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照花姑娘出局——!”

外场的喊声由楼下传来,好似是泼啦啦地放飞一只雏雀,雀儿扇动着双翅在四面扑撞,却只撞上了雕镂的门楣与粉金的墙。这一只金丝雀,就是八月的开端。

段二姐所料不虚,自青田偕照花在柳衙内的寿宴上亮相后,雏妓艳惊四座,客人纷至沓来。二姐一心要钓大鱼,只把照花捧得高高的,叫她搬到青田对面的惜珠旧屋,将屋子拾掇得如同神仙洞窟一般,让照花在此待客清谈,却不许她出条子。很快,在诸多客人中,二姐便冷眼相中了两位巨擘:“五大少”与“康小爷”。

北京原是潜龙伏虎之地,极有势力的官宦门第中有一群斗鸡走狗的贵族少爷,因臭味相投而混做了一处,为首的有五人,被称作“京城五少”。青田的客人柳衙内居行二,最末的一位便是“五大少”。五大少姓戴,就是从前惜珠的客人戴雁的同族,靠祖上的荫封在户部挂着个三品衔,按月吃皇粮,自己又做香料生意,皇家的香料全由他供给,此外还开着京城至大的几家生药铺子。人生得是性情骄奢、好勇斗狠,曾闹出过两桩人命案,均不了了之,是有名的霸王。家中虽养了十多房姬妾仍嫌不足意,那日见了照花,立意要搞到手,日日在怀雅堂流连,花起钱来眼都不眨。

至于另一位“康小爷”则姓康名广道,年方十八,家中是江淮首屈一指的富豪。初次进京办商便被人引去了槐花胡同,康小公子情窦初开,乐而忘返,头一回摆花酒一人竟叫了二三十个条子,半条街的小班均为之一空,他一人进餐,围了好几圈的妓女为他唱曲侑酒,好不威风。尽管难免“暴发户”的臭名,可没有哪家院子不抢着讨好。康广道也交往过几位名妓,却独独对怀雅堂的清倌人照花青眼有加,更是视金钱如粪土。

如此,一位京中恶少,一位外地豪商,两人虽相识,却属泛泛,并不怕撕破情面,就这样为照花较上了劲。段二姐尽管畏惧五大少的威势,却更贪康广道的钱财,一番权衡后,终是将照花的头一场酒局卖给了后者。这一日傍晚,段二姐传待诏李一梳替照花做了头,领她在家堂的白眉神前上供祷告:“白眉上仙,保佑我们照花千人见千人喜,万人见万人爱。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贵客阗门,嘉宾满座。”又叫照花向神像磕了四个头,把漆着她花名的水牌高高悬起。清倌人挂牌佐酒,即是正式出道做生意了。

照花本性清纯,又自视甚高,终日周旋于不同狎客间,又要应付五大少和康广道两位金主,已是劳心不堪。蝶仙几个又妒忌她走红,动不动暗地里使坏。头天还好好的一床被子第二天就多出来好几个脏脚印,出一趟门再回来,地上就全是碎鸡蛋,洗脸盆里明明是一汪清水,皮肤却一沾就奇疼奇痒……照花受了气,只来青田这里诉苦。青田与蝶仙她们一道长大,情分也深厚,不好太回护照花,只安闲地问一句:“你见过人落水没有?”

“嗳?”照花的长眼睛一眨一眨,一脸的莫名。

青田低着头绣花,正一针,反一针,“人掉到水里,你见过吗?”

照花用力地点头,一对银罗耳坠摆动个不休,“我自个就掉在水里过。那时候不过七八岁,在后花园里失脚栽进了池塘,奶妈捞了我上来,后来爹妈就把那池子填了。”

“她们再这样欺负你,你就动手,打。”

“可是姐姐,我不会打人。”

“就像落水一样,就那么打。”青田结了线,拿牙咬断了线头。

过了两天,青田午后起床,一开门就瞧见对头的屋子里照花两手狂舞地转着圈,时不时还蹬一脚,几欲在空中击起丈高的水花,噼噼啪啪,全落在周围的对霞、蝶仙和凤琴身上。丫鬟们全缩在门外,几个老妈子张着手乱拦,“行啦,好啦,哎呀这是干什么?姑娘们不要打啦,不要打啦!”

照花只管死死地抿着嘴,四肢不停地大起大落,扇在谁肩上、挖在谁腮上、踹在谁腿上、抓过谁的发。过不了一会儿,另外三女已狼狈如落水狗,浑嚷浑叫:“抓住她,赶紧抓住她!”

有个娘姨从后面拦腰抱住了照花,照花一回身就拿指甲抠住那娘姨的脸生把她搡开,再撞过几步,一把揪住比自己胖大出一圈的对霞,“唰”地撕开她的斜襟比甲,手往她裸露出的颈上一扯,扯下了一条雪花石坠子的细金链,捏在手内呼哧呼哧喘。

对霞蓬头散发,捂住了胸口痛骂:“小娼妇,你今儿是发什么失心疯?不就借借吗,又不是不还你?呸!蝶仙、凤琴,咱们走,不跟这小疯婆子一处!”蝶仙也骂骂咧咧的,一手挽头发,一手挽对霞,相扶相将。凤琴被挠得满脸花道子,哭得呜呜的,提裙抹泪地跟在后头。

照花还不肯罢休,“噔噔噔”地冲去到门外,朝她们的背影大喊:“‘不问自取,是为贼也’。你们再偷拿我的首饰,我、我、我就——他妈的!”憋了老半天,忽昂然地骂出一句来。这三个字犹如三日入厨下的新嫁娘,生疏、胆怯,而跃跃欲试。

她挥臂挡开了上前拉扯的小婢,一回眸,却张见斜立在东厢门外的青田。照花将攥着金项链的手在花猫似的脸上蹭两蹭,蹭开了眼前的碎发,正对着青田,露出了一排白白细细的牙。

这是她被卖到怀雅堂以来,头一个衷心开怀的笑。青田遥觑着照花,也向她笑了笑,回身入内。

照花秉性聪颖,在段二姐的一手调教下,越来越适应怀雅堂的生活。她学会了对付男人,也学会了对付女人,学会了熬夜、吃酒、点烟、泡茶、搳拳、抢红、打双陆、抹雀儿牌……也能唱上几支小曲、一两出折子戏。她本是鼓瑟高手,学起琵琶来自是上手极快。青田见照花天分出众,便从自己收藏的各样名琴里拣一把最珍贵的八宝凤尾琴相赠。照花爱不释手,除了吃睡就抱在手内练,看得段二姐啧啧称赞,免不了又揪过蝶仙几个臭骂上一通:“瞧瞧人家,再瞧瞧你们,姿色不如人也就算了,有人家一半用功,也不至于十天半个月的没人给摆上一台酒。”

照花是实打实的“蹿红”,常常一晚上就要应付好几场酒局,有时把新曲现学现卖,唱出来曲也跑、词也错,听得人皱起眉,她自个也涨红了两腮,吐一吐粉嫩的舌尖。立时,男人们就着迷地笑着,完全原谅了她。照花所有的魅力全在于这一份生淳,如一带清流,令人想伏饮、想濯足,或,掏出裤裆里的东西来朝里头尿一泡。除去五大少与康广道,还有好些人垂涎这髫龄少女,争先恐后地大撒金银,段二姐也终于放出了口风“卖清倌”——为清倌人破处。而自从那一天她当面痛斥过乔运则之后,也已命青田广纳客人,像开盘子、做花头等应对,一概生人不拒。这下可好,一票早有意结交青田的花客几乎要踏破门槛,彻夜往来不息。

表面上,怀雅堂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后院走马楼的东西两厢,青田与照花各自是访客盈门,一如当初青田与惜珠双姝称霸时的光景。但青田心里头清楚,一切均已改变。照花是确确实实地蒸蒸日上,而她自己则不过是回光返照、强弩之末。青田唯一不清楚的只是,还能再撑多久。她现如今早懒得经营昔年的柔媚之术,对每一位客人都冷声冷气,更何况每一次出局,在座的倌人们总有新面孔,十三、十四,至多十五岁。十九岁的蝶仙和对霞已每况愈下,双十年华的她之所以花牌不倒,靠的无非是前一段与摄政王的绯闻,以及一顶“花魁”的桂冠。然而自七月初遇刺,摄政王早就已绝迹不至,八月初,槐花胡同又传开了新说法,雨花楼的鲍六娘与怀雅堂的照花——一位刚破身的浑倌人、一位待价而沽的清倌人——被并称为“双小魁”。而“小”,自然是因为有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