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初脸色一变,反问:“哪个平姑娘?”

关贫贱却没注意,“庄主的女儿呀。”

小初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关贫贱以为她不清楚那个“平姑娘”,便补充说:“那个你家小姐呀?”

小初“嗯”了一声,也不说话。关贫贱这时却摸着了衣服,心中暗喜,可有衣服穿了!但在小初面前,又不好穿上,便迟迟疑疑地叫:“平姑娘。”

小初也不知哪里生了一团火,大声道:“这个是平姑娘,那个又是平姑娘,你到底叫哪一个!要不要我把外面所有姓平的姑娘都给统统叫进来!”

关贫贱也不知哪里惹火了她,愣在那里,只晓得说:“不,不是的,——”心里却想:大姑娘脾气忒真难侍候。

小初忽低声道:“……那你叫小初好了。”声音细得像蜻蜓说话一样。

关贫贱却没听清楚,又不敢乱问,只听他又说:“人家救了你,你也没问人家有没有受伤,却去问……平姑娘呀、平姑娘啊的!”

关贫贱:“人家?”

小初背过了脸:“暖。”

关贫贱又问:“人家是谁?”

小初跺了跺脚,咬唇气道,“人家是谁都不懂!呆子!”声音快要哭了。

关贫贱情急之下,倒是聪明了起来,想通了,扯扯小初袖子。问:“你有没有受伤?”却觉得那袖子布质好生细柔,在夜黑里有一股淡淡幽香,却不知是否那衣襟的香味?他本来不笨,甚至可说极其聪明、只是对男女间事所知大少,所以拧不过脑筋来。

小初佯装生气,鼓起腮道:“还说哪,要是受伤,早死了也没人理!”

关贫贱怒道:“胡说,怎会没人理!你不要乱说!”

小初望了他一眼,露出贝齿一笑道:“你其实不坏,跟他们不一样。”

关贫贱想问:“谁是他们?”但已没了勇气问。换作平时,关贫贱倒是“不耻下问”,无论练武、做人、处世、作事,都会征询他人指导,自己再探究出一条方法来,而今面对个女孩子、虽不为“下问”,但却没胆气再开口,免又遭惹她生气,想来女子毕竟还是有些东西问不得的,关贫贱好希望见他开心,不愿看她生气,更不敢乱问了。

小初却问:“听说一路上,你杀庞一霸,毁石钟山;又手刃耿奔。破蓝巾军,这般好本领,却是怎么做的?”

关贫贱长叹了一声,却不言语。

他不说,小初更要问下去。

“这几件事,江湖上传说得沸沸扬扬的,你也成了响当当的人物,有什么好慨叹的呢?”

“耿奔的内功是西湖一绝,庞一霸的‘豹钟手’更是武林称雄……我看你虽年少但艺高,比‘神经刀客’还要脸一筹,不过要杀他们,也不那么容易……却不知你用什么方法击杀他们?”

关贫贱没有回答她。

“你不肯说,我可不依。”

小初噘着嘴,最后,又显得不高兴了。

关贫贱自被窝里穿上衣衫,负手走到窗边,仰首望夜空里的星星,想起耿奔一双热诚的眼睛,又不禁叹息一声。

“平姑娘。”

小初应了,又说,“我都说了,叫小初。”

“小初。”

“嗯?”

“并不是我不肯说,而是那故事不好听。”关贫贱优伤他说。“因为,我根本打不赢他们,那是我平生最羞耻、最残忍、也最痛不欲生、愧疚若死的事!”

小初见他那么难过,也震住了。眸子和睫毛对剪着,像剪出许多一截一截的亮晶晶的疑问。

“那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嗯?”她还是问。

他当然告诉她了。

他的哀愁;他的伤痈,和他亲手残害了两个高手以及两族人马的悔恨……

他本来就没准备瞒她。

他说着,小初听着。

小初的眼睛亮着,如夜里的一盏灯;但她脸色却越来越冰冷。终于说:“……原来是这样的……”

关贫贱哑声道:“确是这样的。”

小初冷冷地道:“也确是你做的。”

关贫贱抓住头发:“是我做的。”

小初再也没有作声。这时外面远远传来了几声大嗥,其声甚哀,叫得几声,也就完会寂灭了。

关贫贱想起一事,间:“小初,我的师兄们都到哪里去了?”

小初道:“你师兄门?”笑了笑,说:“你师兄们,救了平大小姐,喝酒作乐摆庆功宴去了。”

关贫贱知晓众下平安,心中大慰,小初望望他,神色有几分不理解,问:“平大小姐是你救的,‘神经刀’是你斗的,现在救人擒凶的侠名,可全都由你师兄们揽上了,你……”

关贫贱愣了愣,随即笑道,“他们是我师兄嘛。”

小初讶然问:“你不介意?”

关贫贱更愕然:“这怎么可以介意!”

小初低首想了想,“那你又为什么救我?”

关贫贱更是不解:“我当然要救你啊!”

小初道:“可是……你们要救的是——平大小姐呀!”

关贫贱气忿忿地道:“小初,请你不要这般轻视自己;你也是人,救平大小姐和救你,都一样重要。”

小初更垂下了头,半晌幽幽地问:“如果,我教……那个‘神经刀客’给杀了呢?”

关贫贱一楞,道:“不会的。”

小初抬头说,“如果我真的给杀了,你会怎样?”

那眼眸晶亮得像两颗顽皮的小星,关贫贱控制不住跳跃的心。便不敢去看她,只说”……你不会死的。你如果……”

小初还是问:“那你会怎样?”

关贫贱大声道:“我就杀了他给你报仇。”

小初只觉一阵失望,又问:“如果他武功高过你,你杀不了他呢?”

关贫贱道:“那我不要命了,我跟他拼命!”

小初露出了贝齿,禁不住喜道:“如果我死了,你就不要命了?”

关贫贱忽正色道:“不是的,小初,我还有老爹,你如果死了,我不会跟着去死,但……但我会伤心一辈子。”

小初脸上稍现失望之色,说:“那……那和你对‘耿大王’、‘庞一霸’的死,又有何分别?”

“有的。”关贫贱说:“耿大哥死,我像被卸了条膀子,庞前辈死,我像给人迎脸一拳……如果你……那我就会在心里被刺了一刀,没有心了……”

小初两片白玉的耳朵,飞起了两抹彤云。

关贫贱又期期艾艾地补充道:“不过……那时我只知道救你。没跟你谈过话,也没看清楚你——说不定,没没有那么伤心,也——也不一定——”

小初“噗嗤”地一笑,以袖遮脸,急步走出去,笑啐道:“你把人家说得那么不重要,还要说下去哩。”

她咿呀一声推开了门,原来外面除了星光、还有一弯眉月,月色下有一树枝多时少的白花树,孤高清寒地沐在月色里,发出醉人的香气。

关贫贱跟小初在说话,鼻际一直闻到一种清芬如犀的香气,小初一走出去,那香气在房里消失。在外传了进来、关贫贱心头里怕失去了这馥香、便起身跟出去,只见一树白花,静得像酣睡一般,树下有小初、在搓弄袖角,远处的扫落叶老妇,正在扫花扫叶,堆在一起,青夜里只听“沙沙”的扫落时声,和远处呼吆喝三的斗酒猜拳声。

小初忽道:“关大哥。”

关贫贱受宠若惊:“啊?”

小初缓缓说:“你不说讨我喜欢的话,都掏真心的说我……我很喜欢。”

关贫贱不知怎么答是好,那妇人将落花落叶,堆在一起,点了一束火,落叶堆冒起了一缕灰烟,直催得静夜里的花树不住轻颤,关贫贱看着,觉得很不应该,小初回首看见他眉宇间有些焦切的神色,说:“你不要那烟熏着花树么?”

关贫贱还没有回答,小初就扬声叫道:“阿婶,不要烧了。”她的声音在夜色里听来,就像环佩击在驼铃上一般清脆。

那阿婶对小初似十分恭顺,应道:“是”关贫贱觉得有些诧异,小初在平家庄只是婢仆,怎会有如此地位,正要启口相问,忽见树上百点白花,点点飞起,如雨落下!

那一弯天际的眉月,忽然也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