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说沈璧君不但最美丽,而且最贤淑、最温柔、最有礼,从来也不会对人发脾气。

  但他却看到沈璧君发脾气了。

  能看到从来不发脾气的人发脾气,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沈璧君连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对这不相识的人发脾气,这人纵然没有救她,至少也没有乘她晕迷时对她无礼。

  她本该感激他才是。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人要惹她生气,尤其是被他那双眼睛瞪着时,她更控制不住自己。她一向最会控制自己,但那双眼睛实在太粗野,太放肆……

  外面的风好大,好冷。

  夜色又暗得可怕,天上连一点星光都没有。

  这哪里还像是秋天,简直已是寒冬。

  沈璧君的一条腿由疼极而麻木,此刻又疼了起来,一阵阵剧痛,就好像一根根针由她的脚,刺入她的心。

  她虽然咬紧了牙关,却再也走不动半步。

  何况,前途是那么黑暗,就算她能走,也不知该走到哪里去。

  她虽然咬紧了牙关,眼泪却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从来也不知道孤独竟是如此可怕,因为她从来也没有孤独过,她虽然是一朵幽兰,但却并非出于污泥,而是在暖室中养大的。

  伏在树干上,她几乎忍不住要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一只手在轻轻拍着她的肩头。

  她转过头,就又瞧见了那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

  萧十一郎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捧到她面前,缓缓道:“喝下去,我保证这碗汤绝没有毒药的。”

  他望着她,眼睛虽然还是同样黑,同样亮,但已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他说的话虽然还是那么尖锐,但其中已没有讥诮,只有同情。

  沈璧君不由自主的捧过这碗汤,用手捧着。

  汤里的热气,似已将天地间的寒意全都驱散,她只觉得自己手里捧着的并不只是一碗汤,而是一碗温馨,一碗同情……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入汤里。

  山神庙仍是那么小,那么脏,那么破旧。

  但刚从外面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走进来,这破庙似乎一下子改变了,变得充满了温暖与光明。

  沈璧君一直垂着头,没有抬起。

  她从来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流泪。

  甚至在连城璧面前,她也从未落泪。

  幸好,萧十一郎好像根本没有留意到她,一走进来,就躺到角落里的一堆稻草上,道:“快睡,就算要走,也得等到天亮……”

  这句话他好像并未说完,就已睡着了。

  那堆草又脏、又冷、又湿,但就算睡在世上最软最暖的床上的人,也不会有他睡得这么香、这么甜。

  这实在是个怪人。

  沈璧君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只觉得在这男人身旁,是绝对安全的。 

  在醒着的时候,他看来虽然那么粗、那么野,但在睡着的时候,他看来却像是个孩子。

  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在他那两道深锁的浓眉中,也不知隐藏了多少无法向人诉说的愁苦、冤屈、悲伤、忧郁……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她本来以为自己绝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旁边睡着的,但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十一回 淑女与强盗

  沈璧君醒来得很早。

  风已住,火仍在燃烧着,显然又添了柴,这四面漏风的破庙里,居然充满了温暖之意。

  但火堆旁那奇怪的男人却已不在了。

  难道他已不辞而别?

  沈璧君望着这闪动的火苗,心里忽然觉得很空虚、很寂寞、很孤独,就像是忽然间失去了什么。

  她甚至有种被人欺骗,被人抛弃了的感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他们本就是陌生人,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也没有对她作过任何允诺。

  他要走,自然随时都可以走,也根本不必告诉她。

  但就连她的丈夫离开她的时候,她都没有现在这种感觉。

  这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在遭受到不幸、有了病痛的时候,心灵就会变得特别脆弱,特别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安慰,特别不能忍受寂寞。”

  她试着替自己解释,但自己对这解释也并不十分满意。

  她只觉心乱得很,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那苍凉而萧索的歌声已自门外传了进来。

  听到这歌声,沈璧君的心情立刻就改变了,甚至连那堆火都忽然变得更明亮,更温暖。

  萧十一郎已走了进来。

  他嘴里哼着歌,左手提着桶水,右手夹着一大捆不知名的药草,他的步履是那么轻快,全身都充满了野兽般的活力。

  这男人看来就像是一头雄狮、一条虎,却又没有狮虎那么凶暴可怕,看来他不但自己很快乐,也能令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感染到这分快乐。

  沈璧君面上竟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萧十一郎发亮的眼睛也正好自她面上扫过。

  沈璧君带着笑道:“早。”

  萧十一郎淡淡道:“现在已不早了。”

  他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移向别处,虽只看了一眼,但他看着她的时候,目光也忽然变得很温柔。

  沈璧君道:“昨天晚上……”

  想到昨天晚上的那碗汤,汤中的眼泪,她的脸就不觉有些发红,垂下了头,才低低的接着道:“昨天晚上真麻烦你了,以后我一定会……”

  萧十一郎不等她说完,就已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我最喜欢别人报答我,无论用什么报答我都接受,但现在你说了也没有用,所以还不如不说的好。”

  沈璧君怔住了。

  她发现这人每次跟她说话,都好像准备要吵架似的。

  在她的记忆中,男人们对她总是文质彬彬、殷勤有礼,平时很粗鲁的男人,一见到她也会装得一表斯文,平时很轻佻的男人,一见到她也会装得一本正经,她从来也未见到一个看不起她的男人。

  现在她才总算见到了。

  这人简直连看都不愿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