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些话的时候,齐奢始终正视着青田,眼神黑得像坟土,甚至能听到墓铲翻动的声响,“曾经我预备归政前,你夸赞我,说我勇敢,说我是这世上最勇敢的人。你大错特错,我是最最卑劣的懦夫,我没种面对真正的自己,没种指着自个的鼻子说:‘齐奢,承认吧,老头子永远年轻,你永远也长不大,一辈子都只是个任他播弄的孩子。你败了,败得一塌涂地!’——所以我躲到了你的裙子后。当你对着我一无所知地微笑时,我在心里想:全是这女人害的,要不是为了她,我不会激怒西边,我不激怒西边,她就不会挑拨皇上,皇上不受人挑拨,我就不会发动政变,以至于今日骑虎难下。青田,我对你的种种挑剔、事事折磨,没有千百条理由,只有一条:我把你,当成了我自个的替罪羊。”

似有狂潮自地底涌起,一波一波在周身激荡。青田低声掩泣着,早已是泪流满面。她像是一直困守在泪河的彼端,空自遥望着河对岸的他如一座战城般铁桶森严,城头随时会飞落箭矢与流石,击溃她企图靠近的每一点努力。而眼前,她看到吊索一根根放低、吊桥一点点沉下,沉重的铁门发出锈噬的巨响,一无所掩地向她敞开。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青田,我全心全意,在此向你忏悔过去这些日子我对你犯下的过错。然而不是所有的过错都有机会更改,比如,我该如何踏上南台那座孤岛,向皇上——向那个被我陷之以罪的孩子忏悔?我这个人,早就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的乱臣贼子,要么败寇,要么成王,没别的出路。我不可能把皇上就这么软禁一辈子,放他,我就得伏法认罪,不放,我迟早得杀而代之。估计是老天爷看我哪里不顺眼,用这促狭手段来整治我:‘跛子三,听好:一、蹲圈院儿,做回那个任由父兄摆布的输家;二、坐龙椅,当一个和你父兄一样的赢家。你选哪个?’”

齐奢重重地干笑了一声,神情就如同他的五脏六腑都被人打了死结。足足过了半日,他才继续往下说道:“我想不出该怎么办,这几个月,我日夜苦思却终无善策,只能够拖一天算一天。我平生经历过无数的惊涛骇浪,可天地再怎么摇晃,我也觉得总有一个我自己不动不摇地站在那儿。现在,我这个自己被打碎了,碎得连粉末都不剩。不用太医院说,我也知道情形不好,外人还看不出,但我自个心里头有数。从前我一天安排五十件事,没有一件我会忘掉,半年前哪天对哪个人讲过什么话,我也全记得清清楚楚,但那时候不行了,我常常健忘、犯糊涂,到六月,我晚上几乎已经没法入睡。你说的那天——我在你身上睡着的那天,我之前有整整三天没合过眼了。我把这一切全怪到你头上,一看见你我就忍不住火冒三丈,没事找事地到处挑刺儿,好借此发上一通火,完了我自己又后悔,只有尽量避开你,你却拼命试着把我拉出来,千方百计地让我对着你。我努力想克制住自己,可怎么也不管用。有几次我瞅着你眼泪汪汪的样子,突然间就像是当年我父皇瞅着我母后,他对她的眼泪向来嗤之以鼻,而我能感觉到和他一模一样的卑鄙怒火就在我自个肚子里升起。就这样,我成了暴君,你成了怨妇。我生日当天,你和我大吵,你骂我是魔鬼,骂得对极了。我把你拖下了炼狱,而我自己的每一天,也都在炼狱之门内进进出出。”

窗外扑着簌落落的风,风住,便有寂静生出。唯余冬日的阳光透过明纸,绵密无声地落于地面。齐奢沉着而清冷的声线就自这些寂静与这些光之中,徐徐地徜徉而过。

“那时候,我恨不得你是个只知唯唯诺诺的平庸妇人,男人打了你左脸,你再双膝跪地把右脸献给他。可你根本不吃这一套,你狠狠地打回来,只有你能这么狠,我哪儿疼,你就往哪儿打。我没法子再面对你,我赶走了你,但即便你不在,我还是能一遍遍看见你最后望着我的眼神,你看起来对我那么失望、那么蔑视,活生生就是我自个站在两步之外看着我自个。我一想起这个眼神,仅有的念头就是要和你比一比——谁更残忍。因此,就有了那个小女孩。我故意拿她的年幼浅薄来羞辱你,况且在她面前,我是个十足十的大人物,她没见过我失魂落魄的倒霉样子,没摸过我在夜半噩梦时的一身冷汗,也从没试过让我把头藏在她怀里掉眼泪,她不会像你一样,一眼就看穿我是个可鄙的堕落之人,我尽可以在她面前装腔作势。我对她就像对一条狗;她对我,就是一条狗,一条长着女人的脸蛋和身体的狗。而你——”

齐奢长叹一声,那叹息声仿似深入骨髓,“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信命,我就是我自个的神祇,我造出了我自个。但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懂得了什么叫做‘命中注定’。也许我恨过你、诅咒过你,因为只有你能毁灭我,就像我知道如何把你搞砸一样,但你和我,永不可分离。一个人同他的宿命,怎么分离?是你,让我欣然接受宿命的存在,让我愿意同它和解。‘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天底下有的是缤纷绝色的面孔,但我只在你这张柔弱的脸上,认出了宰制我的天意。”

迷蒙的烈光在青田的眼前颠倒耀目,她只觉自己的双手被他摸索进手中,他托着她的手,把自己的脸埋进去,有滚烫的什么啄在她掌心里,青田分不出是他的嘴唇还是眼泪。过了许久,她才能慢慢看清眼前的一切,她看到齐奢从她两手中抬起头,满目赤红如血涌的深情,“我昏迷这几天里不知做了多少乱梦,都记不得了,可有一个梦,我记得真真切切。在梦中,我走在一条隧道里,隧道又深又长,长得好像我一辈子都孤身走在里头似的。终于,我看到了出口,一束光从前面透进来。然后,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了永媛,我看到我妻子抱着我们的孩子,就站在光亮里向我招手,她还是少年时的样子,所有事情发生以前的样子。”遏然间,有哽咽自他几乎不流露一分感情的声音中升起,似被逝年滚沸的急流,汹然涌动,“二十多年了,我等了足足二十多年,她终于肯来见我。她含笑望着我,向我伸出手。我突然明白过来这条隧道是通向哪里,但我不觉得害怕,只觉归心似箭,恍如游子重归故里。我的腿一点儿也不瘸了,我向她跑过去,跑得那么快,生怕她会在我眼前消失不见。我马上就要够到她的手,这时有谁猛地从身后拉了我一把,我回过头,看见了你,你紧紧攥着我的手,把我往回拉。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你,随之我就记起了一切。我看着永媛的眼睛,和她说对不起,她的脸一分分变黑、变模糊,她的手就在我指尖融化,她怀中的婴儿啼声如诉,我痛彻心扉,却怎么也不肯放开你的手。我舍不下你,青田,这婆娑世界,我舍不下的,唯有你。”

床边熏笼中的炭块一星一闪地燃烧着,青田终于懂得自己为何如此地善于忍受苦难,因为生命最大的奖赏永远藏在苦难中,如明艳的火藏在枯死的木头里。火焰就是他的目光,他不再说一个字,只以这样灼热、明亮、摧枯拉朽的目光裹挟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青田回望着他,他要她答什么呢?世界上一切美丽的、神秘的言辞,已全被他说尽了呀!她什么也给不了他,只除了这满眼的、满脸的、满身满心的热泪。她整个人一软,哭倒在齐奢的胸怀。

齐奢拥紧了她,听凭她潸潸的泪把他打湿、把他浸没。有如眼睛被泪水洗刷,与悲伤永别。他就这样抱持着青田,与她交颈擦鬓,“我想你,”他低哑地呢喃着,“青田,我想你。”

青田用以回应他的拥抱与情话的,是拳头,她简直是咬牙切齿,重重地抡起一拳砸进他胸窝。齐奢被捶击得咳嗽了起来,但他笑了,一边咳一边低声唆使着:“打,使劲打。”

青田当真是狠打,一拳又一拳,咚咚有声。她打到自己的手臂都酸疼,打到不剩下一丝力气,才勾着头瘫倒,哭得死去活来。齐奢揽她在臂中,许久许久,久到那些曾将二人隔开的所有漫销魂、形影怜、相思累万千的夜晚,通通随风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