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把手往回收了一寸,“爷好了,娘娘倒病倒了。太医看过,说是积郁构疾,再加上几天没合眼,也没好好吃东西,又为了爷的病焦忧难安,致使气血两亏且心神悸怯,得细加医药调养才是,现就在后头抱素阁里养病呢。”

抱素阁是就花居后殿中的一间小耳房,紧挨着书斋,平日里供午间小憩之用。小小结构,布置得极精致,几毯门幕皆用素色捻银线的纱绸,两边墙上糊着白花绫,一边是两架博古橱,一边挂着仇十洲的美人,东首一张檀雕小床,床帏半掩。床下的踏凳上莺枝抱膝蜷坐,低声和谁说着话,余光扫在这边,遽然惊起,“王爷!您、您下床啦?”

齐奢向她点点头,又将手肘向身后一掠,“你出去吧,周敦也出去。”

莺枝掉头向床上瞧去,青田靠着丝棉靠垫半歪在床头,长发拿一支犀玉簪绾起在颈后,身上披了件蜜色小褂,清瘦而单薄。她眼里带着些饧倦,向莺枝点点头,而后就回目望向了齐奢。

他该是刻意打理过衣容,整个人干净利落,连一副胡须都剃得四六不错,只到底经历了九死一生,依旧是病骨难支,右手里拄着根龙头杖,跛行的姿态比先前愈加明显。青田望着他吃力地一步一顿地向她走近,从死亡向她走回来,走到了床前拂衣浅坐,每一步都像是一个巨大的神恩,叫她感激得泪水盈眶。

她别开了双眼,自一片酸热的水光里垂望他搁在床边的手杖。

“跛了半辈子也没用过这劳什子,回头等痊愈了,马上一把火烧了它。”齐奢并不向那手杖一顾,深陷在眼窝中的两眼始终深凝着青田,专注得似扎在清泉里的一头鹿。

青田的眼目再一次泛红湿润——仅仅是听到他声音里一如既往的低沉与淡然。须臾,她卷眸相望,眸子里恢闪着清光点点,“三爷的精神极好,真叫人开心。”

齐奢猛地低下头,仿佛是在躲闪凭空而来的一击;随即他抬起脸直面她,“辛苦你了。”

“照顾你是我应当应分,何谈‘辛苦’?”青田拽了拽塌在腿上的绣被,微微笑起来,“突然间都这么客客气气的,倒还有些不惯。”

积雪已化尽,透过窗,许多的鸟儿在群噪弄晴。晴光扑在齐奢的脸上,他整张脸都变得瘦削而虚弱,但那种大权独揽的自若神气一分也没有变,这种神气让人看得越久、琢磨得越多,也就了解得越少。

“青田,我有话和你说。”

好似就等着他这句话一般,青田即刻接道:“我也有话和你说,我先说吧。”她旁视一刻,目光重回到齐奢脸上时,他以为她要流泪了,但自她眼中溢出的只是一点静秀的笑意,“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些话是我有意气你的,全是瞎说,你不要介怀。我从前去香山的白玉寺烧过几回香,认识那儿的老师太,我会投奔她,只求三顿素斋、一张禅床。她若怕沾惹是非不肯收留,我就去东直门附近找一所房子,那儿杂人少,地段也算干净,有一间小院,再买上一个侍婢、一个十来岁的小厮,女的做些灶下杂事,男的看守中门、传递买办,我自在房中针黹营生、清静修行,也与在佛寺无异了。这些年我也攒下了几个体己,粗茶淡饭,一辈子足够,只打算带些四时衣裳,还有几件首饰,都是些过时的老样子,还是从前在怀雅堂的时候你亲手送我的,我留着做个纪念。等我病一好就从这里搬走了,回头你在,自和你另行告别,不在,今儿也就算打了招呼,大家彼此保重。”

有很长时间,齐奢一言不发,而后他自索自解地点点头,“你要走——还是要走,这么说来,你对我是彻底死了心了?”

青田迟疑了一下,把腿面上的两手一起翻开,带着笑,盯着一无所有的手心,“如果不是你,我的心多年前早已入土,你于我有重生之恩、再造之德,如今这颗心为你而死,乃是应有之理,甘之如饴。”她用一手覆住另一手,轻轻地收紧,自己握住了自己,“从八月暮云去世,我便深觉了无生趣,就像肝肠深处总有凄怆辘辘而鸣,一刻不休。直到做五七的那一天,那个——,你那个桃儿,她跑到灵堂来大闹了一场。我同小赵说,没人能这么对待我段青田的姐妹。自那以后我又有了活下去的意念,活着,就为了要那女人死。后来听到她被处死的消息,我却半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我忽然间明白,我恨她,不是为了暮云,而是为我自个,我恨她把你从我这儿抢走,可其实我知道根本与她无关。只是,没有她的时候,我还有一线希望,那也是我最绝望的时候。整个白天,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下去,看不进去书、写不了字,只呆在镜子前把眉描一遍又一遍、衣裳换一套又一套,就等你晚上回来。今夜装扮得清丽素雅,明夜艳浪无俦,缠着你陪我谈天说地、听我鼓琴唱曲……你该也记得那一段。”

青田笑起来,眼里含满了碎光,这光一点点地黯淡,仿佛有人用脚在上头碾似的,“为了留住你,我可以出尽百宝,变成十个女人、一百个女人,可从看见那个桃儿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永远再不可能变得像她那么年轻,而你需要的也许只是年轻,既然在那女孩子身上,除了年轻,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其实早在那一夜,当你伏在我身上——待在我身子里睡着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什么都结束了。‘出其东门,有女如云’,世间的新鲜佳人任你予取予求,何必苦守着芳华渐逝、红颜凋落?我也听见过有人说,你将登基称帝,嫌我的出身不登大雅之堂,又或者你另有千百条理由不为我所知,但我知道,每一条,都会令我在每一天醒来自怨自艾、自惭形秽。三爷,我尽力了,我真的已经倾尽全力,我、我杀了人。年轻时,我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坏事,可亲手促成一桩谋杀……那桃儿是又蠢又恶没错,但再蠢再恶,也只是个无知的孩子,我要了一个孩子的命,没有一点儿仁慈。”

青田低低地垂首,双垂素袖,“有很久了,我晚上一定要灌自己半瓶烈酒才睡得着,而现在,即使我睡着,也只会一个劲儿地做噩梦,我总梦见那个小女孩从粪水里爬出来,要把我也拉下去。但这个梦最可怕的地方就是,我居然一点儿都不怕。就花居四处是奇花异草,芳香醉人,可眼下对我和一个粪池没什么区别,多少次你远远地躲着我,好像我身上有难闻的臭味儿,而我只能一个人待在这鬼地方像一堆垃圾一样往下沉。哪怕我绞尽脑汁,接着除掉你身边的下一个女人,还会有下一个、再下一个,我没办法杀光天底下所有的年轻女人。打一丁点儿小,妈妈就教我,只有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才能留得住男人,可我如今对着镜子,觉得自己是那么丑,每一件为了留住你所做下的事,都让我变得更丑一点儿。三爷,我真的尽力了,只是我力有不逮,天意如此,我也不留什么遗憾。人生漫漫,聚散无常,你曾许过我一生一世,可奈何缘起而聚、缘尽即散,其中的道理并非当事者能够参透,也并无什么是非可言。我从不怨恨你,你也千万不要自责。你发病前我给你冲的那杯茶——我摔掉的那杯茶,是下了蛊的,据说能叫你对我至死不渝。天知道,这是我此生最大的希求,但用这种手段,不管所求是否成真,我这辈子都会瞧不起自己。我出身低贱,早已习惯了被人瞧不起,但来世上走一遭,至少该自己瞧得起自己。很久前,乔运则和我分手时对我说,我注定只是一个卑贱的玩物,被玩弄、被抛弃,我一生听过无数恶毒的言语,这是最恶毒的一句。三爷,感谢你这些年从未以玩物待我一日,也请你善始善终,不要让我耗尽最后一天等待被你抛弃,请你让我自己离开。”

透幕的霁色把一切都打得亮堂堂的,齐奢凝视着青田强撑不愿掉落的泪在她眼眶间冲撞无忌、星星凛冽,仿似兵器库内他一件件名贵甲衣所发出的冷光。眼泪,是她最后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