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敛入棺后,又哭过一场,青田就在堂内升座,传齐了赵家一干听差媳妇,挑选了几个机灵老练的随在身边,剩下的数百人各自分派:有请裱画匠裱传神的、请裁缝造殓衣的、请搭彩匠搭棚的,又有守灵上香、举哀哭棺的,各处报丧、迎送亲客的,监察火烛、收管器皿的等等不一而足。发送讣文后,便把妙觉阁临街的门户敞开,两班青衣,诸乐大奏。小赵是京中头号富商,暮云又曾是摄政王段娘娘身边的爱婢,夫妇所结交的官家贵戚多如牛毛,闻得噩耗纷纷探祭,就有因青田失宠而懒于应酬的,也少不得遣人送上祭礼。于是赵府一天到晚人来人往,不能胜数。小赵白天在卷棚内招待祭客,晚间戏文散后,就在暮云的灵旁搭下围屏凉床亲自守夜。青田只在后堂监事,日日天不亮就到,至夜方归。这样忙碌着,竟把齐奢也全丢在脑后。早听闻他回到了京中,却不见来北府一次,有隐隐约约的传言说是把那宫中教坊司的歌女桃儿接进了王府整夜厮混,青田也不过问,只管为暮云奔走不休,方觉稍减心中的悲痛。弹指一挥间,已至九月中。

这天,天还伸手不见五指,青田便起了身准备往赵府去。外头正在套车,有人来禀:“娘娘,周公公求见!”

周敦穿一套皂色绉纱便装,进门就磕下头来,“奴才拜见娘娘。”

青田下座相迎,虚伸出两手,“快起来,公公别来无恙?”

周敦定着眼向前一望,跟着就一叹:“娘娘清减多了。”

一壁的莺枝沉不住气,插嘴盘问:“可是王爷叫公公来的?”

令人窘迫的静默后,周敦干咳了半声,“是奴才自个好久不见娘娘,想来给娘娘请个安。”

深深的失望划过莺枝的脸,青田的心也跟着动摇一下,一丝钝痛由日以继夜的麻木中漫出,却依旧自矜地笑一笑,“傻丫头,王爷早有掌上莲花,岂还会记得眼中刺?”

周敦点点头,“呵”了一声,“奴才不懂什么花、什么刺,可娘娘的意思奴才懂了。娘娘既然已经知晓,那便更好。这位桃儿小主一入府就册为王嫔,赐住于王爷寝殿的侧殿内,已是恩出格外,她却仍贪心不足,竟再三拿话调唆王爷,处处针对娘娘,看意思是非要把娘娘逼到绝地不可。奴才能说能做的,一定说到做到,只是人心歹毒,王爷的脾性又大不比当年,娘娘自己心里可千万要有个应对。”

仿佛是一脚踩了空,怔忡地一直一直地往下跌。“这样说来,她果真是深得王爷的宠眷?”

周敦停了一下,继而慢腾腾说道:“这位桃儿小主原是宫中歌女,那日在静寄庄的宴会上,以一身天女的妆扮抱琴奏唱,就此入了王爷的法眼。王爷如今予她的这份宠眷,叫奴才冷眼瞧着,就恰便似这天女的仙衣叫一个末流的歌女穿在身上。当然,我们做下人的自是要尊奉王爷的心意,可王爷的心意越来越叫人难以领会。唉,奴才跟了王爷一辈子,反倒是不会做人了……”

青田的心中五味杂陈,红着眼圈朝周敦笑笑,“是我不会做人,这么半天竟干站在这门口说起话来。琴素,去倒茶,再搬张椅子来给公公坐。”

周敦举起手摇几摇,“不劳费事,奴才出来没向王爷告假,不敢久坐,瞧瞧娘娘便走。另外体制所关,奴才也不方便亲去祭拜暮云姑娘,只已遣人送去了三牲祭品、缎帛彩缯、冥纸炷香、金山银山整一百抬,还请娘娘代为上祭罢了。娘娘自己一定节哀,莫使亲者痛、仇者快。”

泪水直冲了上来,青田忙重重低了眼,声音已是凄然欲泣,“多谢公公还惦记着暮云,还惦记着我这个人,那我就不虚留了,公公慢走。”

周敦佝偻着肩背去了,青田伫立原处,掌心摁着喉下的玉领扣,镂空的白玉,像是冰冷空寂的一点心。

至卯正,仍旧依时来到赵府。这一天正赶上五七,僧道开方破狱,传灯照亡。这边放焰口、拜水忏,那边朝三清、叩玉帝,更有比丘尼搭绣衣、靸红鞋,在灵前诵经咒,热闹非凡。青田下车就直入妙觉阁,灵柩前彝炉商瓶、银爵香盒,悬挂着暮云的青绿写真。管事媳妇端过一张椅来放在对面,青田坐了,吩咐一声“供茶烧纸”,就对着她亲手所绘的画像,将万般难诉的悲苦一道纵声哭出。随着鼓乐齐发,里里外外的男女伴着她一齐哭嚎起来,哭了良久,方始收泪,便见一个专管迎客的婆子走来阶前报说:“娘娘,外头来了位小姐,也不说名字,只说认识娘娘,看她的样子十分有排场,只是穿得花枝招展的,实在不像来吊丧的,娘娘看是不是请进来?”

青田但听穿得“花枝招展”,心中暗想这是给倌人送丧的规矩,是槐花胡同的旧年姐妹?可暮云又并不算倌人,来人究竟什么身份,实在大费踌躇。“报知你们老爷没有?”

“老爷说,既说认识娘娘,不妨请进来。”

“那就请进来吧。”

很快便听堂鼓吹乐,孝仆们举着几盏罩灯自外引入了一位仆婢簇拥的女子来。而“花枝招展”四字用在她身上,竟不足以形容其万一。这女子至多十四五年纪,身段玲珑风流,上身一件赛榴花的绛色衫,系一条砑云影的雪光素练,斜映着滴翠玉的裙拖,头梳一抹斜,戴一头飞龙珍珠押发,簪一支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两耳垂着全绿翡翠银杏耳坠,一双俊眼波光飞舞,一点红唇不语自笑,那种活泼而媚人的姿态,竟仿如一道彩光透入了死气沉沉的灵堂。

“你就是段青田吧?”她施施然走近,向青田的脸上细细端详。

青田并不认得对方,但却有些模模糊糊的预感;果然,少女对她露出了一排编贝般的牙,轻声一笑道:“我叫桃儿,相信你一定听过我的名字。”

挂满了灵堂的白戳灯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涌上青田心头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对自己模样的担心。她刚刚哭过,必然是脂粉狼藉,更显出多时的憔悴来;而她高髻上那一条银平纹链坠白珠抹额与一支双衔鸡心坠小银凤,身上冷素的雪里金遍地锦袄与银灰羽缎宫绦长裙,同这妙龄尤物的一身明丽放在一起,简直呆板陈旧得到了家。整个人,都似一件发了霉的衣料,活该被扔掉。

有一瞬青田浑身都冒起了虚汗,但这一瞬之后,她就挺直了腰,淡薄而端正,“此乃赵府奉迎吊客之地,若为吊唁,请移贵步,若为闲话,免开尊口。”

桃儿一脸少不更事的清纯,态度却老练非常,只微微地横波一笑,“我的话很少,只一句,就在这儿说吧!王爷要把北府赐住给我。”

到这时,青田反而坦然自若了。周敦的警告言犹在耳,而她触目可及皆是灵牌、灵幡、经榜、挽联、丧服、纸钱……绝望与悲戚布满了每一寸。这白惨惨的痛苦之国,她是女王,在她的国度里,没有人能够凌驾于她。

她昂起了下颌,寒星一样的眸子射在桃儿红喷喷的脸上,“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桃儿神情一变,也瞪起了一双美目,“你不从北府搬走,我怎么搬进去?”

“搬不搬,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哼,王爷念在你跟随他多年,才给你个台阶下,叫我来告诉你,你兀自生赖着不走,非等王爷自己出面来赶你,好有意思吗?”

“王爷赶不赶,是王爷的事,你我都管不着。”

桃儿原就面色粉嫩,这下更被噎得红破了双腮,半日才叫骂起来:“段青田,你这老女人怎么这么不知羞?王爷早对你厌烦透顶了,你就是死抓着不松手也不会有结果的!再说了,我瞧你也不怎么回什刹海那边去,这不都找到下家了吗?一个当主子的,巴巴地给奴婢治什么丧?多半是看上了奴婢的好姑爷,一旦被王爷下堂,就等着给自个的丫头填空,做续弦的赵夫人。倒也是万金贵婿,不亏着你呢!”

这空穴来风的毁谤令青田紫胀了脸皮,断声喝道:“死者在上,你嘴巴放干净一些!”

桃儿见激得对头发怒,更不由洋洋得意,“你自个不干净,我嘴巴干净顶什么用?瞧你没日没夜地只赖在赵府里,怕早就做下了首尾。槐花胡同的花魁就是不一样,听说是个烂瓤瓜,动一动水就响起来,背着这死了的,还不知怎么和那鳏夫胡天胡地地快活呢。”

“你——,你再敢说一句!”不知几时,小赵也来到了堂前,一一都听在耳内。只见他怒发冲冠、巾带勃然地冲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