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块妈妈!你婊子出身装什么尼姑?老子别的不敢跟他奶奶的摄政王比,但这个,嗳,摸摸,你摸摸,啊,躲什么呀?老子是好心让你见识见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

口哨和哄笑在山谷中震荡着回音,可那小尼浑似习以为常一样,天高云淡、泰然自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常公子见此景象十分愤慨,搜肠刮肚地吊出了两句似是而非的情词,摇头摆尾地吟起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却瞧那小尼忽然愣愣地止步于下方的石阶,始终像个秘密般不曾开启的睑皮颤巍巍地打开,一双眼深净若水,乌珠在大片晶亮的白光中迷茫地滚动着,而后她拧过脸回望,望向四阶之下,她适才已擦肩经过的某个默默的看客。常公子也随之望去,见那是个三十出头的魁梧男子,唇上两划黑须,山根极高,整个人像是块无字碑——千古一人的气魄,与万言无声的自白。

常公子不知该人是何时出现的,琢磨不定间,却遽然被谁从后头掩住了嘴巴硬拖着转过身。是个持刀恶番,刀一指,意思是叫他滚蛋。常公子快眼一扫,竟发现适才领头的赖皮和一票浪子居然遭蒸发也似的一个不见,吓得他汗流浃背,马上就识相地拍屁股走人。最后一瞥间,瞧那小尼和男子还隔着几级石台,一个上一个下,静立对望。

一直挂在人双肩的柴束不耐死静,纵身一跃,“哗”一下,散落如前尘一地。人也被呵得一震,收摄了飞魂,快步折回去捡拾。经过某一级石阶时,耳边响起个嗓音,有如晨钟暮鼓,庄严而慈悲。

“青田……”

青田定定地站住,却毫不侧目,只将右掌往胸前一驻,“施主有礼,贫尼法号净慧。”接着她就移步下阶,弯腰把柴枝一一地拾回。

无遮无盖的白晃晃里,有双被台阶割做一顿一顿的脚步重拙地移来近前,人也蹲下来,伸手握住她捏着根柴枝的手,“青田。”嗓子是哑的,目光是烫的,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烫。

但青田竟宛如千年坚冰,全不为所动,“此乃女众梵修之所,还请施主自重。”她低着眼看那骨骼清奇的手掌万端挣扎地一寸寸放开,就夺出自己的手,熟练地把柴重新拢做一道捆扎好,负起在肩上,头也不回地缘山而上。

沿途有躲掩在荒草中的护卫们,偷偷瞄一瞄这高不可攀的尼姑,再瞄一瞄颜面扫地的主人。齐奢站直了身体,依然在石台上凝立。王妃香寿的头七一过,他就称病避世,对外宣布在怀柔的别墅静心节哀,实则马不停蹄地赶往扬州。他知道局势敏感,也知道有许多更重要的事亟待他去做,但他实在是没法再多等一天了,他必须亲眼见到青田,他有话对她讲。

但很显然,她并不肯给他讲话的机会。

齐奢遥视着青田的背影,手心里还养着她手背的触感。那一只枯瘦的、布满了斑点的、指尖畸形、指甲脱落的手,不是他记忆中青田滑腻的小手,当它抽离时,肤质粗粝得不仅拉他的手,而且直拉过他的心。齐奢知道漫山的随扈都在瞩目着他被一个女人侮辱和伤害,但跟这女人所遭受到的侮辱和伤害相比,他衷心希望,已疼得无以复加的一颗心还该再难受些,才会让自己好受些。

她的身影已彻底地消失了,在细涧与疏叶间。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

2.

青田的步履平平稳稳,一直走到了梳月庵后门。

门外有一片整齐的菜地,又有一带绿篱相隔。她的麻耳草鞋由土垄上迈过,手推开了柴扉。“吱嘎”一响后,却见寺主了空由院内颠着两脚迎上前,脸上堆放着史无前例的笑容,“净慧小师父,来来来,快放下。今日的柴不用劈了,以后所有的活计都不用再做了。你累了就回房歇着,午饭也已经给你送到房里去了。”

面对了空此般匪夷所思的变化,青田却显得毫不意外。她展眼向内望去,一眼就望见了周敦,他穿着件芝麻地纱衫矗立在廊头,正摆着手吆喝:“快点儿,不许拖拉,都快着些,赶紧走,一个也不许留在这儿。”另有四五个常服小太监敦促着,将院内居住的一众尼姑挨个赶出房,静果之流全缩肩低头地抱着自个的铺盖,排成一排往前殿去。

周敦腮帮上的伤疤业已淡却,像是两块皱痕,看起来苛刻而凶狠,“从现在起你们都搬到前头去住,不准再踏入这院子一步,更不准窥视逗留,如有违命者——娘娘!”

一瞥间,他也瞅见了青田。

忙对那班小监把袖裾一挥,“快,你们快把这些个杂人清走。”这头自个就趋跄上前,就地向青田叩下去,“奴才给娘娘请安,许久不见,娘娘安好?奴才马上就将这院子戒严闭锁,王爷随后就到。王爷说去山下接娘娘的,怎么娘娘没碰上?”

青田充耳不闻,只退半步避开了周敦的跪拜,把肩上的柴担往了空的脚前一卸,一声不响地走向自己的禅房。

周敦爬起身,大为困惑,而后又把两眼朝身边方寸大乱的了空一瞪,“看什么看?还不快出去?仔细管好你下头那帮姑子的舌头,但凡传出去一言半语,全从你身上来。”

“是,是,不敢,不敢。”了空鸡啄米似地合什鞠躬,倒退着出了跨院,关上了院门。

那头,青田也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她把额角抵在门后怔了一刻神,就走到角落的水缸边,舀一瓢水湿了湿脸和出汗的颈窝,甩着手坐去桌前。桌上放着三素一汤一碗白饭,还有一小碟银耳,是平日庵主了空才能享用到的好饭食。青田也不碰那些素鸡素鸭,只从汤底儿里搛几根青菜,和着饭埋头就吃。快吃到见底,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先两下,后两下。她搁下了碗筷,仍慢慢咀嚼着嘴里的东西,有对筋在她两边的太阳穴上高高地鼓起。

院中已空无一人,只有花树的藤叶葳蕤。一片树影下,齐奢单等了一小会儿,门就开了。他看到青田直直地戳在门内,不退不进、不观不言,一股子酸热的血气涌上他喉头,“青田……”

“贫尼法号——”

“净慧师太!”他锵声打断她,又放软了声调,“我能跟你说句话吗?”弓着肩,一味地去捞对方的目光,却怎么样也捞不到,唯有把自己的身段低了又低,切声求恳,“进去说,成吗?”

“施主的一句话,贫尼已经听过,请了。”手合南,紧跟着就合起了门。

齐奢干瞪着门扇,急火攻心,“倏”一下就举高胳膊。拳头却只在半空中空攥了半天,又放下,退两步,退了十几步,坐在了院中的井沿边。心揪得,活像轱辘上的一团麻。

此般繁乱的心境假如说有谁能解,那就一定是周敦了。从深牢大狱脱身的当天,齐奢见到他,单恍若无事的一句“回来了”,他却百感交集,扑上前搂住主子的腿就大哭了一场。经过这一回,愈发地感愧无比、赤心拳拳。此次随同南行,那份破镜重圆的渴盼简直比主子还急切,可才一瞧段娘娘对自个漠不理睬的样子,已知前景不妙,现下再看这一幕,不禁摇摇头,默默搬了把大竹椅放去廊下,“爷,那边坐着等吧,这儿太阳大。”

主仆俩就这么等了有一个多时辰,才见青田的门再一次打开。她头上戴了顶尼帽,一手夹着个堆满衣物的洗衣盆,另一手拎了张小凳就直往井边,先放下盆和凳子,探身就去抓水桶。齐奢早已赶上前,一把将水桶从她手里头抢过,“我来。”青田也不争,由他帮着绞起了半桶水灌进盆内,袖管还未卷,齐奢又来夺她捣衣的木槌,“我来。”青田的睫梢扇动了两下,也就受之无愧地让开。齐奢迟一迟,只得撩起身上的藕灰盘绦银衫,岔腿骑上了洗衣盆旁的矮凳,干咳一声,推高了两袖,先把衣槌捏在手内观察一刻,比头一次杀人还难过,不知把心横了几横,才竖起了木槌一抡。

“嘭”一响,先看见盆内的水花溅起了丈高,就看见湿了一头一身的齐奢,一只眼紧紧眯起,举起手腕子抵住了眼皮,水顺着衣摆淅淅沥沥地往下流。猫缩在廊下的周敦龇牙闭目不忍观,心中的感慨不知够借给多少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人骚客们。齐奢这头把眼睛揉了又揉,好容易揉开,第二棒未等抡出,已听到有迟来回音般的“嘭”一声。扭头看过去,净慧师太的门早就比被水迷了的眼闭得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