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奢盯住了她,死盯着,“你再说一遍。”

青田仰首直直地迎向他,一对瞳眸神光四射,“我要走,离开,离开这里,离开你。”

寂静来得是这样突兀,简直活像是有第三个人直走了进来,听得到“嗵嗵”的脚步声。他和她一起聆听着这悍然的寂静,随后他一个人笑起来。

齐奢笑得止不住,边笑边说:“笑话!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把我当什么人?许你说走就走?”

青田跟着笑了,笑得清凉而淡漠,“我要走,不需要得到任何地方、任何人的允许,只有我自己能做我自己的主。明天我就走,不,现在。”

“好啊,你走,”他逐渐收敛了笑容,只余下一脸的轻蔑冷酷,“现在就走,身无分文,我看你能走出多远。”

“我有私蓄、有文玩、有字画、有珠宝……怎会身无分文?”

“别做梦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没有我,你什么都没有。想走,那就连身上的这身衣裳也扒下来还我,赤条条的出这个门儿。”

青田对着齐奢望了一会儿,叹一声:“君子相绝不出恶语,何必非弄到如此难堪?”她的叹息中满是惋惜,而后调子就一转,变得又尖、又冷,满藏着讥嘲,“王爷,您今儿准备来问我什么,我知道,我这就回答您:是,是我做的,是我一手策划王嫔之死,为什么死、怎么死,我全都清清楚楚。不过想来外头的人就一定好奇得紧,正红得发紫的摄政王新宠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溺死在荷花池?要是这时候,王爷的旧爱现身说法,就学那些个女先生,一张弦子一台鼓,往大茶园里的说书台上一坐,细细地与大伙说明,王嫔并非死在荷花池,而是粪窖,以辟谣诼,重正视听,会不会听者如潮?弄不好一炮而红,我就且不妨将所知的内闱秘闻全编成三十六回大书,一天讲一回,一年讲十轮,把我呀、顺妃呀,统统都编排进去,名儿我都想好了,就叫做《三足龟》,取典于《尔雅》‘龟有三足’,好好讲讲当今举国至尊的叔父摄政王是怎么前前后后三次被绿云盖顶,当了个绝世大乌龟!”

语气中的挑衅活活似一根拨火棍,把齐奢的怒火拨起来有丈高。火从他眼睛里、他声音里扑出,使之双目猩红、嗓音嘶沙,“你、你……”

青田就直对着眼前这张令人棱棱可畏的面孔,笑得咯咯有声,“瞧您,还真生气了,同您开玩笑呢。买卖不成仁义在,毕竟也恩恩爱爱这么多年,我哪儿能这么丢您的丑?实在没活路,我只好重操旧业罢了。虽说我年纪大了些,可来头不小,但凡打出‘娘娘下嫁’的招牌,还愁没有瘟生捧场?怕不一呼百诺、要一奉十?我就只管精挑细选,到时候一概丑的、老的全不要,专拣那十八九岁、虎犊子一样的英俊贵公子,洞里迷香、眠花醉月,到底比在这寒窑里坐冷板凳强多了。春心所许之际,便在小伙子耳边将当年王爷您帷薄间的累累战绩一一道来助兴,好替您歌功颂德、传扬威名!”

齐奢气息激荡,嘴唇发白,一侧鼻翼的肌肉不住地上下抽动着,手指直指住青田,却已说不出半个字。

青田轻抬起一手,把他的手从脸前软软地拨开,两眼斜睨过来,眼波流转,“王爷,您要把我扒光了赶出门,您这一身体面尊贵的黄袍可也就穿不住了,我担保在全天下人面前把您扒得个里外精光,连一片破布头都不会给您剩下。”

她面带险恶的笑,咀嚼着这不可一世的男人被狂怒扭曲的面孔,又忽地笑色一凛,声音冷冷地直坠而下:“我今儿晚上会暂住在棋盘街苏州会馆,明天日落之前,你顶好差人把我的那只小钱箱,还有首饰匣、衣裳,连同书房里的金石古董、书画碑帖全给我送来。您若肉痛,念在多年的情分,折现也成,拿八百万两的银票来,少半个子儿都免谈。”青田重新笑起来,似在湖海中扬起一尾风帆饱满、即将远航的船儿,她把脸儿迎着当头照下的明灯对齐奢扬起,“王爷,那么妾身就此告辞,您也多多保重,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连最后一眼都不曾再望他一望,就回转了身去,纤丽的身影不沾一尘。

“段青田——”

有人在唤她,青田于是定住脚,自她身后传来的声音是一个临终之人才会有的声音,嘶哑、绝望,夹杂着吁吁的挣气声,“你不准走,听见没有?我不准你走——”

青田回过头,她和他之间仅隔着数步,隔着一道浊浪滔天的怒江。她向他笑了,“王爷,唯一能让我留下的,就是您腰间的蒙古刀。”

齐奢往后跌了小半步,一手拄定了身后的寿山石桌面,他用另一手捂住心口,嘴角狰狞,呼吸浊重,“你、你给我站住!段青田,你给我,你敢——”狂乱的视野中,他看见门被打开,那女人头也不回地往门外纷飞的雪中去了,似一只展翅的白鹄。

青田决绝地向前走着,仿佛是整整的一生都被留在了身后,她的爱、恨,她鲜红乱跳的一颗心全都在身后了。然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觉得如此轻快。

一只脚已迈过了门槛,这时,她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动静。仿佛是屋里的一切都一件接一件地响起来,唯独那个人不再有任何声响。

她迟疑了一瞬,再一次回目而顾。

那张石桌上的茶盘、桌后条案上的花瓶、香炉、座钟……全被扫落一地,紫檀雕椅也半翻在一边。齐奢硕大的身躯重重地向后倒过去,躺在了地板上,折戟沉沙。

青田愣住了,倒抽了一口气,“王爷?”微凉的雪刺入她喉头,整个人都开始发凉。她将已踏出门的那只脚收回,往里探了一步。“王爷?”她又叫了他一声,然后就向他奔过来。

在乌黑髭须的衬托下,齐奢的脸容惨白得就像刚从雪地里被刨出来,牙关紧咬,双目紧闭,一手还横在胸口上,五指的指端是阴阴的青色。青田去推他,使劲地想要将他唤醒,“三爷?三爷?——奢!”可他只是横躺在这里,没有半点儿反应,活像个死人。

被她留在身后的心现在回来了,狠狠地直向她撞过来,青田觉得胸口像是被自个的心脏撞出个血窟窿。她跪在那儿,用两手一起死死拽住了齐奢的手,哭喊了起来:“太医!来人!太医!!”

10.

太医先到了,不多久,周敦也到了,十月的冬雪里赶得汗流浃背。一进卧房,就瞧见段娘娘容色凄凉地守在床边,床里头王爷阖目僵卧,额前、喉底插着些细针,一位太医正跪在下头捻转提插,另一位则在地平上跪着凝神切脉,右手三指有些微微的抖动。两个人周敦都认得,针灸的是太医院左院判,姓方,诊脉的是院使,姓刘。屋里头静得似一座古墓,太监、侍婢统统瑟缩在屋角,忐忑不安。

良久,才见方太医收起了针包,刘太医徐徐撤回了右手。

周敦马上前进了两大步,青田也一下绷直脊背,“如何?”

两位太医低低交换了几句意见后,刘太医膝行上前来,吞落了一口唾沫,“王爷的病由于思虑伤心,气血亏虚,复感外邪,内犯于心,心气痹阻,脉道不通所致,由来已非一日——”

床头立着张描金矮几,青田提手往几上一拍,满面怒容地立起了身来,“王爷的身子一直是你们两个人照看着,既然由来已非一日,为什么不早加疗治?”

刘太医立即伏低了身体,蜷缩成一团,“娘娘有所不知,春末之际,王爷已见心脾亏虚、功用失调,卑职亦曾拟方调治,王爷却只一味力疾从公,不肯用药,后来以至日常请脉亦不准许。卑职深感忧虑,屡次进言陈明厉害,怎奈王爷拒不召见,至今已有半年之久,卑职未得瞻视王爷金面。周公公了解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