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他将她揽上肩头时,青田的盔甲就片片剥落,露出其下手无寸铁的一颗心。她哭得五内俱碎,声气几绝;假若哭泣管用,她会哭瞎双眼,哭出一片海来渡他回家,可青田明白不是这样的。她自己就生活在一座花海里,她推开窗,就会看到所有这些最为珍稀、最为殊艳的花朵是怎样一天一天地积蕴盛放,然后在有一天,遽然枯萎。但她总记得,竹篱边几株扶桑的樱花,永不会凋谢,只在晴好的天空下择一阵风,飘散如彩雨。

青田自己拭去了雨一般纷纷的泪,推开齐奢的怀抱,用布满了啼痕的容颜对着他涩然一笑。而他,则岿然坐在这永别的时刻前,如金刚不坏身,一衣红尘而满目寂然,“让我想想,该怎么说。”一刻深长的静默后,他说:“青田,你有几个自己?”

这是全然难以意料的一问,令青田不期然地张动了两下嘴唇,吐出的却是完全的缄默。

齐奢也并不需要她任何的答案,已然两目一敛,沉声自语了起来:“我来数数,你身子里有一个纯真烂漫的小姑娘、有一个淡泊坚忍的妇人、有个赤子之心的傻子、有个口蜜腹剑的骗子、一个精明得发指的老鸨子、一个市侩得可爱的奸商、学富五车的女学究、半吊子的女僧、有一个刚强的烈妇、有一个柔弱的贞女……当然,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尤物,令我神魂颠倒、不能自已。你方才怎么说?要变成一百个女人?你本来就是一百个女人,你就是我的窑子、我的后宫。”

他抬起了双眸,直迎她目光里所有的愕然、惊惑与一丝隐隐的期盼,“那么我呢?我在你眼里有多少种样子?温柔的丈夫?蛮横的孩子?内敛自持的苦行僧?纵欲放荡的下流坯?……他们中的每一个你几乎都见过、都熟悉,但我身上仍然有几个人是你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其中有一个,叫他‘哨兵’好了。哨兵从来不睡觉,哪怕在夜里,所有的我都睡得像死过去一样沉,哨兵也睁着眼替我放哨,有时候他会在半夜生生把我摇醒,警告我:白天的时候,哪个大臣一看见我就把眼光避开,或者哪个细作总是无缘无故地说错一个词。哨兵能留意到其他的我自己视而不见的蛛丝马迹、细枝末节,他能看见还藏在鞘里的刀、三千里以外刚刚点着的狼烟,而且事后证明,他总是对的。他比佩刀站在我卧房外头的何无为他们,比一整支守在王府里里外外的护军还要顶用。我前半生都像是睡在悬崖边上,迷糊着一翻身就会掉进万丈深渊,我活下来不是因为有运气,是因为有哨兵。”

齐奢停顿了一段,上身微向前佝偻,如同头上的屋顶一直锲进他肩膀里,“另一个我自己,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在我记忆中,他只出现过三次。我十七岁那年,当我的父亲和兄长合起伙来谋算我,当我干瞪着眼看着我亲生儿子死于恶疾、结发妻子悬梁自缢后,我悲痛欲狂,就在我哭得气都上不来的时候,那个我自己出来了,他趴在我耳边跟我说:‘软骨头,你伤心死了,你伤心成这样,不是因为你父兄背叛你,不是因为你妻儿被你自个害死,只是因为你晓得,你再也无缘穿起那袭龙袍。’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十年后,就是你我相遇的那一天。那天黄昏我绞死了我四弟,他是我幼年最亲密的玩伴,也是后来皇兄软禁我时奉旨抄家的特使,我私藏了一件王妃的遗物,是我们新婚之夜她贴身而系的一条红绸汗巾,老四从我怀里搜出来,指着我的脸狂笑,然后他把汗巾勒在我脖子上,勒得我连舌头也伸出来。几年后我出来,就把他关进去,关得够够的,我就找个茬杀了他。我杀过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在战场上,但我不喜欢杀人,我只喜欢胜利。可那天,当我用一根弓弦绞断我弟弟脖子的时候,那个古怪至极的我自己又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每个字都令我浑身作寒作沸。他说:‘这才是好样的。前一刻这个人还活蹦乱跳,你来了,打个响指的功夫,他就在你手里头没了。你简直是神,你是个能把自个亲弟弟的脖子折成两半的神!这世上,再没什么是你做不到的。’那又鬼祟、又专横的声音,我永远都记得。

“我第三次听到这声音,就是乾清宫魇镇之变前。当我最终横下心陈宫兵变时,哨兵先说话了,哨兵说:‘等一等,再想想,这件事不对劲,从西太后派人劫掳刑讯你女人,到小皇帝密谋栽赃陷害你,整件事都不对劲,哪里有个漏洞,漏洞大得简直四面透风。’但紧接着另外那个声音就蹦出来对我说:‘事实摆在眼前,不容狡辩!你为这对母子在前头冲锋陷阵这么多年,他们竟然在背后算计你!你要是连这个都能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龟孙子。你得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就用你这双瘸腿把那小子踢得远远的,好好地教他一课:他那把龙椅是你给的,你一天不叫他坐上去,他一天就得靠边站。不是诬陷你谋反吗?你就反给他们看。这是自保,这是被迫,就连你自个的良心也没法说你一个不字。你也不想这样,但这样也不错,不,是棒极了!真他妈的棒!极!了!’——你猜他们俩,我听了谁的?”

齐奢笑起来,他转开目光,将其转向了满室的寂然,与岁月呼啸的洪风之中,“我幽闭了两宫太后,把皇上私囚于南台。在那不久后,就开始有人进献白鹿、白猿,每年总有几个县报称‘麦秀两歧’,去年,连治河的也说发现古碑奇文,上头刻有我的名字,钦天监也动不动就专折奏报,不是‘日月合璧’,就是‘五星联珠’……说穿了,我篡位自立如今乃‘众望所归’,只消以祥瑞美名为‘天命攸归’。我知道外头有人传,说我给皇上下了慢性毒药,哪里用得着?软禁的日子就是最慢最狠的毒药,我胡打海摔过来的当初都差点儿抗不住,甭说那金枝玉叶娇养大的孩子。周敦同我说,皇上常叫身边的太监克扣得衣食不敷,我也没过问,要是我开口怪责,受罚的人一定会拿更阴损的招数来治那孩子。我总忘不了那还是个孩子,一个我诚心相待多年的孩子,却又被我亲手扔去了一座孤岛上。这样的天气,窗纸也不能换一换,甚至连一口像样的热饭也吃不上,一天天等着活活被熬死。而我,则每一天都朝着本属于他的皇位,一步步走近。

“这条路我一直走得心安理得,直到今年二月底——二月二十六日。镇抚司报知,当年燕郊一案的主使不是西太后,而是东太后,更准确来说,东宫做局栽赃西宫,促使我和西边的翻脸。我当时在西边面前的表现,‘跋扈不臣’四个字当之无愧。依西边的个性,自然会鼓动皇上除掉我,皇上也自然会相信自己的母亲,而非一个手掌大政、拥兵百万的叔父。瞧,我说什么来着?哨兵总是对的。如果说在二月的这一天之前,我还一直相信是皇上负我在先,我问心无愧,这一天让我看清,是我一手迫使他有负于我,好让我堂堂正正地有一个借口能够免于归政、长操大权。魇镇之变,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没有听信哨兵的,我听了那个鬼一样的声音。当年我看到皇上为我草拟的罪状时,我是那么地伤心欲绝,可那个声音,那个就从我自个心底最深处冒出来的声音,却是那么地——欣、喜、若、狂。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突然明白、终于明白,那声音是谁。”

齐奢又笑了一声,笑声如同被扼住了咽喉,“那是我父皇。亲情、人伦、荣耀、良知……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唯有手中的权柄。我有数也数不清的自己,许多都令我引以为豪:高贵的皇室、驯良的臣仆、睿智的统帅、恩慈的长者……还有我最诚实的哨兵,他们中的每一个,他们所有人也没能拦住我听从了我父亲的亡灵。我恨我父亲,上苍见证,他给我的这条瘸腿就是我对他的恨,不再疼,但却永远是我的残缺,永远也不会好。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千锤百炼、吹毛求疵地造就我自己,一心要成为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人,就在我以为我成功的时候,父亲从地狱里给了我一个拥抱,用以告诉我,不光我这条瘸腿是他给的,我这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部是他的造物,流淌在我身上的,是他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