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事情发生得比预想的还要快,不到三五日,周敦那边就传来了回信。

桃儿回王府后,派人从帘子胡同里偷偷寻来一个专治红毛风的,那人自称有一把金匙,可将毛发从肠子里尽数刮出,许多年老上岸的娈童全拜他妙手回春。于是堂堂王嫔,就在这江湖郎中的面前脱掉了裤子。不迟不早,恰好这时来了一个小太监给王嫔传话,说王爷有十万火急的吩咐,也不顾几个守门丫头的阻拦,戆头戆脑就直接推门进去了,正瞧见王嫔白花花的屁股被一个面貌猥琐的男人捧在手里。小太监吓得掉头就跑了出去,将王嫔秘约奸夫在王殿内私会这一极恶重罪上报了周公公。周公公上报了王爷,王爷当时正在崇定院批折,听后把朱笔往水丞内一掼,“秽不可闻。你去看着办吧。”仅仅一个时辰后,王嫔桃儿和那郎中就被一起丢入了近郊的一处粪池里,桃儿数次挣扎着浮出粪水,求饶、喊冤、恳请面见王爷,她最后清楚的言辞是诅咒段青田那老女人不得好死。而这时,行刑之人举起了捞粪的竹耙摁住了桃儿的头顶,将那一度如明珠鲜露般的美丽脸蛋捅入了深深的粪便里。

桃儿再也没浮起来。

青田听完了整个故事后,只说了一个字:“哦。”

前来回事的小太监油光光一张红脸膛,很灵巧能干的样子。“关系到王府的颜面,对外只称王嫔在夜里失足跌入了荷池中溺毙,这件事儿就算了了。”

“代我多谢周公公吧。”

“周公公说多谢娘娘,要不是娘娘叫他日夜派人监视着,不至于这么快就能捉住现行。”

青田嘴角一动,浮现出一点黯淡的笑意,“莺枝——”

赏银是早就备好的,莺枝捧上前,“公公留着喝茶。”

小太监连牙花子都笑出来,“多谢娘娘厚赏。”

青田又是茫然无所顾的一笑,那种笑容足以让一个信使认为自己方才所带来的并不是喜讯,而是大丧的噩耗。

暮云的殡期就在数天后。

辰正响板一敲,起棺,六十四人抬的棺椁在香烛亭、百花亭、引魂轿、功布招……的簇拥下,银山压地一般而去。至西直门外的坟地,冥器纸扎消逝在涨天的烟焰中,一把黄土,掩埋了逝者。

一路上,小赵表情麻木、目光迟滞,始终没有掉一滴泪。

该夜,赵宅突然起火,烈火烧了整整大半夜。就在一片焦土瓦砾的火场中,宅子的主人赵老板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留下了庞大的家产任人争夺,与半生的故事由人传说。

再后来,就到了下雪的时候。

天降瑞雪预兆丰盈,那雪花有些忽大忽小的,飘飘不定,降落在尘世间。

天色初暮,青田正坐在廊下望雪,把手伸进暗色的寂静的虚空,蓦见侍婢琴素自廊外上气不接下气地奔来,“娘娘、娘娘!王、王爷来了……”

青田见到齐奢的第一个感想,是觉得他老了。其实不过隔了短短的三个月,但他一向笔挺的双肩已沉陷内扣,两鬓也已见星星点点的灰白——又或是未化的浮雪?青田来不及看清,就已深深地跪倒,“贱妾参见王爷,王爷万安。”

曾有的岁岁年年里,每当他归来,她给他的都只是个粲然的笑,特别开心时干脆跑上来拿两臂圈住他,不开心了,就把眼皮子一撩、嘴一撇,“我都睡醒了一觉了,你才进门。”当然偶尔她也会装模作样地大礼叩参,他总是笑着一手就将她拽起,更有甚者,直接把她一抄双脚离地地抱进屋。但眼下,他只是从她低微的身体旁行若无事地走开去,扔下不咸不淡的一句:“起来。”

青田起来,转过身,周身都是不自在。

“王爷来了。”

“不欢迎吗?”

“受宠若惊罢了。”她甚至做不到好好地和他对视一眼,但却不能不听着他,他语气中的每一分权力与威严:

“我有话问你,其他人都给我退下,到廊外伺候。”

仆婢们自两边流水一般退开,青田偷眼瞧过去,其中并没有周敦,或者叫做:同谋;而判官业已高坐堂上。青田开始捏手、揪衣带,把身上密纽小袄的纽扣一颗颗整理着,仿佛只为了找些什么能暂时把她和那男人隔开。在整座房间终于变得空荡无人的同时,她在自己的舌尖上找到了一句托辞:“那我自己去给王爷沏茶,王爷少坐。”

连喘息的时间都没留给对方,她抬脚就逃入了里间。青田在厚厚的夹帘后怔立了一刻,才回想起往常齐奢爱喝的那种茶叶放在哪里。她开了柜子翻,却只来回地翻找不到,愈发方寸大乱,只在那方寸间乱拨乱捞。之后,从一堆存装着各色名茶的锡罐、玉罐里,“咣当”一声,掉下来一只小木盒。

令青田感到讶异的是,她早就忘掉了这件东西的存在,却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就完完全全地记起来,仿佛那一幕往事也是直接“咣当”一下子从她心里头掉出来:暮云捧着这只盒,赤忱的面孔与赤忱的声音,“保你与王爷云雨团圆,恩爱一生。”

青田的手开始冒汗,如同这双手突然自己有了生命,冲上前替她打开了这只盒。盒子里,一对红丝线捆绑着的柳木人偶,与一张黄色道符。

青田猛一下又关上盒盖,做贼一样撇起眼望了望,倒瞧见苦寻不获的那一罐茶叶就摆在她眼皮子前,鬼使神差一样。

她就这么横下了心。

接下来,她动作很麻利地拣了茶叶、倒上滚水、引了烛火将那道符烧成灰、把灰烬混入了新茶。随后她两手攥着那对木偶来到床边,怔望着床上蜀绣鸳鸯戏水的枕与被,她记不清暮云说过是该放在哪儿,正当犹豫不定时,外间已传来了不耐烦的喊声:“人呢?”

“来啦!”青田慌慌张张地把木偶往床里随手一塞,扯平被褥,捧起茶盘回到了堂屋。

屋里头数盏明角宫灯映着齐奢的脸庞,那种惨白的清晰已几近于残酷。青田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望进他的眼,好似在与太阳对峙,自己的眼睛便需细细地眯起,眼角多出了几丝微痕,是撩动人心的媚气,“三爷先吃口茶,要问什么话,有一晚上供你慢慢问个够。”

齐奢的眉头打了结,在他疑忌的目光下,青田窘迫得涨红了脸,羞色直染到眼晕上,就更增楚楚可怜之色,“三爷,自你走后,我一人盖着那床旧被只嫌太冷、却又太大,可我还是舍不得换掉。那上头,有你的味道。”她将嗓音拿捏得如一把烧槽琵琶,如泣如诉,就是石头听了也要为之点头。

果然,齐奢愣了愣,苛刻的神色明显地有所软化。青田将那白瓷茶盅自漆盘中双手托出,似卑微地托起一个崇高的、易碎的心愿,托在自己的眉前。

只要你爱我,只要你还爱我。

血液里兀一阵翻江倒海,她心慌手颤,几滴茶水溅出,泼在了齐奢的裘衣上,一滴滴悬于他袖口狐毛的尖端,摇摇欲坠,无处容身。

齐奢用指尖一拂,就将几点水珠拂落,恢复了冷峭,“人蠢万事难。”

无论如何青田也想不到,终于把她压垮的,就是这五个字。太久了,久到了足有几生几世那么长,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一头牲口,他丢下的每一抹侮慢的眼神、每一句轻视的言辞、每一个冷漠的动作……这些琐琐碎碎的沉重,一样又一样,全都要由她来背负。她是每走一步都四蹄打抖的母牛,是瘦骨嶙峋连头都抬不起的老马,在暴风中跋涉,背上的负担一日重似一日。这五个字,就是她能够承载的最后的重量。青田知道,只要再多一个字——半个,她的脊梁骨就会被永永远远地压断。

周围的所有遽然间远去,又好似空前未有地明晰。她看清了,齐奢的鬓角确已早生华发。她看到他端起了茶盅,往嘴边送去。青田不再有任何的迟疑,劈手就夺回茶盅,把她心底里最后的一丝奢望亲手摔去了地下。

“茶水不干净。”她说得非常轻描淡写,但她明白,他不会听不明白。

齐奢的面部变化很小,两眼瞪大了一些,嘴角下垂,但这已是他所能有的最为震惊的表情了。“你向我投毒?”

青田嗅吸了一下鼻尖前的那口气,摇摇头,“暖情药之类的玩意儿。”说完她即刻竖起手挡在脸前,“不劳你开口嘲笑我,即便你再怎么嘲笑,也敌不过我在心里头对自个的嘲笑。”她又缓慢地放下手,一点一滴地、水滴石穿地,看入了齐奢双眼的深处,“够了,王爷,够了。”

齐奢也吸了一口气,大概只有石子大小的一口气,“什么够了?”

“全、都、够、了。”青田素颜似雪,冰天雪地的,直透进她眼神里,“王爷,我要走了。”

“你说什么?”

“你听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