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不了解摄政王和他的镇抚司,这世上,鼻子最灵的是狗,眼睛最尖的就是摄政王和他那帮探子,没什么能逃得过他们的眼睛。这样过于精明的眼睛绝不会相信别人摆在他们眼前的事实,只会相信自己发现的。若一切过于简单明了,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只有先叫他们怀疑过咱们,咱们才能洗清嫌疑。这正是王三老爷的高明之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每一步都在掌握之中。”

“看来只要听王三老爷的,扳倒摄政王就指日可待。”

“那是自然。不过为父的警告你,以后说话行事务必谨小慎微。爹本不愿你接这桩差使,谁叫你风头大,天天地打架、闹人命官司,传到王三老爷的耳朵里,亲自写信给太后派你去燕郊?上头都交待下来了,爹是个为奴之身,能说个‘不’吗?爹跟你讲过多少遍,你亲生父亲是怎么死的?本来你的真正身份就是个天大的暗雷,且如今又背上了这件案子。你都不知道这两天爹是怎么过来的,心时时刻刻都提在嗓子眼儿,生怕听——”

“行了行了,又是那一套。”吴义笑着挖了挖耳朵,似乎这些灵巧的手指只是用来做一些孩子气的事,而非用于残暴与酷刑,“爹不用成天大惊小怪,儿子才也并没同乔老师说什么,再说乔老师不也因开罪了摄政王才落到今天这地步?既是摄政王的敌人,就是咱们的朋友。”

吴染被激起一肚子乱火,下重手往书桌上一拍,“朋友?哼,怎么你以为我们能‘背叛’敌人、‘出卖’敌人吗?你给我记住了,不管跟谁都不能多说一个字,哪怕是乔老师。”

见养父动了大怒,吴义才严肃了神气,弓身答道:“儿子记下了,爹放心吧。”然而,那雪亮的眼神很快又回到他眼中,既率真又无情,“不过爹,那姓段的确是个奇女子。王三老爷之前再三叮咛说绝不可沾她的身子,那自是为了假扮内监的缘故,又说为了怕有损摄政王对她的怜惜之情,所以也绝不可伤及她脸面,只能在她手上做些无伤大雅的文章。便是这样,儿子所用的也是道上称之为‘虎牙钳’的家伙,我曾亲眼见过洪老拳师拿它来处置背逆师门的师兄,就连会家子也当不得,什么都招认了,那样一个弱质女流却从头到尾没有松一点儿口,居然是水做的身子、铁打的骨头!摄政王,呵,还有乔老师的眼光,都当真不差。”

“还说,”吴染狠剐了养子一眼,“以后这个‘段’字提都不许提。爹知道你人大心也大了,这个年岁,跟着你那帮师兄弟去窑子里见识见识也使得,只别把什么姑娘杂七杂八的物件都往家带,回头叫你娘瞧见又有的叨叨。”说着,从袖内顺出条四角绣花的罗帕往前一丢。

吴染捏过帕子在手中团几团,脸腾地红了。

吴义望过来,眉眼间涌出了舐犊之情,“回头我和你娘商量商量,早日给你定一门亲事。你这几天只管温温书,虽说太后已向爹许诺今年春闱必让你高中三甲,你那卷子也不好做得太不堪。等你放个一官半职的,再娶了媳妇,生了儿子,我就算对得起义兄的在天之灵了。”

一阵脚步从外廊传来,门开处,是穿着褐色竹石坎肩的绿丝儿,“爷俩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开饭啦,饭桌上接着说。”这位昔年的宫女很有几分风韵,从肋边抽出条柳枝罗帕摁去吴义的脑门上,“瞧你,又笨手笨脚地把墨汁弄到自个脸上。嗳老爷,要说这乔老师可真是位神仙,连咱们的义儿都能被他教着收了心,今年可也不要中个状元呢……”

这对毫无夫妻之实的夫妻,以及毫无血缘的父母子女,却如世间最和洽的一家人一样,说说笑笑地就走向了外头散发着食物香气的饭厅,只留下一间遍处文字的,但却永远不吐一字的书房。

一夜无话,便来到了新一个晨曦。

这一个晨曦,是西太后喜荷驾临东宫慈庆宫。

东太后王氏笑脸相迎,款客甚厚,明前茶、应季果、御膳房的精致茶点……不停口地叫下人送上来。然而当下人们退去,喜荷用以回报她殷勤接待的却是——

“你算计我。”

王氏抬起了一对亮油油的眼睛,“嗤”一下笑出来。她扬了扬挂有两只九曲素纹平金镯的右腕,示意吴染去门外看守,这厢就看牢了喜荷,“妹妹你说什么?”

漫长的宫廷岁月中,从见到王皇后就要行六肃三跪三叩大礼的贤妃,到仅比母后皇太后略逊一筹的圣母皇太后,再到西风压倒东风的今日,喜荷也从未以如此真实而无礼的口吻对王氏说过话。她毫无笑意,一个个字仿佛冰棱般从口内坠落:“去年八月祭月时你告诉我,听说摄政王南下扬州去找那姓段的倌人,开年时告诉我,听说那姓段的即将回京,前天又告诉我,听说她在燕郊被劫。可我今儿早上派全福去宫中各处打听,没有一个人,哪怕是消息最灵通的采办太监,没有人听说过这些事。你根本就不是‘听说’!去年摄政王王妃大丧,王爷移居养病,从那时起你三哥王正廷就派人跟踪王爷,一路跟到了扬州,然后就一直监视那姓段的行踪,在她回京前将其掳走,并栽赃于我。你故意向我透露这些消息,只是要我在面对王爷的质疑时无从洗脱,因为那是真凶才知道的事。”

王氏拍着两手笑起来,头上一支簪的簪坠是足有拇指大的一枚藏蜂血珀,其间被结晶的蜜蜂无比细微的一须一爪也在琥珀透明的胶质下无所遁形。“一丝不差!我早就跟妹妹说过,齐家都是天生的情种,你瞧瞧,摄政王那么绝顶聪明的一个人,一碰到跟那‘段娘娘’有关之事,立刻就变成个睁眼瞎,冤枉到妹妹你头上来。好在妹妹是明白人,而且一直都这么明明白白。有这么明白的一位盟友,姐姐真是万分欣慰。”

喜荷冷哼一声:“姐姐设局害我,还想我做你的‘盟友’?”

“假如妹妹并无此意,这时候该去向摄政王剖白一切,而非到我慈庆宫中来,不是吗?”王氏眉目含喜,如久阴后的云开天气,“我三哥总说妹妹你是女中豪杰,以前我还不服气,今儿我是心服口服。论心机智谋,姐姐我及不上你万一,可姐姐再笨也知道,在一个你讨厌的人和你恨的人之间,你会选谁做盟友。”

喜荷有一瞬的心惊肉跳,恨?她恨齐奢吗?她想是的,她应该恨他很久、很深了。大多数人的爱恨,如同大多数人本身,是浅薄渺小的,死去时一杯黄土就堙没于红尘。但她詹喜荷不是;如同她薨逝后会有一座跨谷连山的陵寝,她的爱与恨也不该终结于岁月的无声流逝中,而该有一个与之相匹配的、轰轰烈烈的了局。

眼下她穿在身上的是一件紫青缠金丝的秋千纹罗衣,但她的神情丝毫也不打秋千,不动不摇、毫无起伏地直视王氏,“我需要面见另一位盟友。”

“妹妹说的是,我三哥?”王氏抬手在发鬓边掠一掠,“当年我王家声势显赫时,父子兄弟出入我慈庆宫乃为常事;之后摄政王锋芒初露,也曾是妹妹慈宁宫的常客。可这几年,摄政王严肃宫规,非但自己不再踏入后宫一步,也禁绝外戚出入宫禁,如今你我过的都是‘六亲不认’的日子,经年也难见家人一面。我三哥和我也只能靠太监互通消息,怎好与妹妹你面见?”

喜荷的全身都散发着万死难回的坚决,沉声道:“明天就是二十七,清明谒陵起銮之日。包括你我在内,皇族公卿一概同往,日行跸道、夜宿行宫,自不比禁城防范森严。你只传话给王大人,说我要见他,他那样一个多谋之人,必定有办法。”

王正廷当然有办法。

就在亲贵百官浩浩荡荡随驾出京的第二日,也就是二月二十九的深夜,一道身影就如一缕阴凉的月光,来到了保定行宫内西太后的寝殿。

殿内只在宝座两侧点了两盏宫灯,喜荷就正妆倚坐在当中,“大人来了,委屈大人做这副打扮。”

“臣王正廷,恭请圣母皇太后万福金安。”由一套太监的襕衫官帽中,徐徐显露出王正廷淡泊的脸。

二人间的这一次机密会晤长达整整一个时辰,也就是这一个时辰,使一对共同拥有一个新敌人的老敌手彻底化干戈为玉帛,而他们也将为平静了许久的紫禁城带来一场全新的、史无前例的大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