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的恋人,
你将这枚伤痕累累,却又缠绕荆棘的石头放在我的手中?

带它走吧,既然我们即将永别。
那只是我不再跳动的心而已。


一、

长廊似乎永无尽头。
地毯厚软如苔,吞食了独自疾奔的脚步声。仿佛奔行在一场死寂的噩梦中,不知已经跑了多久或多远,汗水模糊了视线,安德里亚耳中唯一的声音是自己的心跳,轰然敲击着耳鼓,响亮得骇人。
脚下铺陈的丝绒地毯也好,侧壁与天花板上包覆的暗纹锦缎也好,在水晶吊灯照耀之下皆是奢艳夺目的殷赤颜色,密不透风地包裹了上下左右。整条甬道如同猩红幽窒的巨口,无声洞开,耐心地等待着。
长廊两侧,数十幅历代先皇的巨像在各自的鎏金画框中静默相对,虚无的视线从高处漠然垂下,落在奋力奔跑的少年身上,仿佛是在目送他投向那张巨口的最深暗处。
依照严苛的继承律,凯罗伦帝国的帝位由五位世袭选帝侯依序接任。那些相继相续的帝王们出身于不同的选帝侯家族,容貌发色截然相异,却永远以同样端凝的姿态高踞于同一张王座上,戎装礼服相同,身佩的骑剑相同,连眉目间的淡漠神色也相同,恍如一人。
蛮荒的地球上早已不存在传承如此久远的皇统。数百年来,凯罗伦帝国的疆域不断拓殖,从区区十几座月球殖民都市起步,一路扩张到太阳系遥远而寒冷的边际,却始终固守旧制,犹如一台精密而古老的机械,运行缓重,坚不可摧。


第一次踏上这条画像长廊的时候,安德里亚年纪还小,父亲与母亲在他左右,各牵着他的一只手。然后不知为何,双亲一同停下了脚步。
“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被陈列在这个地方……就觉得讨厌。”父亲低语。
母亲没有言语,只是从珠翠迭缀的面纱后轻叹了一声。
那时安德里亚才五岁,对于初次进宫觐见很是骄傲,不明白父母为什么会犹疑不前。他攥紧了父母的手,硬要拽着他们往前走,闷着头使出幼小身体里的全副力气,活像一匹坏脾气的马驹。
记得那天,父亲的模样与平日截然不同,没穿他那件皱巴巴的实验室白袍,换上了全套繁奢的宫廷礼服,襟前缀满勋徽,蓝色织金的宽阔绶带自肩头斜披至腰侧,系成复杂的花结,坠下一枚巴掌大的赤金绶章。母亲也佩着同样的肩绶,胸前一挂项链是数十颗宝石层叠垂坠,一色匀净的克什米尔蓝,恰好呼应她的翠蓝双眸。
“你们身上的东西这么多、这么重,根本走不快嘛!”当时的安德里亚大声抱怨。
而父亲只是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是啊……你说得对。”
十二年之后,安德里亚终于略微理解了双亲当时的犹疑。
这条通往深宫的笔直长廊,像是一座锁闭了数百年不见人息的陵寝,却还燃着长明的灯火。也只有懵懂的孩童,才会身处其中而不知畏惧。


他几乎是撞开了长廊尽头沉重的包银桃花心木门。
门后的御前大厅是每年皇宫举办新年招待会和五朔节舞会的地方,仅是舞池便足以容纳一百二十对舞伴同场开舞。然而此时,这间堂皇轩敞的大厅却前所未有地混乱。神情严峻的医官与皇家宪兵穿梭来去,不断地有人下达命令,又不断地有人领命由侧门离去,侍臣与命妇们如同惊弓之鸟,三五成群地聚在角落低声交谈。
安德里亚四处张望,寻找熟悉的面孔,每个人都心事重重,谁也不曾留意这个冒失闯入的少年。
大厅中央忽然惊声四起,人们喧嚷着向两侧纷纷退避,让出一条通路。
他逆着人群流向推挤了几步,才看清是宪兵们相继抬出几张担架,上面的人形已被遮盖起来,还看得见单薄白布下沁出浓暗的血,隐隐是眉眼口鼻的破碎轮廓。
恐惧骤然攫紧了安德里亚的呼吸。他伸手揪住最近的一个宪兵,强迫他转身面对自己:“皇后陛下在哪里?”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宪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高声喝问,惊得四周细碎的私语声戛然而止。
宪兵其实比安德里亚大不了几岁,因为紧张,娃娃脸上显出了凶狠的神色。喝问的同时,早已劈手攥住安德里亚的领口,腰间骑剑铿然出鞘,剑尖直抵心口。在宫廷以外的世界里,几乎再没有人懂得如何使用这种原始的兵器,但在训练有素的皇家宪兵手中,它仍能轻易取下一条性命。
安德里亚吃了一惊,旋即转为不悦。他身材高拔峻直,领口又被人揪得极紧,不得不微微昂起头来,俯视宪兵的角度便傲慢得近乎睥睨。他的视线冷然划过宪兵的脸,沿着那道细锐的剑锋,缓缓转回自己的胸前。因为是在毕业考试前夜被紧急宣召觐见,他还穿着预备军官学校朴素的黑色制服,站在这些锦衣华饰的人之中,确实像个寒碜而可疑的外来者。但他也知道很快就有人认出他,毕竟他有着亮眼的白金色头发与钢灰色双眼,那是葛立芬伯格家族血统的鲜明标志。

“看什么看?回答我的问题!”年轻的士兵被他沉默的注视激怒,骑剑的尖端抵得更紧了些,透过衣料,一点尖锐的痛钻在皮肤上,显然已不止是威吓之意。
安德里亚轻微地蹙了蹙眉。

当啷一声,宪兵手中的长剑被人打落在地,三五个人扑上来,左右扳着肩,将他向后拖开一段距离。年轻宪兵本能地想要摆脱箝制,却被那些人压住了后颈和肩背,按倒在地。此时他才发觉上来阻拦的都是前辈与长官,一下子慌乱起来,停止了挣扎
那群宪兵就在安德里亚脚下扭成一团,安德里亚却没有退避,反而微微俯下头颅,盯住那个已被按倒在地的年轻宪兵。
“你不认识我,这不奇怪。”他伸手到自己颈间,将被扯开的制服领扣一枚一枚重新扣起,“但这身衣服不过是一层外壳,你眼里看见的人,难道都只有这层壳么?”
年轻宪兵仰头瞪着眼前不过十六七岁、居高临下的少年,脸上除了困惑与恐惧,又添了一层愤怒。
掌管宫内事务的范施泰因伯爵终于赶到,拨开人群上前,俯下银发的头颅对安德里亚躬身行礼:“万望恕罪,谛西斯侯爵阁下。今天事出突然,不得已调用了外围警备队,这些年轻人资历尚浅,未曾见过多少尊贵的……”
安德里亚不想听那些客套,直接打断了他:“皇后陛下在哪里?”

范施泰因伯爵似乎不觉得受了冒犯,语气仍是恭谨平缓:“在西蔷薇厅。只宣召了您一位,请务必让我找人护送您过去。”
听他这么说,安德里亚心中安稳了些。西蔷薇厅是三楼西北翼的一间小会见厅,平日是帝后私用。若皇后受了伤,他们绝不会让她耽搁在那里。
范施泰因伯爵召来一名侍臣与一名宪兵,为他引路。转身正要离开的瞬间,安德里亚听见身后群蜂嗡鸣般的窃窃私语。
“那孩子是谁?他订婚了吗?”

“你不认识他么?皇后陛下的侄儿,‘蝴蝶公爵’的儿子。”

“嗯?不是‘瓢虫公爵’吗?”

无需亲眼目睹,安德里亚也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场面。贵族们绝不肯面对面地调情、嘲讽、诽谤、争吵,以免失却身份。那些优雅多礼的人们一辈子最精熟的技艺,正是在浓厚髭须或缎面折扇的遮掩下交换言语,脸上却不露半点端倪。