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看了看李逍遥,又看了看林月如,脸色变得有些僵硬,道:“不,我娘说她不在,她去别的地方了,好几天之后才会回来。”

  李逍遥觉得他的回答方法有些奇怪,说道:“宋夫人是你娘?我们有很重要的事要找她,请她出来一下好吗?”

  那小孩却十分敌意,大声道:“我告诉你我娘不在,你们要债改天再来,我只是一个小孩子,你跟我要不到钱的!”

  李逍遥这才明白这孩子是在这里帮母亲挡债主的,有些儿哭笑不得。林月如讪讪地说道:“哼,跟他爹一个德行!”

  李逍遥温色道:“小弟弟,我们不是要债的,是帮你爹送钱来给你们的。”

  那小孩一听,立刻脸色一变,对屋子内叫道:“娘!爹叫人送钱来啦!爹叫人送钱来啦!”

  屋子十分浅小,一扇破荆门立刻打开,一名看来十分憔悴的妇人探出头来,又惊又喜,跨步而出,道:“华儿,别大声嚷嚷!二位是……”

  李逍遥将那富商的包裹递给那妇人,道:“这是令夫的物品,请夫人收下。”

  宋氏接过包裹,道:“是这包巾没错,当年他带出去的……”

  她的口气颤抖著,眼眶也红了。李逍遥拱手道:“物已带到,告辞了。”

  宋氏连忙拉住李逍遥,道:“请别急著走,二位请到屋内稍坐,让我备菜招待……”

   “不,不必了。”李逍遥忙道。

  宋氏道:“至少喝杯茶水,聊表心意,好吗?”

  她都急得拉人了,李逍遥与林月如只好称谢进入,屋中简陋至极,土灶房室全在一处,中央摆著两只破椅和旧几,也都摇摇晃晃,十分不稳。宋氏从墙边以土堆起的克难灶上取下黑不溜丢的壶,倒了两杯茶给李逍遥与林月如,林月如面有难色,连碰也不去碰。李逍遥举杯,还未到口已先闻到一股油羶之气,杯中茶淡绛暗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实难入喉。

  李逍遥道:“夫人,您点点看东西是不是全在。”

  宋氏打开包袱,便滚出了一大堆的金银,她看得眼都呆了,一会儿才道:“这……这是我相公的东西……?”

  李逍遥微笑不语,宋氏显难置信,发著抖随手一翻,在锦缎华服中参杂了一两件粗布的补钉衣服,李逍遥之前检查时便已觉得有些奇怪,还当是那商人生性节俭至此,衣服旧了也不舍得丢。不料宋氏一摸及旧衣,眼泪便落了下来,道:“这是我给他缝的衣裳,他还留著?他……他……”

  宋氏抬头望向李逍遥,突然道:“他的随身之物都在此,他是不是死了?”

   “呃……”李逍遥没想道她一下子就识破,一时之间有些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林月如却开门见山地说道:“你相公生了急病,一下子便死了,临死前交待我们把东西给你。”

  宋氏边听,眼泪边掉,凄然道:“他出外经商多年,半点消息也没有,我听人说他……他在扬州做出了局面,我们娘儿两日子快过不下去了,我想去扬州找他,又没钱……我只当他富易其妻,不要我们母子了……”

  说到此,她已泣不成声。原本对那富商十分讨厌的林月如,居然改变了态度,主动上前,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和地说道:“你相公一心想回来,是扬州城当时有禁令,他出不来,但是他天天就念著回家,你该相信你相公的心了。”

  宋氏哭得更惨,李逍遥颇欣慰于林月如态度的改变。那名骨董商人虽然爱财,但是他有了钱之后,不忘发妻,甚至不忍抛弃妻子所缝的衣裳,这份情义令人感动。林月如的好恶虽然强烈,但也不是连这个都想不通的人,此刻她倒有些欣赏那骨董商的为人了。

  林月如轻声安慰了一会儿,宋氏才收泪,道:“二位把他的遗产送回,我母子下半生再也无忧,这份大恩大德,妾身万死难报。”

  说毕,拉著儿子便要跪下,李逍遥手快,一弯身,一手一个把两人都拉住了,道:“别这样,我们也只是顺路,不算什么的。”

  宋氏道:“有恩不报,妾心不安。那么这个玩物请收下,聊表寸心,好吗?”

  宋氏拿出来的,居然就是那个紫金葫芦,李逍遥和林月如见了,都忍不住相视大笑。

  宋氏一怔,道:“公子,小姐,这太微薄了吗……?”

  李逍遥想起当初为了这个紫金葫芦,那商人还诬赖他们是贼,现在他的夫人却要把这样东西再送给他们,让李逍遥和林月如都不禁觉得好笑,李逍遥笑道:“不,绝不微薄。令夫生前最看重的就是此物,您还是收回去吧!也许是个价值连城的宝物,我们受之有愧。”

  宋氏道:“妾身并不懂古物的价值在哪里,先夫留下的这些钱财,已足够我扶养孩儿到成年以后,留著这种宝物,反而可能是灾祸。如果它真的价值连城,我不敢保留它;如果它不值什么,我留著也是白留。因此送给李公子作为记念,再合适不过了。请李公子您一定要收下。”

  见她说得这么诚心,李逍遥不好意思地说道:“那……那就却之不恭了。”

  宋氏放心地一笑,把儿子牵了过来,又执意对李逍遥、林月如叩了几个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李逍遥与林月如好不容易才离开兴唐寺,轻松地散步回尚书府。李逍遥把玩著那紫金葫芦,道:“这玩意儿到底哪里值钱?”

  林月如拿了过来上看下看,道:“你看,葫芦底下有刻著图纹耶!”

  李逍遥好奇地一看,道:“我看著倒像是字。”

   “字?嗯……这么说好像是字,反正咱们也看不懂。”林月如把葫芦还给李逍遥,笑道:“你师父是酒剑仙,你这个徒弟现在也得了个酒葫芦,真是天生的师徒命!”

  李逍遥笑道:“我比我师父英俊好看多了,酒剑仙该我当,他当酒剑鬼……啊呦,你干嘛打我?”

  李逍遥的后脑被重重地敲了一记,他捂著头望向林月如。

  林月如道:“你见鬼了,谁打你?”

  李逍遥道:“可是刚刚我的头就是被打了一下……”

  林月如耸耸肩:“绝不是我打的,本姑娘有打就有打,不会打了又不敢承认。”

  李逍遥见到脚边多了块石头,如果自己刚刚是被这小石子打中,那就真的不是林月如偷袭他了。是什么人可能以石头打中他的头?李逍遥困惑地摸著头,想也想不通。

   “难道是……?”

  李逍遥直觉想到:难道酒剑仙在附近?李逍遥回身跑了几步,东张西望,此地已近尚书府,川流不息的路人之中,并无酒剑仙的踪迹。

  怀著满腔纳闷,李逍遥与林月如一同往尚书府而回,遥遥可以望见高耸在郁翠之间的飞檐角楼。

  两人走过绕弯于尚书府外的渭水桥,却见一名孩童正在水边呜呜哭泣,十分伤心。

  林月如一时好奇,道:“小子,你怎么哭得这么难过?你钱掉了吗?”

  那孩童一面哭,一面指著水流,道:“呜……我把彩依姐姐给我的花,掉到河里去了……,我不会游水,不敢下去拿。”

   “花?”林月如奇道:“你说的彩依姐姐,是尚书府中的刘夫人?”

  那孩童哭著点了点头,林月如道:“她怎会把花给你?”

  孩童道:“昨天我抓到一只蝴蝶,彩依姐姐看到了,要跟我买那只蝴蝶,我不肯,我有了钱,娘要没收的,最后彩依姐姐拿了朵这么大的花跟我换,我才换的……”

  那孩童比了个手势,如果他没有夸张,那朵花大概与他的头差不多大,若是佳种牡丹,确实是件稀有珍宝。贵戚以重金收购牡丹,她不肯出售;为了救只蝴蝶,她却舍得,可见这美如芳蝶的美人,也有惜蝶之心。

  林月如道:“你把花弄掉了,所以哭了?”

  那孩童抽噎著点头,林月如笑道:“这有什么好哭的?我再摘朵给你好啦!”

  那孩童道:“你骗我,尚书府是不能进去的的。”

  林月如道:“我可以进去。你看那六扇大门,前头很多人守卫,可是我可以一飞就飞进去,替你摘朵花儿出来。”

  孩童张大了眼,收泪道:“真的吗?你没有骗我?”

  林月如道:“我不骗你,我们可以勾勾手。”

  那孩童笑道:“好,我跟你勾手!大姐姐,你跟彩依姐姐一样好呢!”

  林月如笑道:“我比她还利害呢,她不会飞,我会。”

  说完,林月如轻功一闪,人便不见了,那孩童瞪大了眼睛,看著林月如消失,一会儿才喃喃道:“可是……彩依姐姐也会飞啊……”

  李逍遥一怔,道:“你说什么?彩依姐姐也会飞?”

  那孩童连忙捂著嘴,道:“没有,我没有说,你听错了。”

  李逍遥故意道:“我明明听见了。喔~~我知道了,你在吹牛,怕被我发现,就说我听错了。哈哈,吹牛大王!”

  孩童果然好骗,马上道:“我没有吹牛!我真的看见彩依姐姐飞!”

  李逍遥道:“我不相信,你在骗我。”

  那孩童有点急,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真的没有说谎,我可以偷偷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

  李逍遥点头道:“嗯,你说吧,我不讲出去。”

  那孩童压低声音道:“彩依姐姐真的会飞,就像刚才那个姐姐一样,不过彩依姐姐飞得更慢,更漂亮,好像一朵花儿在空中绽开一样。”

  李逍遥道:“你在什么地方看见她会飞?”

  孩童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在树林里跟她换了蝴蝶时,彩依姐姐就是飞过山谷,将蝴蝶放到对面的山间呢,她飞的时候,身边绕著好多蝶儿,她就像最大的一只彩蝶,好香,好美呦……,不过……”

  孩子突然不说了,李逍遥问道:“不过怎么?”

  那孩童道:“不过我娘说人是不会飞的,还说我在骗人,如果彩依姐姐会飞,那她就是妖怪。我姑姑还说彩依姐姐那么漂亮,一定是妖精……所以她不许我告诉别人,还说,要是我一说出去,妖精马上会知道,然后会来吸走我的气……”

  那孩童显然是真的害怕,他的这些话,令李逍遥颇为不解,他觉得彩依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可是凌空飞越山谷,分明是极为高明的轻功。

  但身边绕著许多蝴蝶,这又如何解释呢?

  难道,彩依有点问题?李逍遥神情凝肃了起来,此时林月如以轻功赶了回来,手中握著一枝紫红色的牡丹,径约一尺,大逾人头,乍看之下简直像捧了一团紫云在手中,美得惊人。

  林月如道:“哪,是不是这么大一朵?”

  那孩童大喜,道:“对,就是这样。”

   “拿去吧!再弄丢了我可不帮你了。”林月如笑道。

  孩童拿了花,欢天喜地地离开了,李逍遥道:“你偷摘她的花,可当了一回雅贼啦!”

  林月如笑道:“说你是土包子,不懂京里的习俗呢!”

   “京城习俗是偷花么?”李逍遥打趣道。

   “唐人舒元兴的‘牡丹赋’序中写著:‘京国牡丹,日月寑盛,今则自禁闼洎官署,外延士庶之家,弥漫如泗渎之流,不知其止息之地。’在长安、洛阳的牡丹是全民都可以欣赏,不分贵贱的。再说,我也问过彩依嫂子,是她允了的。”

  两人说笑著步入府内,李逍遥对这身世如谜的彩依却不禁有了几分疑心。

第二十章 妾身未明

   李逍遥与林月如来到后堂,只见刘晋元披衣坐在花圃旁,看着彩依指挥婢女们张开油幕锦缎,架在棚上,以保护牡丹。棚外还以细丝挂着小小金铃,微风一吹过,就会引起阵阵细碎的铃声,清脆悦耳。

  李逍遥道:“花旁挂着铃当,可看还可听,真是不错。”

  林月如笑道:“这铃当才不是给你这傻鸟听的,是用来赶走停在花上的鸟儿的。”

  见他们有说有笑,刘晋元冷冷地说道:“这是唐宫旧典,载于『开元天宝遗事』,怎么会有人不知?”

  李逍遥自知书读得不多,却也不生气,笑道:“这书我确是没看过,是教人养花的吗?”

  刘晋元皱了皱眉,道:“俗不可耐!”他转头对林月如时,又换了张脸,殷勤地说道:“如妹,妳瞧,我参酌古人的记载,以白牡丹的名种『玉楼春』、『一百五』、『玉千叶』重新接枝,一定能培育出最极品的绿牡丹!”

  林月如笑道:“我也没学过种花,你说的我可不懂,什么玉千叶、玉楼春?牡丹还有这些名字等级吗?”

  刘晋元道:“世间佳物皆有等差,牡丹当然也分等级,我方才给妳的那朵魏紫,就是上等的名种,有『花后』之称,与妳最为相配了。”

  李逍遥好奇地问道:“花还封后?那有没有封王的?”

  刘晋元道:“牡丹花王是『姚黄』,也是京师第一名品,不过现在正在栽培的欧家碧,比姚黄还要高一级,这是北宋宣和年间入贡的,花是绿色,绝对是稀世之珍。”

  林月如道:“花长成绿色,那有多难看?还是红黄紫白比较正常。彩依嫂嫂,妳说对不对?”

  彩依道:“只要是花儿,我都喜欢,什么颜色都好。”

  见她那柔婉的样子,李逍遥突然问道:“彩依姑娘,妳说妳家在苏州,是做什么的?”

  彩依道:“只是点小生意。”

   “妳学过莳花艺草?”

  彩依摇了摇头,李逍遥又问道:“学过武功?”

  林月如当李逍遥在开玩笑,彩依也微笑道:“贱妾连跑都跑不快,从没学过武功。”

  李逍遥道:“那么妳真是个奇人,没学过养花,却能把花养得那么好;没学过武功,却……”

  他故意说到这里,就不说了,负手继续观花,随便拨了拨金铃,像是在把玩而已。

  彩依似乎并未觉得哪里不对,道:“我也是乱种的。”

  刘晋元不屑地一笑,道:“她就是不懂得牡丹。”

  林月如惊奇地说道:“嫂嫂把这些花种得这么好看,又不是你种的,你这书呆子倒说她不会?”

  刘晋元强辩道:“种得多未必就是懂啊,就像会牛饮狼籍之人,未必懂得品尝美食。这些只是随便种,长得虽密,却是名品与劣种混杂,不懂的人看了只说是好看,行家见了却要笑死呢!”

  林月如不悦地说道:“你说这些花是名品与劣种混杂,可它们长得一样好,一样动人,不就够了吗?”

  刘晋元道:“牡丹与俗花不同,历来名品都是花匠们判红辨白,移枝接木,与造化争妙,择优汰劣之下才产生的,那是多少心血结晶,与胡生乱长的俗品根本不该同日而语。”

   “自生自长的牡丹,怎么会比匠人栽培的牡丹没有价值?你才是不懂护花惜花的人呢。”

  林月如不断抢白刘晋元,见刘晋元生气的样子,彩依柔声道:“公子是根据古人的记载来看花爱花,把花的典故和身世,看得一清二楚,我很喜欢听公子告诉我这些花的来历和名字呢。”

  林月如奇道:“妳这么会种花,却不懂得品种?”

  彩依道:“嗯,我只是随便种的,只知道让花开得更大更鲜艳,还有更香,可是什么品种之说,我完全不懂。公子跟我说了,我才知道有这么多名字,像黄色的就分成『姚黄』、『御衣黄』,还有分正晕、倒晕,学问真大。”

  林月如道:“牡丹一向娇贵,妳随便种还能种得这么好,真是不容易。”

  彩依微笑道:“只是关心花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