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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商哼了一声,半阴不阳道:“头回见安成君,好生威风,你还对我说‘看什么看,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

何昭君听了这句,不知怎的,忽然呵呵笑起来,直笑出眼泪:“……眼睛,哈哈,眼睛,我的确爱说这话……我的傅母,将我和幼弟推进密室,肖家的贼兵逼问她我们的下落,她不肯说,就被活活的挖出了眼睛,斩断了四肢!我眼睁睁看着,却不敢动弹……哈哈,我自幼丧母,是傅母悉心照料我长大,却看着她受折磨而死,哈哈……真是报应,报应!”

少商不敢说话了,默默往后靠了靠,等何昭君笑的差不多了,她才低声问:“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何昭君用素帕擦拭眼泪,冷冷道:“已经到了,你自己往外看。”

此时安车停下,她起身径直往车外走去,少商跟着出去抬头一看,很是吃惊,当初三位兄长拉着她满都城逛时曾来过这里,这里竟是廷尉府?!

廷尉府已有官吏守在门口,那人看见何昭君就拱手道:“安成君来了,吴大将军吩咐过的,里头已经预备好了。”

何昭君点点头,率众而出往里走去。少商跟在后面连连摇头,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若是换做她,定要塞些银钱过去,再说几句‘辛苦了’之类的感激话,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多结些善缘总是没错的。

少商原以为要往阴暗潮湿恐怖的监牢一游,谁知却一路奔向黄沙铺地的后院刑场,只见那里已站了数名身着朱玄二色官服的行刑官,刑场当中设了个一尺高的木制刑台,上面跪坐着一名只着月白中衣的男子。

一见了这人,少商立刻察觉到走在前面的何昭君在微微颤抖。待走近了,她又发觉那是一位十分英挺俊逸的高大青年,虽此时行迹落魄,但神情举止不失尊贵傲气。

他看见何昭君,微笑道:“你来了,是来为我送行么。”

何昭君嘲讽一笑:“不,我是来收取你的头颅,拿回去祭奠我的父兄。”

那青年神色一黯:“是我对不住你。”

何昭君道:“世子这么客气,可是又有事要我帮忙了?”

少商正在肚里感叹‘如此帅哥奈何做贼’,听闻此言才察觉这对很快就要完结撒花的夫妻有些怪异。

肖世子柔声道:“若你还念着夫妻一场的情分,请为我寻找善姬的下落,将她妥善安置……”

话未说完,何昭君已悲愤的大笑起来,厉声道:“情分?什么情分?是将我大兄和四兄的头颅插在枪尖上向我父亲叫阵的情分,还是将我五兄乱马踏成肉泥的情分?!抑或是一刀捅死我那身怀六甲的嫂嫂的情分?!”

肖世子嘴唇颤抖:“这些……并非我所为。”

“我知道,”何昭君一把抹去眼泪,讥诮道,“你素来标榜仁义宽厚,自不会做这些,是你那些抢着立功的兄弟们做的,而你的父亲也默许了。可他们既然都死在乱军中,我也只能朝你讨债了!我实话告诉你,陛下仁慈,原本念在肖家累世显贵,想给你留个全尸,是我上奏恳请将你枭首的!”

肖世子脸色惨白,不敢置信道:“你,你这贱人,竟然……”

“还有你那些姬妾生的儿女,看看流放途中能活下来几个罢。”何昭君露出一抹狠厉的神色,她抬头看看天色,向那几位行刑官行礼道,“时辰已到,请行刑罢!”

当中那位朱红色官服的官员点点头,挥手让刽子手上来——烧黄纸,祭鬼神,两名巫祝在旁作舞,最后喷酒开刃,高高抬起厚背大刀,用力挥下……

少商连忙闭眼别过头去,再睁开眼时,已见何昭君亲自上前捡起那颗拖着血迹滚落刑台的头颅,两名仆从则用油布帮她将头颅裹起。

一身孝衣的何昭君就这样抱着头颅缓缓走来,神情倔强,满脸是泪,头颅上淋落滴答的血迹顺着她雪白的衣裙蔓延开来,深红凄厉,阴仄诡异。

少商觉得喘不过气来,心剧烈的跳动起来,胸口仿佛要迸裂一般。

其余官员还留在刑场收拾,少商毫无知觉的跟着何昭君一步步往外走去,直到走出廷尉府门外,她忽然喃喃道:“我不能把阿垚留给你,你总是欺凌羞辱他……”

“你觉得我以后还敢吗?”何昭君倏然回头,脸上似笑似哭:“父亲咽气前将我叫到身边,向我磕了一个头,说对不住我,然后重重打了我两个巴掌,打一掌告诉我一句话。第一句,以后再无人替我挡风遮雨了,以后再有风雨只能我自己顶着了!第二句,将来何家和幼弟就要靠我了!你觉得我以后还敢欺负得罪任何人么,还敢么?!”

她泪眼滂沱,迷蒙中想起自己从小无论得罪了什么人,闯了多大的祸,父兄们总是不厌其烦的替自己周全善后,可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们了,再也无人那样疼爱她了。她尖声叫道:“你不要以为我非要跟你作对,倘若我父兄能活过来,给我十八个楼家我也不要!”

何昭君到底年轻,再也装不下冷静狠厉,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手上的头颅滚落一旁,油布略略散开,露出里面狰狞可怖的死人面容。

少商手脚冰凉,缓缓上前,正要捡起那头颅,身后忽传来一个熟悉又安心的声音——“少商,你怎么在这里,我看见你的轺车了!”

少商飞速回头,只见凌不疑骑马疾速而来,逆光中,犹如年轻俊美的神祗一般,她立刻觉得泪意上涌。

凌不疑见她一脸苍白孱弱,立刻飞身下马,几大步上前抓住她,低头看见地上那个头颅,连着油布一把提起扔给旁边的何家仆从,“安成君不必让她来看这个吓唬,楼程两家本就打算退亲了。”

何昭君缓缓的拭泪起身,冷笑道:“从未见过十一郎这般怜香惜玉,程小娘子,你既有了这样一位……”

“你适才还说再也不敢得罪任何人,”少商突兀的打断道,“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能信你将来会对阿垚好么。”说完她扭头就要走,却发现凌不疑还牢牢的抓着自己。

“你现在一头一脸的冷汗,不能受风,坐我的车回去。”凌不疑修长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纤细柔软的胳膊,看似和气却不容置疑的将女孩拖向一旁的漆黑安车中。

少商此时心乱如麻,满心都是那死人头颅的恐怖样子,点点头就同意了。

谁知凌不疑的车是不预备踏凳的,少商正想手脚并用爬上去,身后的凌不疑一手搭着车框,另一手往她腰上轻轻一托,就将女孩托着送上马车。

凌不疑回过头,看着绷着脸的何昭君,冷漠道:“安成君,在下押送逆贼并送你回城的路上就说过,不要觉得天下人都欠了你家。何将军忠勇可嘉是真的,但他轻忽大意也是真的。肖家父子巧言令色,卑怯示弱,哄得令尊放下戒心,疏于防范,你难道不清楚?!否则即使变生肘腋,照陛下的安排也不至于这般惨烈。安成君,如今众人皆怜悯你姐弟孤弱,可来日方长,是与人为善还是处处树敌,只在你一念之间。在下盼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他将挂在腰上的马鞭丢给一旁的梁邱飞,转身就上了马车。

“凌大人……”少商低着头坐在车内,双手扶着膝头,身上犹自微颤,却强撑着道,“我是不会退亲的,她自可怜她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天下可怜的人多了,我一个个让的过来么我!我打定的主意,绝不更改!”

凌不疑不去管女孩的嘴硬,微微一笑,说了句似乎全不相关的话:“你放心,冯翊没有像滑县那样。”

少商忽的抬起头,苍白的面庞泛出病态的嫣红,又惊又疑的望着他。

“何将军虽有轻忽之责,但他勇于弥补,将五个儿子和全部亲信都堵了上去,连家小就不及顾念。当夜先以少数心腹守住了城池,同时调集大队人马,次日就合围了肖氏叛军,短短三日就全歼了肖贼。”

少商抬着头,苍白的小脸上亮晶晶的,不知是汗是泪。

“是以,没有大批散落出来的乱军为匪,即便有小股乱兵,何将军也提前飞骑通知了乡野县郡,早早做好了防备。”凌不疑看着女孩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柔声道,“你放心,大家都好好的,没有滑县城外那座乱葬岗,你也不用老去荒山坡下祭奠亡魂了……”

少商眼前浮现了医庐中那个受尽凌辱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她辗转挣扎,可还是冰冷的死在自己怀里,那个爱听自己吹笛的小酒窝婢女,那一群群家破人亡的孤寡在泣血干嚎,还有猎屋外层层堆叠的尸首上燃起的熊熊烈焰……她再也忍耐不住,双手捂面低头痛哭。

凌不疑一动不动的静静坐着,连女孩的衣角都没碰一下,耐心等她哭个痛快。

……

少商哭的头晕脑胀,恍惚间仿佛是被凌不疑抱着下车的,看见自己回来,程顺老管事激动的似乎打了个跌,也不知摔的重不重。

她含含糊糊的跟凌不疑道了别,擦干泪水,一步步走向主屋,向程始和萧夫人恭恭敬敬的行礼磕头,然后坚定道:“阿父,阿母,明日我们就去楼家退亲。”

第65章

次日清晨,程始早早遣人去城门尉所里告了假,想了想后,顺便也替楼太仆告了假,随后再去楼家通知,最后才和妻子慢吞吞的梳洗正装。

萧夫人瞥见丈夫克制不住弯起的嘴角,用力的束紧他的腰带:“把脸绷住了,今日我们是去退亲,不是去领赏。”

程始摸了摸最近有些松的腰围,低叫道:“听了程顺这两日的来报,你心里不得意呀!嘶……你轻点儿,尤其是昨日,昨日!阖都城最出挑的两个儿郎可都在我们女儿碗里了!”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萧夫人手上加倍用力一把,“楼家这次后,我们在儿女亲事上要更加小心,免得落人笑柄。”

“装,接着装!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不知是谁?嘿,你以前还担忧嫋嫋嫁不出去或嫁不好,如今看来都是杞人忧天!”

萧夫人道:“我可跟你说,接下来的日子,不论谁来提亲都给我稳住了,别跟对楼家似的,急赤白脸就答应了,跟三辈子没见过提亲似的。”

想起未来的郎婿人选,程老爹简直红光满面,活像抹了把猪油:“诶诶,你说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提亲?我赌半个月内。还有,你说谁会先来?”

“别胡说。”萧夫人道,“刚和楼家退亲呢,总得等上两个月缓一缓,火急火燎的倒显得我们早有备选郎婿了。至于人选嘛……我倒更愿意是袁善见……”

“咦?为何不是凌子晟。”程始的思路很简单粗暴,“他更加位高权重呀。”

萧夫人沉吟良久,叹道:“……我看不懂他,活的没有半分人气儿,油盐不进的。再说了,你若有把握,这就出去跟嫋嫋说好了,回头人家不来提亲,看看嫋嫋会怎样。”

程始立刻怂了:“这可说不得,万一是我们自作多情,别害的嫋嫋空欢喜一场。罢了罢了,也许是你我多虑了,人家根本没打算成亲,也就是顺手帮了一把。”

是以,当夫妻二人出现在楼家时,皆是一副装扮妥当的沉重肃穆的神色,后面跪坐着耷头耷脑的少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奔丧。

今日楼家正堂紧闭,正中上首一左一右坐着楼太仆和程始,两人次下便是楼大夫人和萧夫人,萧夫人之下是少商,而楼大夫人之下则是楼二夫人和楼垚,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跪坐在稍远的下首。

程始三言两语就将退亲之意说了个清楚,楼垚一听就急了,抢着道:“少商,昨日还好好的,你怎么今日就……就……我昨夜差人去你家,可侍婢说你歇下了。”

少商眼眶红肿,觉得该流的眼泪昨夜都流完了,她现在满心都是幽默感:“昨日我登上何家马车之时方过午时一刻,结果你夜里才去找我,倘若安成君有心害我,那时她已经可以毁尸灭迹,死无对证了,那么今日你伯父楼太仆就不用告假了。”

楼大少夫人想笑不敢笑,二少夫人摇头莞尔,楼二夫人不知所措;剩下的四人已修炼成精,面上毫无波动。只有楼垚张口结舌:“不不,不是……”他以为事后少商会立刻来告诉他的,结果等到晚上迟迟没有音信。

程始转头去看楼太仆,只见楼太仆摇着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面色沉痛,一言不发。

他生平最恨读书人的这种死样子,当下直接上杀手锏:“太仆若不说话,今日出了楼家门我就往外说,我们程家已上门退亲了,可楼家无论如何都不肯,死活不答应呐!”

楼太仆大惊失色:“啊……”楼大夫人激动道:“程校尉慎言!”

“那就是答应退亲喽。”程始道,“那就赶紧退还各自信物。我今日把文定的羊脂玉珏带来了,我那尊金虎楼郡丞不是已经送回都城了么,拿出来。再把两家的订婚文书撕几撕,事就完了。”

这次连楼大夫人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全场陷入尴尬的静默中,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程家行事如此利落,楼家众人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还是楼小公子主题明确,急慌慌的一径追问:“少商,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只要我不反口,你就不退缩吗?”

少商面无表情,道:“你这一问,有两个答复。长话短说呢,家父家母感怀忠臣良将,为国厮杀至家破人亡,是以程家决意成全何将军临终遗言。”

说完这段,楼家众人全都呆呆的望着她,尤其是楼大夫人——这些不就是前几日她刚说过的吗?还引来你一顿冷嘲热讽。

楼二少夫人微笑道:“程小娘子微言大义,舍己从义,当真令人钦佩。”

“次嫂!”楼垚大喊一声。

楼二少夫人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怎么,程娘子这话哪里有错,还是你真想让几位兄长休妻另娶。”

程垚一张脸活活涨红,再由红转紫。他本就不善言辞,此时大道理都在对方那里,他更加说不出什么了,只能干着急。

萧夫人的目光从各人脸上划过,干脆道:“既然两边都无异议了,就赶紧退还信物,撕毁婚书罢。”

楼二夫人也轻轻哭泣道:“阿垚你就听大家的,我也喜欢少商呀,可……可……”

“可是形势如此,阿垚,你要听话!”楼大夫人语带压迫。

楼垚僵在地上半天,霍然立起身子,悲愤的大喊:“我就不退亲,我就不!从小你们就用一堆大道理来诓我,要这样这样才是仁义,要那样那样才算报恩,可是阖家委屈的只有我,只有我!你们要么隔岸观火,要么说些不痛不痒的,就是阿母,再心痛我,也不能替我过完这后半辈子!凭什么非得是我,凭什么?!”

听了这话,楼二夫人已掩面哭倒在地上,楼大夫人沉着一张不悦的脸,楼太仆叹着气背身过去。程始和萧夫人互看一眼,不愿介入楼家私事。说句无奈之言,像楼氏这种人家,婚事成与不成,只看长辈的意思,儿孙们哪能置喙。

少商看着少年愤怒委屈的面庞,失笑道:“阿垚,你的腿好啦?”

楼垚一愣,怒气一时受制,讪讪道:“其实早能站起来了,不过侍医叫我多养几天,是以我还叫人抬着的。”

少商不无伤感:“这可太好了,安成君必是要热孝成亲的,到时你的腿脚也利索了。”

“你……你……”楼垚又着急起来。

少商柔声道:“阿垚,你听我说句话可好。好啦,你先坐下,那就短话长说……”

看楼垚按捺怒气,缓缓坐下,她才开口:“这几月里,我们无话不谈。你告诉我,虽然你不喜安成君,但何将军却对你很好。你自小爱武,楼家没人能领着你,可何将军不论多忙总愿抽空教导你,可谓亦师亦父,你心中好生敬爱他,是也不是?这些年来你忍让何昭君,一半是看在恩义上,另一半却是看在何将军的面上。”

楼垚火气略减,闷声不语。

少商继续道:“还有何家五公子,他只比你大两岁,从小带着你摸鱼射鸟,东走西逛。你的第一把小竹弓就是他给你做的,你喜爱的什么似的,收藏至今。可是……”

她语气一转,“可是你知道吗,何五公子带着一队斥候想突围去报信时,生生被肖家逆贼掀翻在地,然后活活被乱马踩成了肉泥!”

楼太仆长叹一声,抚泪转头。这些他是知道的,可家中女眷却不知,楼大夫人婆媳惊惧的往后一缩,楼二夫人直接吓哭了,只有楼二少夫人还算镇定,却也忍不住低头拭泪。

楼垚瞪着大大的眼睛,生生淌下眼泪。

“我细细问过我家次兄了。不单五公子死的惨,还有大公子和四公子。战阵之上生死是常事,然而逆贼为了激何将军出城,竟将两位公子的尸首拖在马后绕城奔跑,最后甚至斩下他们的头颅插在枪尖上耀武扬威。阿垚你小时候,大公子不是常将你顶在肩上去摘果子么,你骑马还是四公子教的呢。可他们,死无全尸啊!”

楼垚已是泪流满面。余下女眷俱是轻声哭泣,连程始和萧夫人不忍心的回头叹气。

“……二公子在城头被数箭穿心,拖了一日一夜,没能熬过去。三公子领援军回驰时中伏,力竭战死……”少商不知不觉再度湿润了眼眶,“二公子的夫人身怀六甲,被残暴的逆贼利刃穿腹而死,大公子的夫人站在城头,亲眼看着郎婿身首两地,如今疯疯傻傻的也不知何时能好。阿垚,你跟我说过,何家大少夫人做的糯米糕最好吃,二少夫人会酿甜甜的米酒……可她们,连她们也……”

何楼两族是通家之好,许多人对程家而言只是一个名字,但对楼家诸人却是活生生的记忆,音容笑貌犹在,但斯人已逝。楼大夫人这回哭的毫无伪饰了,搂着自己儿媳捂着嘴无声嚎啕;楼二夫人直接大哭出声,倒在二少夫人怀中。

楼垚仿佛成了一座盐岩雕成的石像,一动不动,泪眼已干。

“阿垚,我们在滑县时见过饱受兵祸荼毒的惨状,见过乌鸦飞舞的乱葬岗,见过哭号无泪的孤儿寡妇,那时你就说,大丈夫立世当庇护百姓周全,才能俯仰无愧天地。你知道吗,这回冯翊郡的百姓没有像滑县那样,何将军就是这样的大丈夫……”

少商说着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阿垚,我也觉得很对不住你,我话说的好听,可是娶何昭君的是你。要是我能替你娶她就好了!”

“你别说了。”楼垚终于动了神色,含泪而笑,“少商,你没有对不住我。但你说的对,我口口声声要做庇护生民的大丈夫,可却连这么一点点委屈都不肯受,不是可笑么。”

“阿垚,你只是一时委屈,可不要成了一世的委屈。”少商用力擦泪。

“我,我可以么……?”楼垚泪眼怔忪。

“当然可以!成亲后,你不但要做何昭君的郎婿,还要做她的兄长,她的依靠!你要心疼她,教导她,她错了你不能让着,她要发脾气耍威风,你更不能跟以前似的忍气吞声……”少商大声道,这实是她的肺腑之言。

“我能教导她。”楼垚彷如眼前一片新境,“她若再胡搅蛮缠,我……我就捉她到何将军灵前问问……”

少商膝行几步上前,殷切道,“正是如此!你若有事想不明白,就问二少夫人好了,自家嫂嫂有什么不好说的!”

楼二少夫人感动的看了少商一眼。楼太仆眼见这一幕,心道可惜了。

少商侧眼瞥见一旁的楼大夫人,忽又道:“阿垚,你不要怕争吵,只要道理在你怕什么,倒要看看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又来管你房里的事……”

这句话程始和楼太仆尚不甚明白,但在场的女眷俱是心知肚明。

这场过分简单的退亲仪式终结于楼垚的嘶声痛哭,哭完这一顿,他仿佛一时之间就长大了。看着金虎玉珏被交还,写着婚书的丝帛被撕成两段,楼垚神情沉静。

送程家三人离去时,他居然还能笑一笑:“程叔父,程叔母,以后我还要找几位兄长讨教,你们就当我是自家子侄罢。”

程始难得心软了一下,点了点头。

萧夫人柔声道:“你以后和安成君好好过,她如今孤苦,看着张牙舞爪,其实内中可怜。你以礼待她,以心待她,不会错的。”

楼垚躬身答应,又转头道:“少商,以后你就叫我兄长罢。”

少商揉着愈发红肿的眼睛,白了他一眼:“少来这套,想当我兄长,还早的很呢!”

楼垚哈哈一笑,笑出两行泪来。少商心里难过,忍不住又淌下几滴泪。

两家人就此拱手告辞,虽说这是一次圆满的成功的退亲,但程家三人也高兴不起来。

回到程府时,程姎已备好了午膳。程家几兄弟俱知今早父母和幼妹去做什么了,此时都告了假留在家中。众人齐聚正厅默默的用饭,程始一口饮尽一卮酒,大声道:“……以后,嫋嫋就和楼家无甚干系了,此事已了!你们都听见了么。”

程姎和三兄弟都点头称喏,只有上首的程母怒声道:“这什么世道,好好亲事硬要退了!”

胡媪连忙上前劝慰:“唉,老夫人您别说了,这婚事退了,大人夫人和小女公子比谁都难过呢。这里面的道理适才几位公子不是都和你说了么?”

程母一把推开胡媪,大声道:“什么破道理,能值几个钱,楼家的财帛宝贝才是真的!你们为着几分破名声就退了这么好的亲事,值当么?我看你是当官当傻了,谷仓里的粮,银箱了的钱,脚下的田地,只有这些才要紧……”

程母在上面大声抱怨,喋喋不休,下面几个小都静静的用饭,半句也不插嘴。

程始听老娘越说越过火,忍不住道:“阿母,你混说什么……”

话还没说完,侍婢忽急急忙忙跑来传报——

宫里来人了,说要宣召程始夫妇和少商进宫,宣旨的小黄门已等在前院了。

萧夫人的筷子啪嗒一声,掉落在食案上,惊慌失措的去看女儿。

少商犹自不解,呆呆的坐着。

第66章

众人慌乱惊呆之际,还是萧夫人最先反应过来,立刻发号施令——

“阿青,给大人准备朝服冠带。嫋嫋别吃了,赶紧回屋更衣梳妆,穿那件菱花织锦的浅色曲裾,阿苎,给嫋嫋戴一串珠贝和玉笄即可。”

“阿母,可那衣裳是半旧的呀,还是穿叔母刚送来的那件大红色的珠光缎,显得我精神……”要见国家领导人,难道不用雄赳赳气昂昂的么,这点觉悟少商还是有的。

“你知道什么,陛下崇爱简朴,再说你刚退了亲,穿红挂绿金玉满身算怎么回事。”

“嫋嫋听你母亲的话,你现在刚没了门好亲事,要看着比死了全家的何昭君还凄凉,好在你生的这幅样子,打扮素净些就很像那么回事了!”

少商:……

程母兴奋的不行,被程姎扶着一路追到二门口,喜孜孜的追问:“这趟进宫是不是能将婚事要回来,是不是是不是?”

程始一脚踩在踏凳上,不甚其扰的回了句‘楼家阿母就不要想了,此事休矣,以后再有人上门来给嫋嫋提亲,老子不问旁的,只看脸,只看脸’,好险把程母气了个仰倒,程咏三兄弟赶紧接住祖母硕大的身躯,目送前来宣旨的一行宫使陪同着马车缓缓走远。

在车内,少商心中紧张,不住追问此行进宫所为何事,其实程始夫妇也十分紧张,同样不能确认被宣召进宫的缘故,萧夫人只好含糊道:“大约是与楼家退亲有关,应无大碍,我们总是顾全了大局,难道陛下还能责罚不成?”

少商放下了心。

从程府出发足足半个时辰才到了宫城门下,少商照老习惯掀起车帘朝外看去,立刻激动的一口气哽在喉中——只见宏伟巨大的双楼门阙屹立在宫门两侧,犹如远古巨人的双足踏在地面上,从期间走过的人们微渺如蝼蚁。

少商不知觉的将头伸出了车窗外,几乎仰头成直角,直到萧夫人斥责的声音出来,她才缩了回去,在旁骑马随行的小黄门笑道:“程家女公子没来过宫城罢,不怪女公子吃惊。不过这样的门阙,从南至北还有十好几重呢。”少商听的直咋舌。

程始看看外面,正要扶妻子下车,那小黄门又道,“程校尉不必下来,陛下吩咐过,女眷腿脚慢,走到永乐宫不知要到何时。先坐车进去,到复道前换乘宫舆就是了。”

“……我等去北宫?”程始大吃一惊,“还是去皇后娘娘处?”

萧夫人也皱眉惊异,少商不知道什么南宫北宫,不过知道那永乐宫应是皇后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