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四周的静谧在缓缓改变。唐小曼听到有“咝咝”的摩擦声自远及近,越来越响,她不觉浑身一颤,仿佛料到又是某种新的折磨。

  一个滑腻冰凉的物体缠上了她的身体,接着从另一方向再来一个,唐小曼玩惯毒药,自然清楚这是毒蛇。她吁了一口气,取了点蛇粉洒在自己身上。那些蛇越聚越多,却很是安静。

  唐小曼一颗心尚未放下,又一种轰鸣声渐渐近了。一个东西窜上了她的身,随手一摸,竟是一只毛茸茸的肥老鼠。但听得一声尖叫,唐小曼一惊,知是蛇吞吃了老鼠,便恶心起来。暖暖的血液滴在她手上,想到这是老鼠的血,她差点要晕了过去。

  四周满是蛇吃老鼠与老鼠乱窜的情形,即便见惯了江湖中打打杀杀腥风血雨,女人怕这些恶心事物的天性是不会变的。这当儿,唐小曼脑海中如闪电般划过一个想法,鬼哭洞的人要杀她易如反掌,只为戏弄她而已。

  想到这里她反而安静下来,索性闭目养神不去理会。

  纪威宏悠悠转醒已是次日清晨。萧映雪静坐在他身边,见他有了动静,便道:“你睡得好沉!”

  纪威宏苦笑一声,突然想起一事,忙道:“你能走动么?”

  萧映雪道:“走路是行的,我的内力恢复许多,多亏了你。”

  纪威宏喜道:“你扶我到药房里去!”

  萧映雪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边说边站起来,把他从床上扶起来。

  纪威宏黯然道:“拙妻在我身上下了毒。”话出口甚觉不妥,他并不想施恩于萧映雪,只说了一句,便不想再说。萧映雪却看了出来,问:“是为了我的缘故?”

  纪威宏看着他甚久,方道:“不仅为你,也为了我。”于是把一切前因后果讲给萧映雪听。

  萧映雪听到他是自己师兄,不由一喜,听到后来,皱眉道:“鬼哭洞……难道是鬼王的地盘?”

  纪威宏道:“鬼哭洞是鬼王之侄哭丧鬼的洞穴。我们搬到这里来后,递过一封拜帖,倒也两相无事。只是这一带很多武林人士,与他为敌的都不曾留下性命。”

  萧映雪道:“可是……哭丧鬼死了七年。”

  “什么?!”纪威宏一惊。

  萧映雪肯定道:“不错。哭丧鬼因为惹了神仙宫的人,被四仙女灭了全家。他们‘鬼’‘仙’之斗,原不干我们江湖上的事,是以武林中从无所得知。师父他老人家被人称为‘老神仙’,是因他出自神仙宫,在我们的住处有‘人、鬼、仙’三道的秘闻逸事,我记得这件事。鬼哭洞里早该不剩什么人。”

  纪威宏听得愣住,期期艾艾道:“那么,小曼她……该没有危险?可都过了六个时辰……”

  萧映雪叹道:“只怕师嫂会空跑一趟!”

  “如何?”

  “仙芝草中既有‘仙’字,想来早被神仙宫取去,至于师嫂怕是困在里面。鬼哭洞机关重重,阴气又重,只要有人活着,把师嫂困上七天七夜想来也非难事。我曾趁吊死鬼外出时去过一趟白绫宫,花了一昼夜才从里面绕出来。你可知师嫂下的是何毒药?我去拿解药。我们得快些赶去才是。”

  纪威宏闻言,叹气道:“这是唐门的软骨散之类的药物,药房第三个柜子上贴着标签的一个格子,麻烦你拿来。”

  萧映雪依言取了过来,格中放着几十个小瓷瓶,各种花纹颜色,很是可爱。纪威宏指了指当中暗红色的一瓶,萧映雪忙取来给他服下。纪威宏苦笑道:“这解药药性甚慢,我还不能动弹。你先歇着去吧。”

  萧映雪点头道:“无须为我担忧,只要见了师父,去神仙宫讨了药来,我就没事了。”

  这时屋外突然响起一阵长啸,宛如龙吟,十分响亮清脆。只是声音虽响,底气却不足,不能送出很远。萧映雪神色如常地道:“这是‘鬼冥神啸’,来者是鬼哭洞的人。不过这人功力尚浅,可能是个孩子。”

  纪威宏却脸色微变道:“你我无法运功,倘被他闯进来,可就糟了。”

  萧映雪微笑道:“有我在,没关系。”

  纪威宏急道:“不行!你要是再强行出手,一身功夫就全废了。”

  萧映雪淡淡道:“还有仙芝草。”

  纪威宏摇摇头:“再好的药也无能为力,最多保你性命。稍安毋躁,我是你师兄,你要听我的。”

  萧映雪皱眉道:“你的药性几时才解?”

  纪威宏叹气道:“还要一个时辰。”

  萧映雪平静地道:“倘若这之前他冲了进来,只要心怀不轨,我一定出手。”

  纪威宏想不到他竟如此倔强,摇摇头道:“或许……还有希望。我们为了提防外人的偷袭,在这屋前屋后布了一些阵势和机关。但愿那小子知难而退。”

  萧映雪点头道:“我看见了。你们在阵式中设了暗器和毒药,是吗?”

  纪威宏道:“不错。不过毒不死人,我们不想杀戮太重。”他想起昔日江湖上的生活,陡然胆气一壮,道:“你放心,纵然他闯进来,我也可以用天魔大法对付他。” 天魔大法是仙道弟子以入魔为代价换取自身功力的刹那提高,却会在施术后体力透支,功力全失。

  萧映雪心头一热,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已无须说太多。

  门外啸声不断,渐渐尖锐刺耳起来,如一个伤心裂肺的人放声痛哭,又如一把刀在慢慢地割,让人听了心头堵着什么,兀自难受。

  纪威宏缓缓站起来道:“我出去看看。”萧映雪道:“只怕他是想诱你出去。我们再忍一忍,耗些时间。”纪威宏沉吟道:“你说得对。”又坐了下来。

  第三十章 鬼道少年

  萧映雪忽然想起一事,问:“三十年前,是否有个叫叶斯然的女子?”纪威宏不料他忽然提起这事,点头道:“有。”萧映雪道:“我在洛阳碰见一个女子,武功很是不错,却跟我有仇,非要杀我才甘心。她提起三十年前,不知是什么缘故。”

  纪威宏出神了很久,方才慢慢说道:“你可知当年师父为什么会把亲生儿子赶出家门?”

  萧映雪道:“师父从不肯提这事,只说起过他儿子抱着刚出生的孙子离开的事。”

  纪威宏叹了口气,若非钟离逍激怒了师父,自己怎会被赶出师门?想到十来岁就流浪江湖的滋味,酸甜苦辣一时间一齐涌上心头。萧映雪望着他,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心中微叹,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缘来缘去,又有谁能说得清?

  纪威宏发了一阵呆,屋外的啸声越来越凄厉,好在两人都摄定心神,不去理会。纪威宏道:“叶斯然是当年武林第一美女,可是她还有个身份不为人所知——她是鬼道三公主之一,鬼王的嫡亲妹子。而师父却是仙道中最受敬重的人物,当时已要继承神仙宫宫主之位。”

  萧映雪吃了一惊,道:“鬼仙两道从来就是死敌。”他隐隐猜到了些眉目。

  纪威宏继续说道:“师父退隐江湖之后,游遍名山大川,很多名胜之地都有他结庐清修之迹。后来,他遇见了正值青春年少的叶斯然。两人互相不知彼此的姓名,一见钟情。

  “可是这事被钟离逍知道了。师娘在生他后染病而死,钟离逍对师娘有着无比的崇敬之心,他发誓不让师父再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你我的师叔,神仙宫当时宫主的女儿雪轻芸。

  “雪轻芸认为她应该直接承袭宫主之位,对师父早就心怀排斥。她多方调查,终于查出叶斯然是鬼道的公主。因此她联合钟离逍,设下一个计谋。

  “叶斯然向师父直陈了自己的身份,师父却担心若说出他的身份,叶斯然会离他而去。因此他一直隐瞒不说。雪轻芸便趁叶斯然独身一人时,让钟离逍告诉她师父的真实身份,自己却装作受伤,倒在师父门前。师父见是师妹受伤,自然百般照顾,却被怒气冲冲赶回来的叶斯然瞧见……”

  纪威宏没有再往下说,只是岔开来说道:“你的感觉如何?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人应该已闯过了第一道门户。门外还有六道门户可以阻挡,你赶紧休息要紧。”

  萧映雪缓缓摇头,却道:“师兄——你一直没有问起过师父。” 纪威宏一震,黯然道:“他没有对你提起过我——也许已经忘了。”他竭力平静心情,可是一提到钟离烨,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着。

  萧映雪叹道:“师父离开神仙宫这么久,原来是为了这事。我以为他是隐退江湖。”纪威宏颤声道:“他——他老人家还好吧?”萧映雪道:“他很好。神仙宫常有人来看他,带来很多消息。”顿了一顿道:“那人离得近了。既然他是鬼道中人,我们去见一见吧。”

  纪威宏突然心生一计,道:“我们避一避他,从后门走吧。”萧映雪摇头道:“鬼道人心思缜密,手段无穷,若我没有猜错,所有退路都被他堵死了。”纪威宏笑道:“我忘了告诉你,我家后门是一条地道,除我夫妻之外,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可惜我行动不便,要劳你相扶。”

  萧映雪道:“通往何处?”纪威宏道:“半里之外。”萧映雪叹道:“地腹中空,那人岂有不知之理!”纪威宏道:“怎可能被他知道!你太多虑了。”

  萧映雪苦笑道:“我见过鬼道弟子的手段,神仙宫与鬼王殿两派的斗法也见过不下三次。鬼道一向精通奇门遁术。如果我们贸然从地道行走,怕是自投罗网。”

  纪威宏无计可施,眼见离解药完全生效还须半个多时辰,门外的人已越来越近。

  萧映雪坦然一笑,竟走出门去,纪威宏阻拦不及。走到外屋,萧映雪回头道:“师兄,烦你撤了所有的禁制,我要放他进来。”纪威宏一惊,见萧映雪神色如常,知他不是玩笑,迟疑了一下,终于按动机关。一时间,门外的啸声忽然停住。

  萧映雪微笑着拉开大门,走到屋前。不远处有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冷冷的眼神正怨恨地盯着他。

  “你是谁?”那男孩,眸中添了一分惊奇与怀疑,声音冰冷。

  萧映雪始终微笑着,艳阳下白衣如雪。他和缓地道:“你呢?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恨声道:“我叫什么?我是哭丧鬼的儿子,神仙宫的人杀我全家,我是来报仇的。”

  “这里没有神仙宫的人。”萧映雪淡淡道。

  “不错。纪威宏是钟离烨的弃徒,钟离烨又被神仙宫排挤——若不是看在这一点上,他夫妻俩怎能活到如今!可是——”那男孩咬牙切齿道:“我一家人的性命一定要有人来偿还!我要神仙宫的人付出十倍甚至百倍的代价,只要是和神仙宫稍有关系的人,我都要杀之而后快。”

  “你不过是个小孩子,易晓。”

  那男孩见萧映雪一口报出他的性命,不禁一呆,道:“七年前我更是一个孩子,可是我已经没有了家。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吗?可是我找不到我的仇人,一个也找不到。我要靠自己报仇!等了这么久,好容易纪威宏夫妻俩分开了,真是天赐良机!那个女人已被我困住,我可以报仇了,一个一个地报!”他喘了口气,道:“你是他们搬来的救兵?”

  萧映雪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不到神仙宫的人,就该多方打听,更该苦练武功,却不是到这里来胡闹。”

  易晓叫道:“我这是胡闹?你凭什么这样说?”

  萧映雪道:“你既知纪威宏与神仙宫毫无干系却找上他,只能证明你信心不足,根本是在惧怕神仙宫。”

  易晓颤声道:“胡说!你究竟是谁?”

  萧映雪一笑,那自若飘然的神情不由使易晓一呆。他淡淡地说道:“江南萧映雪——”

  陆岑康几乎把每寸地皮翻过了,找了一天一夜还是一无所获,颓唐地回到客栈。客栈里剩下胡长风,见陆岑康回来,安慰他道:“别担心,别担心——那人说不定有法子救他。你该歇歇了。”

  陆岑康道:“你都没什么妙法,别人哪儿能行呢!除非是老神仙来了……”他双眼忽然一亮,道:“对了!说不定真是老神仙知道他徒弟病了,就派人来接。”细一想,半信半疑地道:“不对,老神仙来接他徒弟,自然不用这样躲躲藏藏。而且,洗剑和匀书也不会不认识那人……”

  胡长风见他自言自语,忽忧忽喜,心下叹道:“但愿吉人天相,萧居士若有意外,他们可就急坏了。”想起一事,安慰他道:“那个颜姑娘送的药或许能有些用处。只要他肯试试,也许会有奇迹。”

  陆岑康闻言,心情稍好,道:“但愿那是灵丹妙药……”头陡地一昏,身子便软了下来。胡长风一把扶住他,一探脉,皱眉道:“见鬼,这么一折腾伤又复发。好容易好了一半,又得重头来过。”忙把陆岑康扶到床上,盖好被子。

  易晓一听萧映雪的姓名,不由一震,后退了两步,道:“原来你就是钟离烨的徒弟,人道江湖上最有名的人物?!来得巧!”

  萧映雪见他的双手微抖,知他有了惧意,便道:“鬼仙两道从来便是死敌,只是家师退出仙道,脱离神仙宫隐居了几十年,算得上不问世事,与鬼仙两道的恩怨早已不闻不问。”

  易晓哈哈大笑:“不闻不问?我颜姐姐难道还没有来找你报仇吗?恩恩怨怨,根本就没有法子算清!”他目中射出怨毒凌厉的精光,冷冷道:“我不和颜姐姐争,你让开!”

  然而他迈步之前,有一刹那的迟疑与犹豫。萧映雪微微一笑,悠然道:“纪威宏是我师兄,我岂有不帮他之理?所有的禁制机关都已撤了,你出手吧!”

  易晓的脚步顿时停住,道:“你真的不肯让开?”

  萧映雪道:“你看我会么?”

  易晓额头上不由渗出一层汗来,气急败坏道:“萧映雪,别以为你是人道上的第一人,我就会怕了你!”

  萧映雪道:“你颜姐姐不是我的对手,你上吧!”

  易晓闻言,失声道:“什么?颜姐姐失手了?”情不自禁退了半步,仔细地看着萧映雪。后者从容不迫地地站着,那与生俱来的优雅高贵,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场撕杀,只是吟诗作画,弈棋听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