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解释说,其实之前就想提了,但知道她在备展,不想让她分心,才一直拖到现在。

  看来是去意已定了,聂九罗也就不再勉强,顺口又问:“那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啊?”

  卢姐居然噎住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我有个朋友,投了个小饭馆,想扩店面,我也想占一份,顺带帮点忙。”

  这不挺好的嘛,一举从打工人跃升为小老板了。

  聂九罗真心为卢姐感到高兴。

  ***

  大同首展,并没有如何如何的盛况空前——这也正常,雕塑类展览,本来就是小众,比不得热门电影,一上映就能引起风潮。

  但它达到了预期,符合老蔡制定的“口碑发酵”路线:出其不意,先引起业界大拿的注意,得到权威的肯定之后,再投放各类文化相关KOL,最大限度地争取文艺爱好者的关注。

  老蔡喜滋滋地说:“盘子得越磨越大,这样,展览进入北上广的时候,就是同档期的热展了。”

  果然,到第二站西安时,热度比之大同,已经高了好几个档,大同的媒体多是老蔡请来的,西安多了不少不请自来、主动约采访的。

  聂九罗先还兴致勃勃配合,几轮一过,新鲜感过去,就疲了,她本来就是任性的人,找到老蔡说,自己跟线还是跟线,但不跟展了,只偶尔露面坐馆,其它时间,她要像从前一样,去邻近的郊县转悠采风。

  老蔡非常爽快地同意了。

  他有他的考虑,艺术家嘛,就得行踪不定、一面难谋,才显得有神秘感,更容易吊大众的胃口——否则一来就见着了,一约就采访上了,会显得不太金贵,太easy。

  ***

  这一晚,聂九罗和炎拓入住石河县的金光宾馆。

  这算故地重游了,聂九罗特意选了最初入住时的那一间,跟炎拓好一通摆忽当初狗牙是如何夜半破窗而入、她又是如何镇定以对的。

  炎拓听到后来,居然有些惘然:破了的窗户早就修补好,窗外也是一派平和气象——狗牙还有地枭什么的,仿佛只是他做过的一场噩梦,醒来时阳光一照,金光万道,一切也就过去了。

  ……

  炎拓做了个梦。

  梦见有人敲门,乒乒乓乓,他怕吵醒聂九罗,急急地下床开门。

  门一开,居然一脚跨进黑漆漆的坑道里。

  炎拓顺手拎起一盏矿灯,顺着坑道往里走,矿灯的光左晃右荡,每次只能照亮小方桌那么大的一块地方,愈发衬显出周遭的阴森。

  走着走着,炎拓反应过来。

  这是他爸炎还山的矿场,他是下到了矿底。

  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溜滑,炎拓哎呦一声,踩着那玩意儿滑出了几米远,仰天摔了个结实。

  他恼怒地坐起身子,拎着矿灯四下去照,先照见了害他摔跤的罪魁祸首,那是香瓜靠结蒂处的那一块。

  再然后,他看见灯光的尽头、模糊而又黯淡的黑里,站着一个人。

  他下意识提高了矿灯。

  那是他的林姨,林喜柔。

  林喜柔就站在那里,容颜如过去一样姣好,长发又浓又密,眼睛死死盯着他,里头满是愤恨和怒火。

  她的声音从齿缝里往外迸,字字怨毒:“炎拓,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输。”

  炎拓的心头很平静。

  事到如今,输赢有什么意义呢?

  他说:“你就是输了。”

  林喜柔的面目渐渐扭曲,喉咙里发出阴毒的怪声,她亮而浓密的长发渐渐灰白,如被燎焦的枯草,两只眼睛夸张地外分,外扩,脸上的老皮一层一层,耷拉着垂下。

  她像极了老迈不堪的蚂蚱。

  炎拓听到她尖利的嘶声:“我只是不够聪明,会有人比我更聪明……”

  咔嚓一声响,她的脚下裂开一道地缝,林喜柔的身子整个跌落下去,只余两只带趾爪的手,死死扒住了边沿。

  她仰起倒三角锥一样的脑袋,昆虫口器一般的嘴巴诡异地蠕动着,朝着他喃喃重复:“我只是不够聪明……”

  ……

  炎拓一身冷汗,翻身坐起,再没了睡意。

  窗帘没拉严,外头已经有些微微亮了。

  睡在边上的聂九罗半睡不醒的,睡眼朦胧问他:“干嘛?”

  炎拓轻声说:“没事,你睡你的,我先起了。”

  起了?

  聂九罗迷迷糊糊摸过枕侧的手机。

  6:57。

  还没到七点呢,她带了点起床气:“没到点呢,再睡会。”

  边说边欠身过来,伸手抱缠住炎拓,头枕住他胸口,又阖眼睡过去了。

  炎拓被她八爪鱼样缠着,起不来,又躺不舒服,只能半倚着靠在床头,哭笑不得。

  不过,聂九罗是这样的。

  她起不了早时,经常要拖着他一起,似乎多拉一个下水,会更心安理得、睡得更安稳。

  炎拓一般都只笑笑,就依着她了。

  他伸出手去,轻轻蹭磨她细长的眉毛,指腹又慢慢没入她的鬓角,任无数细软的发丝在指间拂过。

  聂九罗大概是觉得痒,蹭了两下之后,微微掀开了眼,眼睛在微暗的晨曦里,朦朦胧胧,像含水衔雾。

  她说:“这么听话啊,让睡就真躺下了。”

  炎拓笑,手指顺着她颈后,慢慢下抚,指腹下隔着丝袍,也能探出肌肤的细腻微温。

  他说:“那睡不着,你又不让起,我能不能做点别的?”

  聂九罗眼皮微垂,目光幽幽深深地暗下去,下巴垫住他心口,语焉不详:“那会让我睡不好觉的。”

  炎拓说:“不会,我保证,适当运动一下,还能让你睡得更好。”

  聂九罗噗嗤一声笑出来。

  炎拓也笑,搂住她翻了个身,顺势把盖毯拉过头顶。

  ……

  天光大亮的时候,聂九罗果然全身酸软,又恍恍惚惚地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是被电话吵醒的。

  聂九罗打着呵欠摸过电话,炎拓不在,估计是下楼吃早餐去了。

  电话是老蔡打来了,这些天,老蔡经常给她报好消息,声音永远亢奋,仿佛开个展的是他而不是她:“阿罗,昨天洛阳开展了,好多人来捧场,下午我们都限人了。”

  聂九罗坐起身子,语气不咸不淡的:“是吗?”

  心里是高兴的,洛阳哎,龙门石窟的所在地,能在这种地方获得认可,意义不同。

  老蔡:“可不,有几个久不露面的前辈都来了,他们之前看过你的作品,说这一年真是进步很大,还问起你干妈了。”

  聂九罗哦了一声,赤脚下床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窗帘。

  天气不错,一派晴好。

  过去的一年,老蔡经常旁敲侧击地追问她究竟是跟着谁学习的,聂九罗被问烦了,答说是干妈,人低调,不爱交际,让老蔡别老打听。

  她猜到了老蔡一定贼心不死。

  果然。

  “和几个前辈聊起这一行比较资深的女大佬,都觉得不是你干妈的风格。阿罗,咱干妈真不考虑出来交流一下?”

  聂九罗拉长声音:“不考虑。”

  脸真大,还“咱干妈”,用炎拓的话说,“这小腿真会攀”。

  “那如果是业界邀请呢?也会给到一定的酬劳……”

  聂九罗呵了一声:“不稀罕。”

  老蔡不屈不挠,采取迂回战术:“我们就是觉得,干妈有这水准,不出来太可惜了。哪个创作者不想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大众认可呢对吧?只要干妈愿意,真的,我能想办法做到一流的策展,绝佳的展示……”

  聂九罗说:“没必要,早就在展示着了。”

  老蔡一怔,有点懵:“哪展示呢?北京、上海?还是国外啊?”

  聂九罗没吭声。

  她额头抵住窗玻璃,出神地看远近的熙来攘往、车水马龙。

  早就在展示着了。

  女娲造人,这烟火世界,千人千面的众生相,神仙名士,魑魅魍魉,哪一个不是她的作品啊?

  论真论美,论丑论恶,哪一间展馆里立着的雕塑能比她塑得更见血见肉、入骨三分?

  早就在展示着了。

  一代一代,无数人身在展中,看展,也被看,有至死堪不透的,也有临了悟了道的。

  偌大红尘,稠人广众,巨幅画轴,万里群塑罢了。

第161章 全文完

  聂九罗这趟来石河,其实不为采风,也不为怀旧。

  余蓉带人清扫南巴猴头时,除了发现畸形的地枭之外,还找了林喜柔藏起的那一箱泥壤,这件事,她跟炎拓提,但彼时大家都忙,诸事缠身的,都给忘了。

  直到前一阵子,聂九罗才想起这事,一大箱的泥壤,死沉死沉,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余蓉绝不会把东西带出国。

  一问之下,果然,余蓉把那些泥壤封了几麻袋,就近扔在了板牙村、雀茶住过的那栋小楼里。

  聂九罗计划拿回这些泥壤,尽已所能,塑一尊女娲像,将来在小院里专门辟一处存放,半为缅怀感激,半为供奉。

  ***

  用完早餐,两个人驾车出发,直奔板牙村。

  又是熟悉的老线路,免不了旧话重提,聂九罗笑炎拓箱子里老装着大活人,炎拓怼她太会演、害自己在板牙住了那么久的猪场。

  正互相调侃,右后侧有辆婚车超了上来,恰和炎拓的车并驾。

  炎拓“呦”了一声:“出门见婚车啊,真不知道是什么兆头。”

  结婚这事,他问过聂九罗的意见,聂九罗直言近几年没这打算,他也就不急不催,但逮着机会,总会旁敲侧击地打趣她。

  聂九罗偏不进他的套,相反的,还有点好奇:一般街上看见婚车,都是浩浩荡荡一长串,很少看见单辆的。

  婚车的司机朝这头看了一眼,忽然眼前一亮:“呦,聂小姐啊!”

  什么情况?自己在这儿还有熟人?

  对似乎看了她的疑惑:“我,我,我是老钱啊!”

  ***

  这个司机,正是孙周出事之后,旅行社派来服务聂九罗的老钱。

  一般情况下,司机马不停蹄地接待客人,也接二连三地忘记客人,但聂九罗不同。

  她年轻漂亮,是个搞艺术的,有点过于开放,半路包了个男人,后来这个男人失踪了,间接地还给老钱带来了一笔不小的收益。

  老钱对她的印象可太深刻了。

  既然遇熟人了……

  炎拓打方向盘变道,车进停车道,方便这两人寒暄。

  ……

  老钱小跑着下了车。

  毕竟对方是个艺术家,小地方难得见到,更何况还是老客户,由不得他不热情。

  他凑近车窗,笑得跟朵花似的:“聂小姐,又来搞创作啊……”

  话还没说完,蓦地瞥见炎拓,脑子里一懵,后半截话就全忘了。

  这不是那个据说很有身家、但心理上有特殊癖好,所以行为上也……比较怪异的男人吗?

  这都这么久了,这人怎么还在?露水情缘转长期服务了?

  作为旅游服务行业资深从业者,老钱知道不应对客人的私生活有所关注,他立马收回目光,只是神色止不住古怪。

  这男帅女美的,身家也都不赖,就不能好好谈个恋爱吗,非放任自己陷入这么病态而又扭曲的关系中,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世风日下道德败坏啊。

  聂九罗可不知道他心里转着这么多念头,只是指了指他的车:“家里有喜事啊?恭喜你了。”

  老钱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旅行社的同事结婚,这不嘛,我也是迎亲队的,车被征用了……”

  聂九罗笑:“那不耽误你,赶紧忙去吧。接迟了,娘子该不高兴了。”

  老钱嘿嘿笑着点头,正要走时,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到新娘子,聂小姐,没准你也知道她呢。”

  她也知道?

  真是奇了,她在这哪来这么多熟人?

  聂九罗问了句:“谁呀?”

  老钱说:“就是孙周之前的对象,叫乔亚的,孙周不是失踪了吗,后来又听说是治病去了,绝症好像,两人就断了。”

  乍听到孙周的名字,聂九罗居然生出隔世之感,好一会儿才恍惚地点了点头。

  这事她知道,蒋百川那头操办的,听说除了安排雀茶假充医务人员带走了孙周之后,另有善后——孙周自小父母离异,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现在老人已经过世,父母早已各自组建了新家庭,对这个儿子并不上心,事情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老钱滔滔不绝:“但是吧,也是缘份,乔亚去公司给孙周收拾东西,认识了现在的这个,还挺投缘的,各面也都合适……”

  聂九罗口不对心地敷衍着笑:“那是挺好……挺好的。”

  ……

  老钱走了之后好久,聂九罗才缓过劲来。

  车里有点过于安静了,她轻声喃喃了句:“好久没听孙周这名字了。”

  炎拓嗯了一声:“他的胳膊,还得要两年才能长齐吧。”

  余蓉老说,过几年之后,要求去水下石窟尝试一下,看能不能带回孙周。

  炎拓没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他觉得余蓉是带不回孙周的,现在看来,这世上也没有别的谁会去接他了,还不如就在水下石窟安眠,至少梦里无风雨,睡中不知愁。

  ***

  板牙村还跟从前一样冷清,青壮基本都外出打工,学龄段的也大多在外求学,剩下的不是老的就是闲的,以及……傻的。

  炎拓一路把车子开进村,沿途经过猪场,看到猪场烧毁之后,并没有重建,只是拿白石灰粉饰了一下,省得烧燎出的焦痕太碍眼。

  小楼的大门锁着,这对聂九罗来说不是难事,她拎工具箱,拣了根“Z”形开锁具,上去就通锁眼。

  虽然街面上没人,但这也太明目张胆了,炎拓轻咳两声,侧了身子帮她打掩护。

  正配合得默契,边墙后忽然跳出一个人来,暴喝一声:“小鬼砸,举起手来!”

  聂九罗吓了个激灵,炎拓额头的青筋也是一跳。

  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

  这也是老熟人了,他示意聂九罗继续、一切有他搞定,然后转头向着来人一笑:“马队长,是我啊,游击队。”

  来人是马憨子。

  和初见时一样,光脚端枪,肩挎饭盆,腰插汤勺,一脸杀气腾腾。

  炎拓很感慨,这一年多物是人非,唯有马憨子还在抗日。

  哪知马憨子也在斗争中积累了经验,冷笑着揭穿炎拓:“你这个冒充游击队的奸细!昨天烧了我们的房,今天又来扫荡!”

  炎拓一时语塞,要说他入戏的本事也还行,但对着马憨子这种脑回路奇特的,一时半会还真接不上词。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聂九罗忽然大声喝了句:“编号12345!”

  编号什么?给谁编号?

  炎拓还没反应来,就听马憨子大吼:“到!”

  然后□□垂地,两岸脚跟一并,站得那叫一个笔直。

  气氛瞬诡异。

  马憨子吼了声“到”之后,自己也茫然了,伸手挠了挠脑袋,歪着脖子看聂九罗,看着看着,嘴唇忽然哆嗦起来,一开口悲喜交加:“师长!师长回来了?”

  哈?炎拓如堕五里雾中。

  印象中,马憨子好像是有个师长,不管是打鬼子还是斗西洋,凡事总爱请示一番。

  马憨子兴奋地冲到聂九罗面前,估计是碍于上下级别有差,不敢贸然握手,只是原地站着百感交集:“师长,你带着队伍打回来了?”

  一瞥眼又看到边上的炎拓,满腔热情登时有了宣泄的出口,他一把攥住炎拓的手,激动地摇来摇去:“这就是队伍吧?队伍同志,你辛苦了!”

  炎拓:“……”

  ……

  师长带着队伍,跋山涉水、远道而来,自然不能让人家累着,马憨子主动请缨,楼里车侧地帮忙背麻袋,干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炎拓在边上看着,感觉份外滑稽,聂九罗:“你什么时候,成了马憨子的师长了?”

  聂九罗说:“小时候啊,蒋叔带我来过陕南,也到过板牙,所以我知道这儿。那时村里没别的玩伴,就带着玩咯。”

  说着指了指马憨子:“走的时候,他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我就跟他说,我是出去打鬼子的,他守着根据地好好干,早晚有一天,我会带着队伍打回来的。”

  ***

  离开板牙的时候是傍晚,马憨子跟着车子跑,依依不舍送了好久,从车子后视镜里看过去,他身后映着一轮金红的夕阳,那场景,还挺诗情画意。

  车上大路,炎拓问聂九罗:“上车前,你们叽叽咕咕说了那么久,说什么来着?”

  聂九罗往椅背上一靠:“还能说什么,就说前方战事吃紧,我带着物资去增援,让他继续守好板牙呗。”

  炎拓皱眉:“这样好吗?老骗人家。”

  聂九罗白:“这怎么能叫骗呢,你不懂,像马憨子这样的人,脑子里自成一个世界……”

  说到这儿,她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子:“你去配合他就可以了,他有使命,有责任,有事做,活得挺开心的,用不着你去唏嘘怜悯。”

  正说着,手里的手机响了。

  炎拓朝她的手机瞥了一眼:“报喜鸟又来了啊。”

  这天,老蔡尽来报好消息,炎拓索性给改了个昵称,报喜鸟。

  还挺贴切的。

  聂九罗懒洋洋地:“无非就是说反响不错,又有人夸啦,又有人赞啦,真是没劲。”

  炎拓忍住笑:“阿罗,凡尔赛了啊。”

  聂九罗哼了一声,本来嘛。

  夸多了,也就无聊了。

  她把手机揿了免提,让炎拓一起感受一下报喜鸟的叽喳。

  那一头,老蔡的声音如打鸡血般亢奋:“阿罗啊,好消息,买大区的出现了!”

  聂九罗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真的啊?”

  ***

  买大区,她只听说过,从没真的经历过。

  老蔡的说法里,买展品的人分三种。

  一是买单项,意思是看中了单个展品,愿意出合适的价钱,请回去收藏。

  这一类人偏多,属于展品购买的主流。

  二就是买大区,一般布展分多个展区,有人财大气粗,会被某个展区的布局、氛围所吸引,一举拿下展区的所有展品。

  这也是为什么布展时、会特别重视展厅的设计,这跟买椟还珠一个道理,衬景做得美,同样有吸引力。

  第三种就纯属江湖传说了,叫“包全城”,指的是直接拿下所有展品,这个基本不太可能,一是价格过于烫手,二是审美有参差,一个人可以喜欢上展览的的某件展品、几件展品,所有的都喜欢,太过夸张。

  即便是资深如老蔡,都不大经手买大区的买卖,他兴奋到声音都变了调:“是的,那块区域,有你四件作品,我跟你商量一下,我想叫价五百万,底价……绝对不能低于三百。”

  聂九罗吃惊不小:“五百万?”

  她的作品市场价,之前一直在十来万和小几十万之徘徊,突破三十万的都少,如今一下子叫这个价,自己都没底。

  炎拓突然冒一句:“五百万算什么?”

  聂九罗瞪了他一眼。

  这个何不食肉糜的富二代,名下挂着多家公司商铺,他哪知道五百万意味着什么?

  炎拓冲着她莞尔:“也不看看我们阿罗是哪个干妈教出来的,叫价五千万我都嫌少呢。”

  聂九罗继续瞪他,瞪着瞪着就笑了。

  老蔡在那头神气活现:“阿罗,你见的世面还太少,你看人家杰夫昆斯的橙色气球狗,拍价5200万,还是美金!还有贾科梅蒂的战车,9000万,也美金!你这才在哪呢,就吓到了?果然还是炎拓格局大点。你甭管了,我来搞定。谈不成拉倒,最后三站北上广,那才是出大单的地呢。”

  ***

  老蔡气定神闲地回了展厅,步子不疾不徐,宠辱不惊的气势拿捏得很到位。

  这个点,展厅已经清场了,灯光很暗,这也是策展的设计:用暗光营造一种幽谧的氛围,更加突雕塑本身的肌理和层次。

  展厅尽头处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长头发的年轻男人,皮肤很白,穿一身燕麦色休闲西服,鼻梁上架一副带链的金丝框眼镜,镜片下一对长长的凤眼,眼尾略翘,狐狸般微微眯缝着。

  他正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面的一尊飞天造像。

  老蔡叫:“颜先生。”

  姓颜的年轻男人回头:“怎么说?”

  老蔡面上现出为难的神色来:“这个,刚和聂小姐通了电话,她出售的意愿不是很强,另外,价钱上……低于五百就不考虑了。”

  年轻人略皱了眉:“五百万这么多?我了解了一下,以前不是这个价啊。”

  老蔡笑了笑:“你也说了是以前了,以前以后,怎么会一样呢。”

  年轻人沉吟了一下:“这不是笔小数目,我再考虑一下吧。”

  老蔡点头:“没关系,收藏与否,看缘份的。”

  ……

  年轻人走出展馆,走下台阶。

  天已经快黑了,暮色一层层聚拢、合围,像个当头罩下的黑盖子、就快合严了。

  他边走边打电话:“干爷,五百万呢,我网上查了,这个作者之前的一个作品,也就卖了三十万。四件,五百万,平均下来翻了四五倍,是不是也太夸张了?”

  那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艺术品是看收藏价值的,今天五百万,未来转手就不一定了,回头就定了吧。”

  年轻人有点不甘心:“其实你只是看中了那个什么场景雕塑,何必一起打包?我回去聊聊,单买,百八十万也就搞定了。”

  电话那头回答:“一起买了,别让人觉得,你对那一个格外有兴趣……不想惹是非。”

  年轻人笑:“干爷,收古董的毛病又犯了吧?”

  听说这位干爷早年喜欢收古董,下乡收东西,看中了什么从不明说,会把无关紧要的拣来,磨半天嘴皮子砍价,末了把真正看中的往上一搭,说:“买了这么多,多少送一个吧。”

  干爷说,就是要表现得漫不经心,别让人看出你对这个份外感兴趣,否则,他就会坐地起价,甚至奇货可居。

  但那什么场景雕塑……

  年轻人鼻子里嗤了一声,他觉得一众展品中,最失水准的就是那个了,像售楼处的沙盘,都是些土堆水壑。

  “干爷,那个底有什么好的啊?”

  了很久,那头才回答:“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就是那里头塑的场景,跟我的老家有点像。人老啦,就容易……想家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