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荷笑了,笑容幽深得即使抛进去一整块巨岩也不会听到一丝回响,“还要从那一夜说起。那一夜,先帝将那件染了天花的百衲衣拿给我时,对我说:‘把这个给你姐姐、给老三的王妃送去,一旦我得登大宝,就立你为皇后,立咱们的宏儿为太子。’可后来穿上皇后的翟衣的,却是王家的女儿。‘为了顾全大局,’先帝和我解释,‘以后总是要立宏儿为太子的。’可我催了又催、等了又等,等到我的耐心都磨得光秃秃的,却等来了那个狐媚子淑妃。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说皇上要封她的小杂种做太子。我当面质问先帝,要他给我一个说法,先帝是这么回答我的:‘淑妃怀的也不一定是男孩儿。’嘶——,先帝答错了,大错特错。他走后,我在自己的宫里来来回回走了整整一夜、想了整整一夜。你猜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你,姐夫,我在想你。我在想一个在皇位之争中一败涂地的皇子,一个被圈禁在累累高墙后、直至老死的失败者。我对自己说,我欠这个人两条命,这两条命是为了让我和我儿子坐上皇后和太子的宝座,不是为了让我当一个不痛不痒的‘贤妃’,每日在坤宁宫外跪拜王家高贵的大小姐,让我儿子当一个不痛不痒的‘瑞王’、‘豫王’,或随便什么,将来去跪一个下贱狐媚子的杂种。甚至我儿子假如有一丝一毫的不乐意,那小杂种就会把他也关进一道高墙里,直关到老死。就是这样想着你,姐夫,我才下定了决心。世间万事,最大的事就是决心,剩下的全是小事,小到只有一盒小小的朱砂粉和一盒小小的催情香。所有人都知道,先帝最少不了的东西是道士进献的丹药,最少不了的人是淑妃,那么用药过量死在淑妃身上,不过是‘善泳者溺于水’,没有人怀疑。淑妃和她肚子里那个一起被王皇后下令生殉,我的宏儿继位。就这样,一共三个,你的妻子、你的儿子,还有你的兄长,全是我干的,一共三个。可这三个人,也同样是我的亲姐姐、我的亲侄儿、我詹喜荷自个的亲夫君!”

喜荷的嗓音喑哑而刺耳,犹如尖利的指甲在墙壁上刮擦,直刮到断折,留下斑斑的血痕。“大概是投胎的时候,阎王爷拿了颗石头塞进我胸口,我的心硬得不得了,宫廷朝堂,明争暗斗,天塌下来也不会哼一声。可是,我这石头做的心,一看到你呀,就又软、又疼,疼得我直想在地下打滚。姐夫,我嫉妒,我嫉妒那女人。天朝上国之母,尊荣无以复加,却嫉妒一个万人唾弃、天下贱之的妓女。一想到我只有偶尔在白天隔着层层的黄幔望你几眼,她却每一个长夜都和你睡在同一条被铺;我背过人辗转反侧、以泪洗面,她却在人前飞扬跋扈、玉笑珠香;我纵使横身祭台、摇尾乞怜,你也不见得稍假辞色,却肯为了她上天入地、不离不弃;一想到你对我有多绝情,或对她有多深情,我就嫉妒得不能吃、不能睡。一碰到嘴,佳肴就会变作痛苦,一挨着身,龙床就会变作痛苦,这么多年,我只是一堆活生生的痛苦。可我宁愿日日夜夜煎熬忍耐,也不曾动过你那女人一下,别忘了,我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毒妇,我不是不敢,只是不忍,我不忍心让你痛失所爱,让你活得跟我一样。但我换来的是什么?为一桩莫须有之事,你居然威胁要杀我?杀了我,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宏儿呢,嗯?有你这样一位翻脸不认人的好叔父,我的宏儿怎么能没有母亲的保护?姐夫,这一次,你真的过分了。就是把这颗石头心砸个粉碎,我也不许你伤害我的宏儿,不许你存有哪怕一丝丝、伤害他的可能。”

缕缕的珠泪决堤冲下,冲去了喜荷面上的宫粉,露出本来面目。她极狠地、又极轻地说:“姐夫,你这狠心短命的,打今儿起,詹喜荷跟你的十年恩情,恩——断——情——绝。”

重重的帘前是一块空落落的金砖地,地上一张黄缎椅,坐在椅上的听者,自始至终只是一抹斜扫进殿内的、昏黄的残照。

9.

“执柄者之恚,真可畏诸。”

书籍盈架的房间,年轻利落的声音。

紧随着声音,吴义的脸就自其手中的书本后探出,“乔老师,这话什么意思?”

琉璃书灯后,乔运则雅意轩然地手攥书尺,潇潇往空中一划,“曹操洞事深明,又有荀彧这般贤人相劝,但出于恼恨,终究仍是杀了华佗。这句‘执柄者之恚’,就是刘梦得这篇《华佗论》的题眼,意思是说:当权之人的愤怒实在可怕。”

吴义意味深长地一笑,“原来如此。但这‘真可畏诸’之后,便是‘亦可慎诸’,看来当权之人的愤怒常会不小心用错了地方,从而自食苦果。老师,你说对吗?”

“义儿!”书房之门忽被推开,吴染作色而入,“你才念了几天书,就敢在老师的面前大放厥词?”

乔运则扭回身,目光跳一跳。他猜到父子间定有些隐情,遂识相告退:“吴公公回来了。今天时辰也不早了,那小人就先走一步。”

吴染虚留一声:“乔老师一块吃晚饭吧。”

“不叨扰了,再说小人夜里还得轮值。”

“那我就不多留了,慢走。”

吴染亲送几步,就回头掩住了屋门,一手指去吴义的鼻前,“什么‘执柄者’、什么‘恚’?怎地如此口无遮拦?”

吴义那张已格局初定的脸孔算得上端正,却似一件有隐秘瑕疵的器具,总有些什么不对——是眼睛,一双太过年少、除了好胜心与冷酷什么也没有的眼睛。他就那样不以为意地眨眨眼,“不过突然想到而已。王三老爷之所以设下这个局,不就为引发摄政王与西太后对彼此的恚怒吗?怎样,事情可成功了?”

吴染又去到门窗边检查一番,方走回原地,声调压很低低的:“倒是成了。镇抚司的人今儿大早上带着猎犬上门搜宫,下午,慈宁宫的赵胜就被发现惨死在值房。母后皇太后对你大大褒奖了一番。”

吴义“哈”一声,从椅上跃起,“那可极好!因不曾拿到段氏的手书,儿子还惴惴了好一场。”

吴染急忙把手掌往下压一压,“王三老爷早说了,能拿到最好,拿不到也于大局无碍。原只是担心‘西面的’若仍有顾虑,就将这密信出示于她,激她与摄政王彻底反目。而今摄政王竟胆大妄为到私自处决西面身边的人,有没有这信,西面都不会再容他了。”

吴义也跟着捺下了声音,却捺不住两眼里射出的亮光,“说起王三老爷,果真足智多谋。儿子虽是一字不差照他的吩咐来办,可也只是管中窥豹,始终不能参透全局。这一招反间计到底是如何做成,爹爹你如今可以和盘托出了吧?”

吴染退后一步拉一把椅子坐下,悠悠舒了一口气,“其实说白了就两步,咱们父子俩负责嫁祸,另有一班人负责坐祸。王三老爷先令我偷出慈宁宫独有的‘宁远香’,把熏了香味的衣角与慈庆宫‘金壶宝’的烟灰一起交给你。再由你蒙面易声去那纸扎铺子露一手功夫,且行事当夜佩戴面具、改换声音,好让所有目击者都认为凶手是一个身负武功而嗓音尖细之人,这样嫌疑就直指赵胜。而在同一时间,王三老爷已派人收买了一位郎中,要他在指定的时间地点出现,把受伤的赵胜引走,当然,打伤赵胜的人也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旦赵胜到了那郎中家里,郎中就给他灌下催眠药,使之大睡不醒、与世隔绝,而后等待盘查时,却反诬说自己是听从赵胜的指使,为其施行遁术作掩护。这样一来,就坐实了赵胜的嫌疑。”

“原来如此。”吴义恍然大悟地点了一点头,又皱起了两眉,“不过,儿子还有几点不大明白。王三老爷命我在绑架现场同时留下‘宁远香’的衣角与‘金壶宝’的烟灰,这两样东西都十分不起眼,如何保证一定会被发现?万一单只发现一样,难道不会露出破绽?即便两样都被发现,那么慈庆、慈宁二宫也就都在嫌犯之列,又怎知摄政王最后会认定慈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