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闭起双眼,把脸埋进了膝弯。一栊湘帘外,飘入了一声夜莺般的轻唤:“娘娘、娘娘?”

青田只管蒙着头,嗓音嘶沙而低沉:“让我自己待着,不要管我。”

帘外犹豫了一瞬,“娘娘,是赵家太太……”

缓缓地,青田抬起了脸。

时已至深更,赵府的深宅却灯火彻亮,一路点到了上房。

心焦如焚地奔下马车,还未踏入房门,青田已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令到她的双瞳也血红血红,“为什么不早点儿叫我来?!”

暮云的贴身大丫鬟钿儿抽抽嗒嗒,哭得好不伤心,“原还没到临月,可前儿个晚上太太突然害起了肚疼,产婆来看了说无妨,还慢条斯理地预备绷接、草纸,说生下来总还有一天半天的功夫。太太一边在床上揉肚子,一边还特特地叮嘱我们等母子平安再去告诉娘娘,免得娘娘干操心。谁知这足足生了快三天还只生不下,产婆也慌了,用手进去一掏,那血就止不住了。现如今孩子也没出来,大人、大人也……”

四周皆是哭泣的丫鬟、忙忙碌碌走来走去的家人媳妇、跪在小佛龛前念念有词的尼姑们……她们看到青田,自动分出了一条路。路尽头是一张床,床边半跪着一个满头大汗的老婆子,卷着衣袖,血一直染到她赤裸的大臂上。

青田身畔的莺枝先失声哭起来:“暮云姐姐!”青田怔怔地将她拨开,自己一步步地朝前捱。暮云仰躺在床里,头下的枕本是蓝地杂花锦,已洇做了乌孖孖的一片,而陷在枕内的脸却是一色煞白,连眼珠子都白煞煞的,嘴唇大张,却没有半丝声音。青田的面孔遏然做变,“暮云……”

暮云的眼睛有所反应,涣散的目光一点点投过来,嘴巴张合数次,却只有喉咙底部所发出的嗬嗬的喘气声,已然说不出话来。

青田的上下牙关开始打架,是生死关口的剧烈碰撞,“暮云……”她叫她,“暮云,暮云……”

暮云似乎竭力想说什么,但青田看到的只是其面部轻微的、毫无意义的抽搐。青田的牙齿越抖越厉害,抖动蔓延至她全身,她用不停地发着冷战的手摸到了暮云的手,攥住,分不清谁的手更冷一些。

暮云在半刻钟后咽了气,连同腹中的婴儿,为新生而备的产房响起了死亡的悲哭。小赵闯进来,嚎叫着扑向暮云几乎流光了血的冰冷尸身,“暮云!暮云!你不能就这么走哇,你怎么狠心丢下我,今儿是中秋十五,说好我们要带同孩儿一家三口赏月的,你怎么就一个人走了?暮云,你回来,暮云!……”

他哭喊着每一个失去至亲的人都会哭喊的陈词,重复着千百年以来最为陈旧的哀痛,涕泗满襟。蓦地里,又扑身抱住了青田的裙,狠狠朝自己的脸上扇打起来,“青姐儿,全怪我,都怪我!是我没有好好待她,我总嫌弃她不能养,背着她偷丫头,在外头鬼混,她大肚子的时候我还为了纳妾和她吵,她是叫我给气的!青姐儿,你杀了我吧,你替她杀了我,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宝气轩,什么京城首富,我全都不要了,我情愿只做个小伙计,一辈子只是个小伙计,和暮云一心一意!我只要暮云,我在这世上只有她,我只有她!……”

在赵府震天的哭声中,只有青田木然地直立,俯视着小赵以头抢地、悲恸欲绝。她是这样地羡慕他,她也想像他一样肝肠寸断地哭一场,可她一声都哭不出,只有咽喉里撕扯的利爪,焚烧着双眼的火,但没有一滴泪。这滴滴答答的,是血,这些仍温热的血不绝地由床沿滴落,一整片血海中,暮云僵直地横陈着,似一段被蛀空的朽木。青田猛烈地转过身去,她不能再看,一眼也不能再多看。

她两脚踩着空,身子飘飘荡荡地出了赵府,迷迷顿顿地向前走。有人在后头死命地叫她,青田充耳不闻,她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一声又一声,是云板的丧音,月光在头顶不断地拉长,长做了一带无穷尽的素幔,铺满了整座城。

她不知走了多久、多远,遽然间觉得被谁扯住,“娘娘,您要去哪儿?您都这样直着眼走了半晚上了,到底是要去哪儿?”

青田回过头,看到了莺枝被泪水浸透的脸,她又把头转回来:前方远远的,有异彩夺目的花灯、语笑喧阗的人群,还有成群结队的香艳女子,似莺花若绮梦,一切是这样地似曾相识。青田微微地一笑,“我就要去这里,就是这里。”

这里,是东长安街,勾栏胡同。

胡同里的夫人庙正是娼道祖庭,八月十五夜,京中妓女皆来参拜。庙内,花蕊夫人的铜像依旧莲台高坐,下头挤挤挨挨焚香叩拜的依旧是恋恋风尘中的神女们。但见这一个润脸呈花,那一个圆姿替月,仿若是夜里的霓虹七彩,掩映生辉。拜过了,一站起,就有人叽叽咯咯地笑不停,拉过另一个的手,一同嚼起了槟榔,“啐”一口吐掉,唇边空留下一抹红……

青田痴痴地望向她们,这些新鲜的、美丽的面孔,是相隔山水迢迢的年岁去望影影绰绰的彼岸花,那是蝶仙,是对霞,是照花、凤琴、惜珠、二姐,是暮云和她自己……不过是刚在花蕊夫人的宝像前许过了心愿,正风情万种地把臂前来,向她这陌路人投过一瞥,就彼此说笑着经过她,消失了踪迹。

她谁都不剩了,每一个陪她哭、陪她笑,和她红着脸争吵又红着脸和好的女子,那些了解她的一切荣耀与疮疤,她也了解她们那华美的长袍与长袍下虱蚤的女子,那些可以与之心肺相牵肝胆相照的女子,她们的张张笑靥都已随夜风飞舞了漫天,堕入深不见底的忘川。她半生的见证者,至此戛然;她与这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线,全线崩溃。

青田往下跪倒,泪终于淌下来,淌满了她的脸。就在这丰态妖娆的神像前,她全身伏地、失声恸哭,引得其余拜神的年轻妓女们纷纷向她好奇地打量。她们望着这陌生的半老佳人哭得整个人都在剧烈地痉挛,就似昏烛上一朵行将燃尽的花火。

6.

烛熄,长夜即告终,以心碎,以眼泪。

天色见明,青田一脸的枯槁,还带着道道伤痕,但却已是衫裙整齐,坐在赵府的大厅中。

“当头有几件大事,一件是棺椁吉壤,一件是入殓,还有一件就是丧事料理。你是暮云的夫君,她的棺材坟地由你去挑选。其余的——,才我已叫钦天监阴阳司看时批书,小殓以巳正三刻为宜,大殓以明日辰正为宜,入殓时忌龙、虎、鸡、犬四生人,亲人不忌。移灵府中的妙觉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发讣。禅僧与道士我已遣人去请,到时候一百零八位高僧拜忏,九十九位道士打醮,妙觉阁灵前再有僧道各半百,按七对坛作法。这一个月,暮云的丧事就由我全权料理,我每日卯正过来,烦你腾出一间半间屋子容我做理事之用。暮云服侍了我小半辈子,也该我服侍她一回了。”

小赵陪坐下首,一夜之间已是眼眶塌陷,满颌的乌须竟做半白,双目失神地向前瞪着,挤出了一丝悲凄凄的笑,“暮云在天有灵,知道娘娘亲自来给她办理后事,必要给娘娘叩头谢恩的。棺木坟地之事不劳娘娘操心,一概交给我。我这就叫人收拾出一层院落来,再叫管家把家口花名册拿来给娘娘,府中上下听凭娘娘的调遣。”眉眼忽一震,洒下了成串的涕泪来,“我只求娘娘一件,娘娘若知道宫里头哪位画师丹青好的,烦寻一个来与暮云揭白传神,我后半世也就守着她的影像儿过活了。”

青田的唇角也向上一卷,把脸转开一边,“你既有一颗心,我又何曾少了两只手?暮云生前的模样我记得清清楚楚,不消旁人来画她的遗容。”

当下便使人捧来屏插、颜料,闭目回想半刻,多半日就描染出一幅暮云的大影来:头戴金翠冠,双凤挑牌,身着大红妆花袍,胸垂绣带,恍然若生。青田凝视着自己笔下的颜色与留白,隔着浅浅的画纸与深不可问的生生死死,骤然间掷笔,掩面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