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事,是两年前。南边一个著名班子来万元胡同献唱,青田便叫人在戏楼订了一个包厢。戏快开场的时候,隔壁包厢进来了几个太监样子的白面家人检查打扫,说话间透出一会子摄政王府的继妃与两位世妃要来看戏。青田心里头一跳,稍作犹豫就不声不响地退场了,戏也没看成。后来齐奢知道了,很不以为然,“你稳稳当当坐着就是了,大不了过去给继妃请个安,怕她吃了你不成?”青田正在收拾诗韵牌子,牌子用一只黄松木小柜装着,她把柜上的抽屉一只只拉开,一边低着头慢慢说:“我倒不怕继妃,你瞧你除了初一、十五回她那儿坐一坐,逢年过节住上几天,天长日久的只在我这里,继妃也从没和你计较过,自然是个宽厚有加的人。只是每年三节或是她生辰时,我都叫人厚礼相贺,她却也从不回应我一个字。我猜她心里还是介意的,只不过碍着身份涵养,不好表现出来罢了。她看见我自是生气难过,我看见她也得心虚老半天,彼此都不痛快,还不如躲掉了干净。”她的手指在抽屉上的刻字滑过来滑过去,从“一东”到“十五删”。齐奢笑着走过来,又把抽屉一一地推上,“你有什么好心虚的?”“我偷了人家的、抢了人家的,怎么不心虚?”“谁说你偷的抢的,这事儿我可以作证,您清白得跟小葱拌豆腐似的,是一块狗皮膏药非得黏着您不放,甩也甩不脱。”青田“噗”一声,“你可自己说的。”“我说的,狗皮膏药,黏着呢,看你揭得掉?”“别闹,别往我身上糊,热,哎呦,你看字牌子都撒了,全乱了……”这么一笑一闹,也就过去了。

第三件事却是大不相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不单在青田的心间,也在整个北京城的三街六巷间。这件事发生在去年年初。这么一日,有一位老妇跑去北府的门上,说她是段娘娘失散的亲生母亲,说自己是苏州人氏,娘家姓许,说青田本姓黄,学名叫做美熙,也知道她有个乳名叫“小囡”,又哭诉昔年因生计艰难而鬻女为娼的悔恨。门子也不知真伪,只好报了进去。青田听后怔怔了半日,最后咬着牙红着眼说:“我没有母亲。”结果第二天,老妇的尸体就在什刹海的岸边被发现,投水自尽的。有个丫鬟多嘴告诉了青田,青田几乎崩溃,大病了一场,烧得不省人事地说胡话:“我活了一辈子,连亲生父母也不知是谁!我要让你也试试被抛弃的滋味儿!我还有那么多话要问你,你为什么寻死?你既寻死,便不该来找我,既找我,便不该又没有一句话就把我抛下。你怎么能这样?做母亲怎么能这样!”她清醒过来后,齐奢却对她说,整件事都是一个骗局。“我派人查过了,那婆子其实是秦淮河上的一个鸨子,段二姐到南京后曾在她那里借住过一阵,她就这么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琐事。后来她负上巨债,就冒出个异想天开的主意。人人都知道我宠爱你,你又是个孤儿,她便钻了这个空子,想讹你一笔罢了,见认亲不成,债主又逼得紧,只好自杀了。小囡,别难过了,那婆子并不是你娘。”青田始终也不确定,老妇和齐奢究竟谁说的是真话,但也再没有追究过。这件命案后来也传了出去,坊间就戏称为“假母认女”,既意指这母亲是个假冒的,又影射了青田的出身。病愈后,青田对这桩闹剧绝口不提,她身边的人也自不敢妄加谈论。

直到一个月前,青田才第一次坦承“假母”一事对她的打击,在她真正的“假母”面前——今年刚过了元旦不久,段二姐竟然自天而降。青田悄悄地把她接进了北府,晚上就留她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抵足倾谈。段二姐也一口咬定那老妇的确是秦淮河的鸨子,一说起口吻就分外鄙薄,“本来就有点儿神神叨叨的。”慰藉了青田几句,也不愿再深聊,只一个劲问她这几年的生活:“听说连那些个王公达官的大老婆都对你巴结得了不得呢,乖女儿你可真成了金凤凰了。”青田苦笑着叹上一声:“要说我如今交往的都是些极品贵妇,这话倒不假,她们一天陪着我抹牌、听戏、消磨谈笑……可不管在一起的时候多亲热,我心里头也清楚,在那些人看来我可不是什么金凤凰,只是只雉鸡而已,尽管也有七彩的翎毛和尾羽,可不过是个低贱的冒牌货。我试过对她们中的某些人真心以待,但结果都不尽如人意,顶好的,也不过带着猎奇的眼光把我当怪物刺探。算了吧,她们都是些贵族小姐,永远也不会平平等等、平平常常地看待我,我也犯不上强求,大家相见同交欢、散后两不记也便算了,我的姐妹们都留在年轻时的那条胡同里了。对了,蝶仙和凤琴过得怎么样,都还好吗?”段二姐且嗟且笑:“好,凤琴赎身了,跟了个商人做二房,去宁波有几年了,听说不错。蝶仙现在也是自家身体,重拟了个花名叫游姝,借妈妈我的地方做生意呢。南京一整条花街就数她年纪大,不过也算是秋娘老去、冶艳入骨,捧她的大客不少。这次我进京,她死活也不愿一同来,说怕堕你的面子,只叫我带句话,让你惜福保重,也叫我以后不要再来了。妈妈原也不想登门叫你难看的,只是这次再回去,也不知这一辈子还见不见得着……”说着说着,便已是老泪纵横。

这一夜,青田自己也是梦啼妆泪红阑干。

段二姐回南后,她总在夜深时回想起最初的绮艳生涯,有意想不到的恐惧袭上心间,身体就向身畔的人偎过去,紧紧地贴住。齐奢在睡梦中用嘴唇碰她一碰,有时会迷迷糊糊地问一句:“怎么?”青田就答:“做梦。”

长夜梦散,纱窗传入了鸟鸣啾啾,一线介于有无之间的微光浮现在天际,洒落于就花居的寝床前。锦幔珠帘内,关着幽暖的香。青田听到齐奢有了动静,便攀住他的腰。

“你要走啦?”

齐奢已支起了半个身子,又回转来。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在不见人面的黑暗中,似从地底涌出的一口泉,有汩汩的低沉,“昨儿又梦见什么了?一夜都不老实,醒这么早。”

青田的声音是泉上的浮草,缠绵而慵懒,“没什么,你走吧。”

齐奢重新躺下,把青田揽入臂膀。数年光阴早使得她一头秀发复生如初,此际软软地缠在他心口,带着茉莉花的芬芳,叫他的心也跟着软下来。“我近日里忙,老也没能好好地陪你一陪,总瞧着你晚上多梦难安,究竟是怎么了?”

“你该走了。”

“我不走,今儿赖赖床,你有什么话只管同我说。”

一丝眸光轻闪过,青田叹了一口气,“暮云昨儿来瞧我了。”

“嗯。”

“她怀孕了。”

齐奢顿一顿,“是吗?那是好事。”

“暮云嫁给小赵也有十一年了,仰赖你的照顾,小赵的‘宝气轩’现如今在好几省都有分号,他也算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富豪了。暮云夫贵妻荣,也还像年轻时那么能干,唯一的憾事就是肚子一直不大生长。小赵又不肯纳小的,暮云心里觉得对不住他,总是到处地求医拜佛。到底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前一阵叫她寻到了一位禳星告斗的道婆,神得很,只替她画了一道符吃下去,不出一个月就怀上胎了。他们夫妻俩高兴得不得了,孩子还没出生,已把金锁银锁不知备下了多少,只怕锁不住这宝贝。”青田的笑音里忽起浅浅的一丝忧悒,“三哥……”

他把鼻息印在她眉额,“嗯?”

“我想问你件事儿。”

“问。”

“听说你从前每每令姬妾服食凉药,从不许她们受孕,是为什么?”她等了一等,又添上一句,“你不愿说,那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