了。

  炎心窜上了另一根,后发先至,比邢深早落地。

  她冷漠地瞥了一眼炎拓和余蓉,就转头去看邢深,直到邢深过来了,才又去牵住了他的衣角。

  邢深说:“就我们,裴姨不上来了,她之前接二连三上来,身体受不了,生了场病。我们这样的人,上来就好比经受辐射,对身体有害,所以得适可而止。”

  炎拓约略听懂了:对白瞳鬼来说,得接受永居地下的宿命,“上行”类似于慢性自杀,虽然不至于夸张到一次越涧就会暴毙,但总归是宜少不宜多的。

  他有点担心:“那心心……”

  如果没记错,这也是心心第二次上来了。

  邢深说:“长话短说,应该问题不大,你不是想见她吗,裴姨说答应过你,得说话算话。”

  说到这儿,他看向炎拓身后。

  炎拓心里一惊,还以为是聂九罗也从帐篷里出来、被他发现了。

  并没有,邢深只是略显惆怅地看着他的背后,仿佛在看青壤的尽头,喃喃说了句:“这么久了,都忘记太阳长什么样子了。”

  炎拓没心思去听邢深的感慨,他蹲下身子去看炎心的眼睛,声音因激动而约略发颤:“心心,你还记得我吗?”

  炎心含糊地问他:“看……什么?”

  说完,直直对着他,俄顷侧了身,给他看左半边身子,过了会,又换右边。

  炎拓先是愕然,很快就明白了。

  炎心真的就是单纯地在给他“看”,你不是要“看我”吗,那看好了,前后左右地看,随便看。

  炎拓不死心:“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那还记得妈妈吗?还有小鸭子呢?”

  炎心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同时扯了下邢深的衣服,像极了没耐性的小孩子厌烦大人们的社交、一再催促赶快结束。

  炎拓失魂落魄般站起来。

  这些年,他无数次想象过跟炎心重聚的画面,有时自己都被感动地湿了眼眶。

  原来,那些感动,那些幸福,那些失而复得,都是臆想出来的。

  余蓉沉不住气:“邢深,咱们的人呢,其它人呢?”

  邢深说:“哪有那么快,有些在转化中,有些成了枭鬼,还在排队等——女娲像只有四尊,转化一个人少说要一年半载,我属于适应得特别快的。”

  也对,余蓉这才想起所谓的女娲像其实就是泥壤,用完一次得有个休养生息的时间,这才不到一年呢,想要所有人都转化完毕,至少也得等个四五年。

  她震惊于邢深这种安之若素的语气:“你在下头……适应得不错?”

  她的想法里,一入黑白涧,终身回不了头,得和过往的一切彻底割裂,进到一个那么黑暗血腥原始的环境中,换了是她,得发疯。

  邢深看了她一眼:“很好,感觉像再活了一次似的,这么多年,我终于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地方了。”

  余蓉和炎拓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感觉像再活了一次似的。

  这句话,可以用在很多人身上,林伶亲口这么说过,聂九罗是真真正正再世为人,雀茶走上了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道,许安妮……应该也算是。

  可是邢深……

  邢深像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难道不是吗?我在上面是什么?一个瞎子,自己认为自己有一身本事,可是没人需要,也不被看重。只是在走青壤的时候,能起那么点作用。”

  “现在,跟着裴姨,在下头,我能做很多事,大事。下头很乱,你们知道吧?”

  余蓉一愣:“不是说缠头军在下头掌控着一切吗?”

  邢深淡淡道:“谈不上掌控,下头乱得很,缠头军自己就分了好几派,地枭有被控制的,也有很多流窜在外,像个……”

  他在这里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怎么用词:“总之就是,没有法度,没有规则,弱肉强食,谁有实力谁说了算吧。”

  炎拓问了句:“裴珂现在,还不算很拔尖、急于培植自己的力量?”

  邢深说:“换了你,处在那种环境中,也会这么做的。干嘛要被一群废物老古董牵着鼻子走呢?”

  他面上露出自矜的神色来:“能者居之嘛。”

  这口气,跟裴珂还真是如出一辙,炎拓说:“看来,你和裴珂看法很一致啊。”

  邢深笑了笑:“是很一致,而且,我还给了她不少可行的建议。我觉得,裴姨的目光还不够长远,其实在下头,可做的事很多很多。”

  炎拓只觉得口唇发干:“你想干什么?”

  邢深看了炎拓一眼,炎拓居然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些许怜悯:“不管我想干什么,炎拓,到那个时候,你,你们,都已经不在了。”

  他又笑起来:“下头是一个世界,有人,也有资源,只不过和上头有些区别而已。为什么上头用了两千年可以进入科技时代,下头同样过了这么多年,却不进反退、成了个弱肉强食的野蛮世界呢?为什么不能把它变成一个完全不逊于人间的安乐窝呢?”

  是因为那群老废物没有这种眼光、这种格局,可他有,他们是新鲜注入的血液,见识更多也更广,摩拳擦掌、热血沸腾,等着做一番大事。

  更何况,他有时间,有长长久久的寿数,不像炎拓和余蓉他们,倏忽几十年,就会苍老谢幕。

  他终于等到了一个广阔的天地,一个几乎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大世界。

  余蓉无语,这些日子,她一直记挂被绑入黑白涧的同伴,心心念念要见一面才能放心,没想到见着一个如被传销组织洗了脑的。

  反正她是理解不了,人间美好,人间值得,人间有猫狗虎豹,她是一秒都不想入地下,入了也不会把那种破地方当宝。

  炎拓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林喜柔她……怎么样了?”

  邢深颇反应了一会儿:“她啊,你还记得蚂蚱吗?”

  记得,炎拓心头一颤:“跟蚂蚱有什么关系?”

  邢深轻描淡写:“没什么,就是觉得,母子长得是挺像,她现在,跟蚂蚱也没什么两样了,老态龙钟,也不能陪心心玩了,数着日子等死吧。”

  又问炎拓:“你有话要我带给她吗?趁着她还能喘气,有什么话,我可以帮传一下。”

  炎拓沉默半晌,缓缓摇头。

  就在这个时候,炎心忽然叫了一声:“哥。”

  哥?

  炎拓脑子里一突,眼底倏忽漫上烫热,他嗫嚅着嘴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不是叫他的,炎心仰着头,正看着邢深,手上拽了又拽:“走,下。”

  她在催促邢深。

  炎拓声音发颤:“她叫你哥?”

  邢深看了眼炎心,又看炎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见到我,就很自然地这么叫我了。”

  又说:“你想看心心,如今也看过了,没什么事了吧?”

  在这儿待久了,他也不是很舒服。

  炎拓摇头,摇到中途,忽然想起了什么:“能给我一缕心心的头发吗?”

  估计是用来睹物思人的,邢深猜到他的用意,低下头冲着炎心比划了两下,炎心似是不太情愿,但也没太反对,扯过一缕头发含进嘴里,牙齿撕磨了两下之后,把断发递给邢深。

  邢深又把头发交给炎拓。

  一小缕头发入手,很轻,很毛糙,炎拓拈在手里,百感交集,好一会儿才说:“那拜托你在下头,好好照顾心心。”

  邢深说:“她其实资历比我老,我照顾她还不够格,不过你放心,都是同伴,有事情会互相照应的。”

  他转身欲走,蓦地又停下,回身看炎拓:“你觉不觉得,我们的对话少了点什么?”

  炎拓没懂他的意思:“少了什么?”

  邢深欲言又止,顿了顿岔开话题:“算了,不说了。将来,你们要是过得不如意,或者对上头的生活厌倦、想活得更长一点,可以下来。只要越过黑白涧,一直往下走……”

  余蓉打断他:“不用,多谢了。”

  邢深说:“话别说得这么死,万一呢,世事难料不是吗。”

  说完这话,他飞身上了箭绳。

  ——你觉不觉得,我们的对话少了点什么?

  少了阿罗,全程没有人提阿罗。

  他替聂九罗不值,这才几个月,炎拓的脸上,一点悲伤的痕迹都没有了。

  ***

  炎拓目送着邢深和炎心的身形掠过箭绳、越过光照的边缘,没入茫茫的黑暗。

  转身时,看到聂九罗和雀茶从最近的一处土堆后出来,原来这俩也没安稳待在帐篷里。

  余蓉哼了一声,问雀茶:“你听到邢深说的话了?”

  雀茶点头:“他还挺有……想法的。”

  说是“野心”,似乎瞧不起邢深,说是“志向”,又似乎埋汰了志向,雀茶斟酌再三,才用了“想法”这个词。

  余蓉呸了一声:“我才不信,有本事的人,在哪都能做成事。在上头这么多年,也没见做出什么来,下去了就能脱胎换骨了?嘴上搞事业谁不会?睡觉去。”

  她拎着营地灯,大踏步地往帐篷去了。

  聂九罗却迎过来,拉住炎拓的手。

  炎拓手里,还攥着炎心的那缕头发。

  光暗下去了,他看不清聂九罗的脸,只看到她的眼睛,在黑里亮晶晶。

  炎拓说:“你白走这趟了,没能见着你妈妈。”

  聂九罗笑笑,轻声说:“没关系,可能我的母女缘就是比较浅。”

  生她时缘生,杀她时缘灭吧。

  她能想得开最好了,炎拓捻着那缕头发,有点发怔:“心心刚刚,叫邢深哥哥。”

  裴珂说,心心只记得仇人,早忘记亲人了。

  他觉得不是,心心还记得,记得妈妈,记得哥哥,只是,都换了别人、代入别人了。

  聂九罗柔声说:“你凡事往好处想,心心原本是有妈妈、有哥哥的。现在,她依然有,两个也都是她喜欢的人,挺好的。”

  ***

  七天后,炎拓带着聂九罗,去看了林喜柔。

  在疗养院长住的、他的亲生母亲,真正的那个林喜柔。

  炎拓把炎心的那缕头发塞进母亲的手里,聂九罗则把带来的一束康乃馨插进床头的玻璃花瓶。

  当时,夕阳西下,病房里铺满融融的暖金色,床头的康乃馨如一团粉云,那场景,像极了故事余韵悠悠的收尾。

  炎拓想着,母亲要是就此醒过来就好了。

  越三天,林喜柔于睡眠中安然而逝。

第160章 后记陆

  一年后, 聂九罗的个展如期开展。

  开展前,老蔡找到聂九罗,确认一个关键事宜。

  ——如果在巡展过程中,有人看中了展品且能给出合适的价钱, 卖不卖?

  炎拓的想法是:当然不卖, 艺术是无价的。

  哪知聂九罗脱口说了句:“卖,当然卖。”

  顿了会又补充:“不过要保证巡展期的展出, 先付定金, 巡展期结束才能提货。”

  老蔡走了之后, 炎拓问聂九罗:“不是说, 艺术是无价的吗?”

  聂九罗瞥了他一眼:“艺术当然是无价的,但艺术品是有价的, 艺术家也是要吃饭的。”

  ***

  在老蔡的运作下,巡展有一条重点城市名单,首展避开热门的北上广,选择了山西大同, 因为这里被称为“中国古代雕塑博物馆”, 而且有着国内规模最大的古石窟群之一,云冈石窟。

  首展定在这里,有致敬, 有传承, 也隐隐有不畏比较的意味。

  作为创作者, 聂九罗需要跟线,虽然不至于跟全程, 但多地打卡是必要的,这就意味着,她会有一段较长的旅程——从前出游, 是去看别人的作品,拜访、采风,这一次,是送自己的作品给别人看,心情自然不同。

  人生首展,意义重大,炎拓决定全程陪她走这条线。

  再说了,他也是赞助人不是?钱花出去了,得去验收一下、听个响。

  除此之外,他还联系了远在泰国的余蓉,希望她和雀茶有空也能来。

  余蓉对个展什么,完全不感兴趣:“开个展览,又不是斗地枭,干嘛要我回去看?你拍几张照片给我看看得了。雀茶啊,最近IPSC射击考证呢,她想进射击场工作……”

  泰国不禁枪,射击运动很风行,雀茶在这方面估计是真有天赋,不管是射箭还是射击,一玩起来,直追专业水准。

  ……

  出行前夜,卢姐给聂九罗收拾好行李,期期艾艾,向她提出了辞职。

  用生不如用熟,聂九罗自然挽留了一番,还问她是不是对薪资不满意。

  卢姐赶紧摆手:“不是的,聂小姐,很满意,跟薪资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