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只觉梦醒时分早已是新世界,只有她,和她触手可及的所有在疯狂地老去,老猫、老床、老嫖客,由指缝间流逝的日子全部是老样子。尽管如此,她依旧想方设法地弄来了一位新情人,她这位情人只有巴掌大,藏身在一个白纸包里。她把这纸包塞进了抽屉,再给这抽屉扣上锁。但每一个深夜,不管她伴着谁入眠,或无眠地独抱着猫儿,都能够听见她的情人在抽屉里呼唤她、勾引她,说尽了世上最动听的蜜语甜言。好几次,她忍不住在深更里爬起身,坐在黑暗中一遍遍地抚摸那纸包,一心想剥开它,如同剥开心仪男子的外衣,纵情深吻。

恍然是一切发生前,每当她快熬不住时就想一想她的小裁缝,但凡想一想还有这一个小纸包,青田就觉得,她还能再坚持一小段。

而今她生命中仅有的安慰,就是这一包砒霜。

2.

八月近中,一等小班照例要结算这一节的局账,生意就清淡得多,但一班红得发紫的顶尖倌人反较平日更为忙碌。皆因中秋时节,朱门绣户间彼此要走动贺节,而贵族家眷与官吏太太又得自重身份避忌生人,不能与丈夫一同交际,故此男人们多到妓院中摆酒,权为社交。若是在家中设宴会友,也往往要请相好的妓女前来助兴,这些妓女就被称为“上厅行首”。

青田是行首中的行首,常在三位老客人的府上出入,所以和他们的内家也相熟。冯公爷的原配从前就是养在深闺的小姐,老来念佛吃斋,起初为老头子收青田当干女儿还大闹过一场,后来也认了,逢年过节青田上门,这位“干娘”还常封个不小的红包给她。柳衙内的夫人则年轻脸皮薄,见了青田口称“姐姐”,礼数极周道,有两三回青田中途离席,柳夫人一直把她送上轿。裘御史的当家奶奶却大相径庭,这裘奶奶本是市井小户出身,虽跟着夫贵妻荣,到底不改泼辣有为的本性,常为这些花花草草的事情与丈夫闹得不可开交,倒不是吃醋,而是心疼钱。裘奶奶在官场上有个外号叫“茶壶钱罐”,意思是嘴小肚大,给多少都装得下,只休想再吐出一文来,天天在家只数落丈夫“现放着家里这么多不花钱的姨娘丫头你不睡,非偷鸡摸狗地藏了银票花钱去外头睡。我就不信那槐花胡同的段青田下头镶了边儿?金边儿还是银边儿?”但逢青田上门应酬,只气得闭户不出,所以青田同裘御史相好数年,倒从未见过他这位奶奶。

近日裘谨器的顶头上司升迁,连带他按序提任左都御史。从八月初十起,裘府就连摆宴席,一来应节,二来答谢前来祝贺的各位同僚。

天色如绮,月华将满,宴席设在府内的花园,一众高官们皆写了局票唤来相好的倌人,雨花楼的鲍六娘、武陵春的绣杏、怀雅堂的照花皆在座,但见烛影共钗光一色、歌声与笑语同喧。青田是主家所叫的条子,形同半个女主人,应该先到才对,好招呼诸人、奉烟奉茶,她却比谁都来得晚。原是贺裘谨器升职之喜,她怀抱着琵琶倒唱一套悲曲,字字寒心恨、声声损玉神,唱完了就说要转局。裘谨器面子上不好看,叫众人哄酒,青田面不改色地端过了矾红海碗一口气连干三大碗,看得满园人目瞪口呆。她抽出了手帕印一印嘴角,压身一福,出园登轿。

轿子还未抬出半里地,青田已吐得搜肠倒胃,暮云赶紧就叫直接折回了怀雅堂。对霞和凤琴全是本堂局,一听见,立时丢下了客人跑来楼上,“咋喝成这样啊?”

老妈子送来了醒酒汤,对霞端了,一头把青田扶起来喂,一头已滚下了热泪来,“姐姐,你的事情妈妈前两天同我们讲了,对不住啊姐姐,我们见你这阵子脾气坏,背后还抱怨你,哪知你心里的苦处。姐姐你一向要强,你不说,我们也一句不敢多问,今儿看你这样,我实在忍不住要说一句。男人没了,还有我们一班姐妹。那穷小子另聘,就随他另聘,咱们大不了寻个有情有义的另嫁就是。凭姐姐你的名声,若当真肯说一个‘嫁’字,多少王侯公卿排着队地帮贴,‘郡王夫人’、‘大学士夫人’的头衔尽由着你挑,‘状元夫人’才值几个钱?何苦这么作践自己?你生意好,有的是小人眼热,这样子只能白白叫他们看笑话。姐姐,别再为那个姓乔的——”

话没说完,一直看起来昏昏欲睡的青田却陡然挺身,“噗”一口喷出了嘴里的酸汤,她直瞪着两眼,一把就掀翻了对霞手内的碗,光着脚跳下床,连笑带叫地砸东西、咬人、抡巴掌……硬是把所有人都赶走,连猫儿在御也一脚踹出房。

天地在旋转,人一直一直地往下掉,掉进万丈深的黑洞里,全世界只剩她一人。把头蒙进被子里蜷成了一团,拿牙齿撕被子、咬头发,有什么堵在喉咙口,究竟是摁不下,“哇”一声吐出。

次日酒醒已过了正午,青田发现自己脸朝下地趴在前夜呕出的酒污里,腥秽沾了一脸一头。她只木木地活动一下酸麻的手脚,就躺在满床的垃圾里,半分也不嫌。笑话,她干嘛嫌?她自个就是垃圾。阳光晒在她身上,闻得到清晰的腐烂的味道。

老妈子们捏起鼻子来收拾一床海棠春睡的锦被,青田胡乱将脸面和长发擦洗一把,勉强咽了两口虾皮碎菜粥,就抱肘站在窗子边发呆。

楼底下由远及近地,有个摇晃着饭钵的花子在那里唱着首莲花落:“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大鬼拿着生死簿,小鬼拿着领魂牌。阎王老爷当中坐,一阵风刮进一个小鬼来。头顶状纸地下跑,尊声阎王听明白,下辈子叫我托生为牛马犬,千万别再托生女裙钗。一岁两岁娘怀抱,三岁四岁离娘怀,五岁六岁街上跑,七岁八岁母疼爱,九岁十岁把我卖。未挣到钱妈妈狠打,皮鞭沾水把我排,一鞭打下我学鬼叫,皮鞭打得皮肉开,十三十四就地清倌卖,小小年纪就开怀。三天没吃阳间饭,五天到了阴间来,一领芦席把奴家卷,扔在荒郊无人埋。南来的乌鸦啄奴的眼,北来的恶狗抓开奴家怀。问声阎王你说我犯的哪条罪,这样待我该不该。情愿来生做牛马,不愿做女人到阳间来。”

歌声粗戛戏谑,唱到后来,就混进了几个女声“操你娘”、“滚你爹”的,是旁边花楼上的姑娘们探出身笑骂,青田却听得怔了过去,直到腰里头一热,才陡地回魂,“嗯?”

一个小丫头子往她一身的单绸衣裤上系起条缎裙来,又抖开了一件小袄,“裘御史奶奶来了!”

马上就听得楼梯上有个女人在高声喝问:“哪一个是段青田?”

青田猝不及防,却也听得出声音里的敌意,忙飞速理妥了衣裙,提步出屋。

沿廊行来了一名气势汹汹的妇人,领着七八个丫鬟、老妈子,环佩玎珰地上了楼。妇人已有些年纪,着沉香色遍地金的对襟袄、明珠百褶裙,头上戴着金丝叠翠的五梁冠,一张瘦长的马脸上小小一对黄豆眼,把青田从头到脚地逼看一番。

“你就是段青田?”

段二姐人不在,怀雅堂的娘姨丫鬟全慌了神,谁也不敢挡驾,只围着这朝廷二品夫人团团殷勤,“裘奶奶大驾光临,未曾远迎,您多包涵。”“裘奶奶您屋里坐,站在这儿仔细有穿堂风。”“奶奶您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青田宿醉未醒,半湿的发只在脑后乱搅着,本就是心灰难捱,又被撞破了此等疲态,一股气直冲上头顶,明知故问道:“我就是段青田,你哪位?”

裘奶奶将两眼一撑,一对小豆子几欲骨碌碌滚出,“好你个骚野鸡,净顾撩着你的骚毛迷惑我们家老爷,倒不认得我?”

也不知到底哪个,总之裘家下人与怀雅堂自个的老妈子全一窝蜂嘁嘁喳喳的:“啧,这就是裘奶奶。”“青姐儿,才不说了吗?这是御史夫人。”“裘御史的正房太太,这下总认得了吧。”……

你一言我一语,更把裘奶奶的焰火拱得旺,眉一挑,冲青田抬了抬下巴颏。

青田见怪不怪,只将两手伸去到颈后弄头发,“不知奶奶找我有何见教?”

“唰”一下,裘奶奶把右手从袖中抽出,向前摊开着,“我家老爷上个月的俸银呢?拿来!”

青田拔下了锁髻的长银钗,把钗子横咬进口内,一面重新将泛潮的头发扭着挽儿,一面口齿不清地说:“这可奇了,你们家老爷的俸银与我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